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是她么。”药童随口应了声便迈进了店门,恰好此时程绍禟从里头走出,“小玉,把药钱给我。”
“多少?”凌玉问。
“三十文。”
“三十文?忒贵了,我压根就没病,倒要花三十文买药苦自己……”凌玉嘀咕,心不甘情不愿地数了三十文给他。
程绍禟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接过钱便去取了药。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白白浪费了三十文,能买三十个馒头呢……”看着程绍禟把药包塞进包袱里,她又没忍住一阵嘀咕。
三十文,在一文钱也要掰成两半花的上辈子,三十文真的够她和婆母儿子花好些天了。
只是,她也没有察觉,到县城这么一趟,不知不觉间,原本对“亡夫”的陌生感与距离感渐渐消褪。
晚间沐浴更衣时,她看着小腹上那一圈圈产后的痕迹,想到那位‘杨大小姐’忘了拿回去的‘玉容膏’,她干脆便挖了一坨抹在肚皮上。
反正不用花钱,不用白不用,就算是用了效果不好,肚子花成西瓜皮,也只有自己瞧得见。
把自己收拾妥当后,转身一看,小石头坐在床上,正咬着小拳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她笑着上前将他抱入怀里,在那肉乎乎的脸蛋上左捏捏右捏捏,又如同报复般用力亲了几口,亲得小家伙眨巴着眼睛一脸懵懂。
凌玉哈哈一笑。
已经习惯了长大后那个会屁颠颠地帮她干活,替她照顾婆母的儿子,再对着怀中这个啃着小拳头,不时冲她乐呵呵的小不点,她既有些怀念,却又生出一种‘白耗了老娘十年功夫’的莫名心酸。
含辛茹苦养到那般大的儿子,眼看着再过几年就可以娶媳妇给她生个白胖孙儿,她也可以过些含饴弄孙的日子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打成了泡沫,真是……闻者落泪,见者心酸!
不过,看着憨态可掬完全不知愁滋味的小不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柔情,她的唇畔也不知不觉便含了笑容。
她狠狠地在那张小肉脸上亲了一口:“娘的小石头怎么这般趣致可人疼呢!”
“来,娘教小石头数钱,小石头日后长大了要记得勤俭节约,可千万别学你爹那样花钱大手大脚没个节制。”她把今日剩下来的钱全部倒进盒子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偶尔还轻敲几下,听着铜板发出的清脆响亮,顿时心花怒放。
小石头也被那一阵阵响声所吸引,咯咯地笑了起来。
程绍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母子二人同数钱的欢乐情形。他听着娘子哄儿子——
“从来有个男娃叫小石头,后来他长大了,再后来他赚了很多很多钱孝敬他娘……”
“他爹呢?”
“没了。”凌玉顺口回答,话音刚落便反应过来,心虚地瞄了一眼倚在门边神情莫辩的石头他爹,动作利索地把钱盒锁上收好,将儿子搂在身前,讨好地道,“你、你洗好了啊!”
程绍禟深深地望着她,直望得她心底发毛,好片刻她才听到他缓缓地问:“今晚这小子跟咱们睡?”
“对、对啊!娘这些天带他很辛苦,我想让娘今晚睡得好些。”凌玉拉着捣蛋儿子的小手不让他乱抓。
至于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她一时半刻无法克服上辈子的阴影。不过,这些她却无法对任何人明言。
难不成要她告诉别人,她上辈子险些被陌生男人污了身子?
第7章
一个妇道人家在外头求生,哪会是容易之事,磕磕碰碰难免会吃些亏受些委屈,若是她性子再软些,只怕别说养活婆母儿子,便是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了。更有甚者,如同逃难路上不少想不开的年轻妇人一般,直接吊了脖子。
只是,凌玉一直觉得,这世间上最最重要的就是钱,比钱更更重要的就是命!至于什么颜面啊尊严啊,抱歉,在性命跟前,连个屁都不是!
所以,对于上辈子程绍禟‘护主而死’的‘忠义之举’,她除了默默在心里骂一声娘之外,着实生不出什么自豪感。
用性命换来几百两抚恤金,还不如那什么刘老爷的‘一饭之恩’,好歹人家面子里子实惠性命都有了。
翌日,程绍禟便亲自去给凌父送帖子。上辈子凌玉是没有去的,凌父虽是读书人,又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老爷,但他行事独断专横,在家中是说一不二,从不允许别人反驳。凌玉亲娘周氏、亲姐凌碧都是性情温和柔顺之人,自来不会逆他之意。
偏生出了个凌玉,虽是姑娘家,可性子却是倔得很,虽不至于到顶撞父亲的地步,但若是她不愿意的,不管凌秀才打也好骂也罢,梗着脖子就是不会服半分软。
父女二人平生最大的冲突,便是关于凌玉的亲事了。
凌秀才是个读书人,自然也更喜欢读书人给他当女婿,长女凌碧所嫁之人,便是他的学生梁淮升。
凌玉是秀才之女,能写会算,容貌又俊,干活又利索,自及笄起,上门提亲之人从来便没有停过,凌秀才瞧中的女婿人选,也是个读书郎。可凌玉不肯啊,她爹、她姐夫,还有她认识的她爹的学生,个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一点儿重活都干不了,整日除了‘之乎者也’外屁也不会,尤其她爹,打小她便没有看过他下地,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她们母女仨干的。
自她懂事起,她便暗暗发誓,日后打死也不能嫁读书人,要嫁就嫁一个壮壮实实干活一把手的。
而接受了程绍禟的提亲,就是她跟凌秀才抗争了一个月的结果。
要说她早对程绍禟芳心暗许,那也是没有的事,当年提亲的人那般多,纯是因为程绍禟长得最为壮实,话虽不多,但人家能干活啊!人也老实,没那般多花花肠子,比那些除了读书啥都不会的强数百倍。
因为亲事父女俩闹了不愉快,也因为这个女婿不是自己所选,凌秀才对程绍禟没少挑剔,这些凌玉都看在眼里,对默默承受的程绍禟难免也添几分愧疚。
这回她倒是想与程绍禟一起回一趟娘家见见爹娘,可惜昨日已经扔下家中活计和儿子给婆母去了一回县城,今日再怎么也不好再麻烦婆母了,故而便只能看着程绍禟提着给二老买的礼物出了家门。
将家中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又陪着小石头学走了一会儿路,凌玉便将儿子交给婆母,自己则带着昨天夜里小家伙尿湿的毯子到河里清洗。
她来得比较晚,河边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妇人在洗着衣裳。
她寻了个位置,刚把洗衣盆放下,离她不远的阿牛婶便往她这边挪了过来,一脸语重心长:“小玉啊,自个儿的男人可得看紧点,小心被些不要脸的骚蹄子给勾了去。”
一面说,一面朝着凌玉身后方向努了努嘴。
凌玉回身一看,只看到村里有名的俏寡妇抱着木盆婀娜多姿的背影。
见她似是不在意的模样,阿牛婶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一大早便瞧见了,绍禟兄弟经过她家的时候,她故意把帕子往他那边扔呢!这是她的老把戏了,不知多少男人就是这般被她给勾了去。”
“接着呢?”凌玉倒是有些意外,但是更关心程绍禟的反应。
“绍禟兄弟约莫在赶路,这才没有留意到,最后还是那骚狐狸自己捡回去了。”
并没有留意到?凌玉可不这般认为,不过这也没有必要对阿牛婶明言,只是冲对方笑笑:“婶子说的是,我都记住了。”
对这个小插曲,凌玉并没有放在心上,程绍禟的品行,她自问还是相信的。
她利索地把毯子洗干净,辞别阿牛婶便赶紧归家。
经过村中小树林,忽听里边传出一阵喝斥声:“滚犊子,真他娘把自个儿当香饽饽了,老娘瞎了眼会瞧得上你?你敢碰老娘一下,老娘让你断子绝孙!!”
“装什么贞节烈妇,满村子谁不知……啊!他娘的你还来真的?!”
“滚!再不滚老娘剁了你!”
“你、你、你给我记着!”
片刻之后,小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捂着□□的男子,凌玉仔细一瞧,认出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
她吓了一跳,亏得那二流子只顾着逃走,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她松了口气,回过头去,便看到俏寡妇一手轻抚着有几分凌乱的发髻,一手抱着装着洗干净的衣裳的木盆袅袅婷婷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哟,是绍禟媳妇啊!”对方见是她,脚步微顿,随即笑着招呼。
“柱子嫂。”凌玉唤了声。
两人都无意提方才发生之事,彼此招呼过便各走各路。凌玉走出一段距离,忍不住止步回头,看着那个风情万种的背影渐行渐远。
其实上辈子她也是受过别人的一饭之恩的。那时候她们身上带的干粮在逃难的路上丢了,一时之间又未曾寻到落脚之处,她们这些大人尚能忍一忍,可小石头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如何能受得了,她逼不得已拉下脸求同路的难民施舍一口口粮给孩子。
只是,逃难路上生死未卜,粮食何等珍贵,人人均是自顾不暇,纵是不忍,却还是狠下心来拒绝了。
到最后,出手帮了她们的,正是平日被村民指指点点的俏寡妇萧杏屏。
她并没有与萧杏屏接触过,毕竟她嫁到程家村来时,萧杏屏的名声已经相当不好了,她一个新媳妇纵然不会与旁人一起在背后讲她的闲话,但也不会与她走得太近。
同样有过身为寡妇的经历,她知道一个妇道人家,尤其还是美貌的妇道人家生存有多么不易。故而,不管那些关于俏寡妇的闲言闲语是真或假,她都无法去质疑对方的品行。
一个自身难保仍然对他人施予缓手之人,品行又会差得到哪里去?
***
小石头满周岁那日,村里与王氏一家走得比较近的都来了,与上辈子一样,凌玉娘家只有亲娘周氏一人前来,不过她却带来了凌秀才给外孙取的名字——程磊。
“这名字甚好,光明磊落之磊,多谢爹一番心意了。”程绍禟接过写着儿子大名的红纸,感激地冲周氏道。
“是挺好的,恰好和小名对应了。”凌玉笑着道。
儿子小名“小石头”,大名“三石”,若不是知道她爹那个一板一眼的性子,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记恨自己硬是要嫁程绍禟,这才随便起了个名字敷衍自己。
“你姐她身子有些不舒服,这才没有来,这篮子鸡蛋是她托我转交给你的。”周氏指着她带来的一篮子鸡蛋道。
凌玉也没有太意外,毕竟上辈子她的姐姐也是因为身子不适而没有来。
“改日我得了空便去瞧瞧她。”
“还有件事,你爹打算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继承香灯。”周氏又道。
“爹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了?可有了人选?”凌玉问。
“有了,是你三阿爷八岁的小孙子。”
果然……上辈子选的也是这个孩子。
“娘,若按我的意思,还是换一个的好,你和爹都有了年纪,哪还有精力教养这般小的孩子?说句不吉利的,若家里真有个什么,他一个孩子又怎能撑得起来?只怕到时倒便宜了旁人。”凌玉小声劝道。
周氏迟疑了一下:“孩子小容易养熟……”
“亲生爹娘还在,八岁早已记事,再怎么养也熟不了,倒不如过继个年纪大些的,只要对方有良心,能全了父子情面便好。”
“这……你说的也有道理,回头我跟你爹说说,只是你爹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若决定了,旁人再怎么说也没有用。”
凌玉如何不知自家老爹的性子,也没想过娘亲能劝得下他。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看天色不早了,周氏才告辞离开。
送走了娘亲,凌玉又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刚转过身,便见程绍禟笑容满面地领着一个浓眉大眼,面阔口方,身高八尺的大汉走了进来。
“小玉,快准备几个小菜,再温壶酒,我与大哥痛饮几杯!”
“这位是弟妹吧?你小子好福气!”那大汉哈哈一笑,拍了拍程绍禟的肩膀道。
凌玉有些不解,只是也没有多问,应了一声便往灶房去准备酒菜了。
当她捧着准备好的酒菜往堂屋去时,远远便听到男子爽朗的笑声:“……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不过一个小娘们,既然兄弟瞧上了,送给他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紫烟姑娘对大哥一往情深,此番被送人,怕是……”
“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男子汉大丈夫行走江湖,唯忠义二字不能丢,区区小女子何足挂齿!”
“……大哥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忠义二字不能丢!来,我敬大哥一杯!”
……
凌玉的脸色有些不怎么好看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捧着酒菜走了进去。
“这位大哥豪气冲天,一瞧便不是等闲之辈,真乃忠义之士也!来,小妇人敬忠义之士一杯!”将酒菜放下后,她笑盈盈地替那人把酒满上,又取过程绍禟跟前的酒杯倒满,朝着那人作了个敬酒的动作。
“哈哈,果真是我的好弟妹,绍禟,你有福!”那人大笑着,一饮而尽。
凌玉把空空的酒杯放下,朝着那人福了福,转身时却狠狠瞪了程绍禟一眼,瞬间便让程绍禟脸上的笑意凝住了。
他做什么了么?
程绍禟满头雾水。
第8章
送走了结义大哥,程绍禟醒了醒酒,沐浴更衣过后回到屋里时,看到娘子已经搂着儿子睡去了。
他看了看睡得香甜,偶尔咂巴咂巴小嘴的儿子,再瞧瞧背对着他的凌玉,神情柔和。只是,当他想到今晚结义大哥宋超带来的消息,眉间隐隐浮现几分忧色。
总镖头换人,那镖局还会是原来的镖局么?本就是在刀尖上干的活,若是上下不能齐心,只怕难以周全。
如今只盼着这新的总镖头也是位能与兄弟们肝胆相照,共同进退的,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