只可惜,三个月后,她等回来的只有一坛骨灰。
对他在外头的差事,她从来不曾过问,而他也从来不提,她自然也不清楚这份导致他丢了命的差事,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是后来他生前交好的同僚私底下告诉她,他是在奉命保护柳侧妃的过程中丢了命的。
再多的,那人便不肯说了。
皇族权贵之事,自然不是她一个平头百姓所能掺和的。况且,领了人家的俸禄,自然便得全心全意当差,因公丢了性命,大抵只能叹一声学艺不精时运不济了。
而齐王府很快也送来了一笔不算少的抚恤金,算是尽到了“主家”之义。时也命也,她们这些亲属自然也没什么好怨恼好不忿的。
走出一段距离,她还是没忍住问:“方才那三位小姑娘,你可瞧见?”
“嗯,瞧见了。”程绍禟不明白她为何会提到那三人,想了想,以为她只是好奇心起,难得地解释道,“方才修车时与那男子闲聊了几句,那位妇人是名牙婆子,男子是她的夫婿,那三位小姑娘是他夫妻二人买回来的。”
“那三位姑娘表面并不见任何伤痕,神情言行中亦无对那对夫妻的畏惧,虽说神色可见不安,但想来多是出于对未知前程的彷徨,故而这几桩买卖应是出于自愿。”
凌玉一愣:“原来如此。”
程绍禟又是一声“嗯”,再无他话。
夫妻二人再度沉默赶路,凌玉却总忍不住偷偷往他那边望去,看着那棱角分明的坚毅侧脸,忽地觉得,这个男人倒真称得上是心细如尘了。
她确信方才他全心全意地修着车,并不曾三心两意去留意人家姑娘,最多也不过刚过去询问是否要帮忙时瞄了那三人一眼,或者那三人上车离去时又多看了看,就这么几眼的功夫,他就判断出这般多信息了?
她突然有个想法,这男人一开始这般主动地上前帮忙,不会是怀疑那对夫妻拐卖人家小姑娘,本着探个究竟的心思才上前询问的吧?
毕竟如今世道正乱,并不乏拐卖妇孺赚黑心钱的恶贼拐子。
她方才这般问,其实也不过一时头脑发热,想问问这个男人对未来的皇后娘娘,如今牙婆子手上待售的丫头片子有什么看法,毕竟这男人上辈子可是因那姑娘而死,身为妻子的,明知不该,可心里也总是难免有点小疙瘩。
夫妻二人很快便到了县城。
长平县只是一个不大的小县城,比不得富庶的大县城,但相比不少隔三差五便传出饿死人消息的贫困县要好上许多。凌玉觉得,长平县的相对‘平静’,最主要的原因想来便是此处有一个还算是比较为民着想的县太爷。
待一年之后,县太爷之位换了人,长平县便会是另一个模样了。
她摇摇头。
好歹上辈子她也去过不少地方,见识虽算不得多,但或多或少也知道,乱的可不只是底下的小县城,往上一级甚至几级的州府省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上头的都乱了,一层传一层,由上及下,早晚会搅成一锅粥。否则,上辈子她又何需四处逃难。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皇子争权,百姓受难,若再加一个无心政事的皇帝,这天下能不乱么?百姓能有好日子过么?
“咱们先去书斋把抓周要用到之物置齐,你瞧着如何?”程绍禟瞧她并不见疲态,把水囊递给她,示意她喝口水解解渴,这才征求她的意见。
凌玉一连灌了几口,这才把水囊还给他,拭了拭嘴角:“也好。”
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对看惯了一身臭毛病偏又‘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的她来说,更希望儿子将来能跟他爹习武,长得壮壮实实的,干活一把手,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千万莫要似他的阿公那般。
两人到了位于东街的书斋,程绍禟挑了本《三字经》及一枝毫笔,凌玉见他左看右看,并没有直接结账,倒像是在找着什么,不解地问:“你在找什么?”
“帖子。”
“帖子?”凌玉一怔,看着他将寻到的帖子和那本《三字经》、毫笔一起结了账,又向书斋老板借了笔墨写好了帖子。
她双唇微微动了动,脸上尽是无奈。
这帖子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写给何人的,除了她的亲爹外不作他想。
穷人家哪有这般多的虚礼,不过是个抓周礼,见着面时口头邀请两句便可,若是离得远了,也托人说一声便是。
也就她爹这个酸秀才是个例外!
两人从书斋出来后,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写什么帖子,白花那银子钱,托人顺道跟他说一声便可以了,何需这般费事!”
“不可!爹是读书人,读书人最是讲究此道,何苦为了几个钱而惹他老人家不高兴!”程绍禟摇头,并不赞成她的话。
凌玉轻哼一声:“你这字给他写帖子,岂不是又要招他念叨么!”
想到自己那手“烂字”,程绍禟的神情难得地添了几分赧然。
没法子,谁让他读书少,偏老丈人又看重是否他亲笔手写,字再难看,他老人家也只能忍一忍了。
虽然心里不满,但到底他也是为了自己亲爹,凌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想到亲爹对程绍禟的诸多苛刻,心里难免添了几分愧疚。
两人走得几步,便见前方有间杂货铺,她打算进去买把铁锁及绣线。
“我到对面买些东西,你若先买好了,暂且在店里等我片刻。”她正挑着绣线,听到程绍禟这话也只是随口应了下来,并没有问他买什么。
待她把东西都挑好,硬是磨着店老板同意少收了一文钱,程绍禟便也回来了。
“你这是买的什么?”见他手上拿着几个油纸包,她好奇地问。
“白糖糕、绿豆饼、桂花糖,还有一包茶叶。”程绍禟如实回答。
“什么?”凌玉瞪大了眼睛,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买这些做什么?这、这得花多少银子钱啊!”
糖、糖、糖,还有茶叶,哪一样是便宜的?!
“白糖糕是给娘和小石头买的,岳母喜欢绿豆饼,茶叶是岳父的,桂花糖则是留给你的,一共花了大概一两二十文。”程绍禟回答。
“一两二十文?!”凌玉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花了一两二十文买这些不等用的?你可知道这些钱够咱们一家子用多久了?你、你怎的还有这般多钱。”
见她脸色相当不好看,程绍禟顿时有几分无措,堂堂八尺男儿,脸上却带着几分如同孩童做错事被大人发现般的小心翼翼:“是镖局里的兄弟还给我的酒钱……”
“酒钱?你还……”凌玉只觉得心里像是烧起了一把火,若非顾忌这是大街上,只怕当场便要发作了。
“你这个败家郎!”
他居然还有钱借给别人吃酒!!
她终究没忍住,陡然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顿地从牙关挤出一句:“把你的钱全部交出来!!”
第6章
她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极了他押镖途中遇到的拦路抢劫贼人,可偏偏却生就一张芙蓉脸,俏生生,红扑扑,便连眼眸也因为生气而显得愈发水润明亮。
程绍禟有些想笑,生怕她恼,忙忍住了,老老实实地掏出钱袋送上。
凌玉夺了过去,又瞪了他一眼,扯开袋口往里瞧了瞧——
嗬,好家伙!居然还有一块碎银和好几个铜板,可见此人当初可是借了不少‘酒钱’给别人。
把钱袋收好,再看看“败家郎”手上那几包东西,她又忍不住念叨:“咱们家虽然还不至于到没米下锅的地步,可到底也不是富贵人家,这什么糖啊茶啊,不过是有钱人的消遣之物,咱们就没那个必要凑热闹了。”
“再说,二弟如今这年纪,亲事可不能再拖了,这一场亲事办下来需要花费多少银子钱,想必我不说你也心中有数。”
“况且,娘也渐渐有了年纪,小石头还是个在长身子的小娃娃,总得时常注意些,这钱也得存着以待急用。”
“你这风里来雨里去的,挣几个钱可不容易,那可是拿命来拼啊,怎的就不学着节省呢!”
“我知道你们讲义气,哥儿几个凑一起吃吃酒胡侃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这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不但累人还累事。前头村里的张老汉,不就是吃酒吃得兴起时突然没了的么?”
“这可是血一般的教训啊!你怎不想想,若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想到了上辈子孤儿寡母的艰难,更不可避免地想到“上辈子的她”死后,婆母和儿子该如何生存。
程绍禟先是被她这一连番语重心长之话说得懵了懵,突然生出一种娘亲教育不懂事儿子的荒谬感觉。他想告诉她,其实他并非嗜酒之人,往日也不过是在兄弟们相聚一处时小酌几杯,贪杯误事的教训他可是亲眼见过不少,又怎会让自己陷进去。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她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又咽了下去。
只到了后面,见她神情黯然,心口一紧,止了步伐,望向她认认真真地道:“我不会抛下你们的!”
凌玉勉强笑了笑,暗道:我自然知道你不会想要抛下妻儿,就怕到了身不由己的时候……
转念又想到方才自己絮絮叨叨,他却半句话也没有反驳,觉得气顺了不少,再想想他方才买的那些,不但有给婆母、儿子和她自己的,连她父母也有,估计她亲爹的茶叶还是占了大头,这样一想,又有几分气短。
“咱们走吧,把该买的东西买齐,早点家去。”她清清嗓子道。
程绍禟又怎会没有发现她语气的转变,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点头回答:“好。”
待夫妻二人将抓周礼上所需之物全部置齐时,已经快要到晌午时分了。两人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和水,简单地用了个午膳。
“这是去哪儿?”凌玉本以为是要回去了,不料程绍禟却又带着她往对面街去。
“去回春堂请大夫替你诊诊脉。”
“诊脉?我真的没事,你瞧,这不是好好的么?何必再多花钱!”凌玉本以为他早就忘记了此事,没想到他竟是还记着。
“总归都已经来了,顺道让大夫诊过再回去也不迟,若无事,也是求个心安。”程绍禟这一回却没有听她的,态度很是坚决 。
好歹和他夫妻多年,凌玉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只要他打定了主意,旁人再怎么说也没用,故而也不再多话。反正她身体好好的,诊便诊吧。
“这位小娘子气血稍有几分不足,不过并无大碍,服几帖药,注意调养便可。”替她诊脉的是一个中年大夫,姓李,并不是凌玉记忆中的那位杨大夫。
不过她也不在意,只是觉得这位李大夫颇为滑头,不如以前那位杨大夫实在。
“稍有几分”气血不足,加个“几分”其实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再加个“稍”,基本已经可以说明她的身体很好,半分毛病也没有。
真是见鬼的“气血不足”!
倒是程绍禟珍而重之地接过药方到一旁等候药童抓药,凌玉不耐烦在里面干等,干脆便出了店门透气。
“……姑娘,相信我,我这玉容膏真的非常有用,坚持用一个月,你脸上的麻子便能去之五六。”
“你才长麻子,你全家长麻子!”
“哎,你怎么骂人,你脸上明明长着麻子嘛,虽然用脂粉掩住了,可那不代表你就没长呀!”蓝衣姑娘明显愣了愣。
突然,前方不远的对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望过去,便见一名蓝衣姑娘手拿着一个小圆罐,正‘卖力’地向行经身边的绿衣女子推销着。
不过那姑娘想来是没这方面的经验,没两句话便将对方给得罪了。
“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走开走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绿衣女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力往她身上一推,蓝衣姑娘一时不察被她推得连连退了几步,待稳住身子后,冲着对方的背影不满地嘀咕。
“真是的,不买就不买,做什么要推人,活该你长一脸麻子!”
玉容膏……难道只是同名?凌玉蹙眉,暗暗思忖。
“这位姐姐,买盒玉容膏吧!我亲自调制、亲自试用,效果比那凝香露好多了,不但可以祛斑祛痘消疤,还能生肌美肤。真的,我不骗人!”正思量间,那蓝衣姑娘看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一脸认真地向她兜售她的‘玉容膏’。
“这真是你亲自调制的?”一阵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凌玉接过那小罐子,仔细嗅了嗅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又打开盒子认真瞧了瞧。
香味、色泽、形态当真与上辈子那风靡京城的玉容膏一般无二!
她会认得,还是因为上辈子她曾经在玉容膏的调制者梁家府上做过短工,这才有幸见识到。
那梁家本也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据闻一度生意不顺濒临破产,亏得家主梁方调制出玉容膏,硬是让整个梁府的生意起死回生,梁府也成为雍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听闻还有极大可能会成为皇商。
“当然是我亲自调制的,调制了快两年才达到这最好的效果,你瞧瞧……”
“哎呦,我还当是哪位呢,原来是杨大小姐,怎么?大小姐来巡铺子呢?”正在这里,一名药童打扮的男子从店里走出,看到那蓝衣姑娘,嘲讽地道。
蓝衣姑娘脸色微微一变,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道:“你们且等着,总有一日我会把这回春堂赎回来!”
言毕,一转身便跑掉了。
“哎,你的东西!”凌玉还来不及把手上的‘玉容膏’还给她,就见对方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估计又是杨大小姐捣鼓出来的破玩意,小娘子若是嫌脏手,扔了便是。”那药童嗤笑道。
凌玉皱眉,想到一个可能,遂问:“那姑娘是以前那位杨大夫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