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观主看着少年道士似懂非懂地走远了,他对月枕石摇摇头,“翻开史书上仍能看到前唐朝灭佛之行。本朝虽得先帝尊崇道教,但道冠之数远远少于僧人,贫道更不希望将来有谁利用道术做出诓骗天下之事。”
月枕石见青观主说得认真,也不知这一句诓骗天下是怕将来某日有假道士误国,还是在提点她慧极必伤而凡事留有一线为妙。
“骗过天下是忠贞。如果真有什么人能够诓骗天下,以而骗得使大宋国泰民安,骗得有朝一日有望收复燕云十六州,骗得百姓活于一场盛世安稳,那又何惧史书上的一笔是忠是奸。”
青观主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虽然听闻在某些地方有女子为吏,但是本朝未有允许女子为官。
“如此国事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不日便至重阳,月小友意欲此后在柏夫子门下学习一段时日,不妨送上几盒重阳糕以作孝敬师长之礼。”
柏夫子并不是什么当世大儒,他仅是以脾气温和出名的一间蒙学私塾院长。
蒙学大多不限男女都能就读,一般收取四岁至十二岁的孩子。像是后世的幼儿园与小学,蒙学根据课程难易与学生年龄来划分不同班级教学。
月枕石正想要做一回大龄入学儿童。即便上辈子习得一手好字,但那毕竟只是业余喜好,无法确定此世在用字之上是否所差异。
当下,暂且有了一处安身之所与一小笔可够开支的存款,而想要把日子过舒坦少不了要先多读书。她没有野心成为惊才绝艳的文豪,也没有女扮男装考科举的荒唐想法,仅是为更了解这个世界再迈出一小步。
不如报名去可以借阅书籍的私塾学习一段时日。
青观主说了柏夫子的私塾里有不少书都能低价借阅,付上几文钱就能在私塾中抄阅书籍。这全看学生本人是否能坚持,那比去书局买书要节省很多。
何况蒙学私塾教的并非是后人所想的只有之乎者也,还包括了如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如山川河流的自然常识、如哪些基本法律底线不可触犯等等。听一听从百姓中而来的私塾夫子如何认知世界,也能以此类比世间大多人的常识如何。
月枕石听青观主这么说就知道她去私塾读书的事情已经敲定。柏夫子的私塾算得上成都府之中的热门蒙学学馆之一,一般元月招新而不收插班生,这次是走了青观主的门路才能让她快速入学。既然如此,是该手作一份重阳糕送给柏夫子表达敬谢之意。
重阳对于整个大宋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宋太.祖早就颁布诏令说过九月初九休务一日,官员皆可放假不办公去登高望远一番。
可想而知,重阳当日城里城外都会十分热闹。不过,热闹往往还是要等天光放亮之后,在那之前一切还都在黑蒙蒙的天色里沉睡着。
负责南城区域报时的道士会在卯时前起床,在青羊宫里敲响了每日全城的第一响铁片晨钟声。
月枕石已养成习惯在拂晓将至未至前闻声而醒,往往会先晨练小半个时辰慢慢锻炼这具身体。重阳当日的晨练路线有了小变动要向城外山野而去,不为别的仅为了做一回采花人,谁让这年头的男人都喜欢头上花枝照酒卮。
青观主前几日已经说了,想要赚些零花钱,不妨在重阳节去城外采些新鲜的野菊花与茱萸果带回城里卖。
因为重阳当日人人都习惯头戴菊花与茱萸果,其中往往以男子居多,上至皇帝高官下至贩夫走卒都一样,而又不是所有人都会早起去摘一朵品相较好的花朵,所以城里的卖花人往往都能小赚一笔。
反正都要晨练,跑过路过不必错过赚外快。
月枕石早早抵达城外郊野,可能因为来得够早,这一片野菊盛开之地尚未迎来其他的采菊卖花人,而她并不黑心只打算采了一篮子野菊花就好。
重阳卖野菊是顺手而为,之前就与道观的主厨商量了要在午膳过后借用片刻灶台,给柏夫子手作一份糕点以表心意。等下午柏夫子登高归来,她刚好能带着新鲜出炉的糕点上门拜见。
一枝菊花、两枝菊花、三支菊花……
月枕石用心选了一些品相好的野菊花。山野之菊是不比名种来得值钱,那些有钱的富人在重阳怕是少不了要行折名菊之事,而她将这些野菊花卖给市井老百姓,也该让他们将花瓣伸展得漂亮的菊花簪在头上。
“菊花、菊花,你真是一种神奇的花。青观主说你能解除凶秽以招吉祥,所以要在重阳极阳之日将你佩戴在头上,你能想到很多年之后……”
月枕石没有说下去。后来世事迁移,送人菊花已被视作不祥,而菊花一词也被赋予了更多含义。“也罢,入乡随俗,后来的事情都与现在的你无关。”
月枕石没对着一枝菊花再喃喃自语,不过她一想到全城男子都簪花的场景,特别是脑补出徐宰鸡那样的杀鸡莽汉鬓角配菊,今天进城后她该不会憋笑憋到岔气吧?
下一刻,月枕石还是没能忍住笑出了声,而一笑就没能立即停下来。算是没事偷着乐,她迅速把熟悉的人簪菊的场面脑补了一遍,酒楼胖掌柜、青观主、小周道士,还真没有一人的颜值能与云鬓簪菊之美相配,而世间怕是少有男子能够风骨铮铮地与簪花相得益彰。
‘噗嗤——’另一道轻笑声在野菊花丛的那一侧响起。
天光乍亮,黑蒙蒙的天仿佛在一霎间泛白了。
月枕石抬头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几十米外的花丛里站着一位少年。要不怎么说没事不能与老天打赌,刚刚还在想世上怕是没有那个男子能够配以簪花之美,这下就冒出一位看上去十三四岁少年。
少年剑眉星目,清俊英气,身着深蓝长衫,左手握着一把长剑,右手捏着两支野菊花。
长剑?
月枕石打量了少年一番,终是将眼神落在了那一柄剑上,除了守城侍卫与城里官府捕快,她尚未见过谁会戴着一把剑出行。
不过,她刚入成都府一个月,前半个月每天大多时间都在杀鸡,而剩余时间都耗在调查佛门与道门的借宿情况上。后半个月不必像之前在屠宰摊那般辛苦地做活,但也在道观里为了磨镜药一方而出力献策。到目前为止,她接触过的人,除了围观月杀杀鸡的那一拨,其他的人还真不够多,所以就是少见多怪了。
如此一想,月枕石也觉得不必惊讶。
毕竟从先秦起就有流行佩剑的习俗,有钱买一把长剑随身戴着也能增加些安全感,这与她当时借徐宰鸡的刀该是差不多的吧?
蓝衣少年迎上月枕石的目光,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解释了一句,“我刚才不是在嘲笑你,就是看到你笑得那么欢乐,不知怎么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容是会传染的,你笑了很正常。”月枕石理解地点点头,是她之前没有注意到四周还有人。“一笑治百病,重阳节以笑为开端挺好的。”
此时,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远远从山林里传来出来,“为师抓好鱼了,快来吃早饭。熊飞,你都磨蹭了半天,还没有采到合心意的花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眨眼又是元旦了,祝大家元旦快乐(*  ̄3)(ε ̄ *)
第9章
蓝衣少年听到老者的呼喊声,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两支花,不知它们何时左秃了一瓣右缺了一块,这样的残花要怎么戴在头上?
“重阳佳节,阖家安康。”月枕石向前走了几步递出了两支花,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鲜花赠美人给咽了下去,她还想保持正经人的形象。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遇上了一位美少年,一天以见到美人为开端而心情舒畅,她恐怕也不会大方地将十二文钱就平白送了出去。这么说,她还是不小心颜控了。
“既然你师父唤你了,那我就先行一步,告辞。”
月枕石看着蓝衣少年有些呆愣地接下了鲜花,她并没有要继续久留的想法,如果有缘自会再见,如果无缘赠人鲜花她已手留余香。这就转身朝着城内方向小跑而去,再不着边际地想着少年的名字,熊飞、熊飞,一头熊飞在天上真有引人笑一场的画面感。
蓝衣少年听到月枕石远远传来的笑声,微微低头轻嗅着鲜花的清香,想起刚才那幕有人在花丛中眉眼含笑,师父的老家益州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
“展小昭,你小子到底在磨蹭什么?鱼都上钩就等着你来刮鳞片了。”
此时,老者提着两条肥鱼从山林里走了出来,“叫你都不应一声,我好像听到有女娃的声音。你是不是只顾着聊天,忘了你我的肚子还空空如也?有情饮水饱是傻子才做的事情,你可不能变傻。对了,女娃呢?你怎么就不会留客吃饭。”
展昭看向白胡子的师父,与会在白胡子上绑彩绳结的老者相比,他们师徒两人到底谁看着更傻?“师父,重阳安康,来我帮您——”
展昭说着就将手里的一支花先簪入了老者的发冠之中,没打算回答老者其他的疑问,就将另一支花插入自己的发髻里。“好了,现在我马上去杀鱼。不过,能不要每天早上都吃鱼吗?我们又不是猫,顿顿不离鱼。”
白胡子老者轻轻弹了一下展昭的额头,“有河的地方就有鱼,鱼藏在水里一看就抓到了。有山林的地方是有山鸡,但是山鸡躲得好,抓鱼比抓野鸡方便多了。难道我还要给你抓一头熊,就算你忍心吃熊,为师也没有做蒸熊掌的本事。小子,吃鱼多好,吃鱼聪明,你看猫聪明可不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什么叫做说一句就能回十句?
展昭微微摇头提着肥鱼走向林中河边,他有一个很讲道理的师父,这该算得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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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枕石并不知山郊之地师徒两人的对话。如果白胡子一开始不是叫熊飞,而是直接称呼展昭的姓名,她肯定不至于耳生。即便没有完整地看过三侠五义小说、包青天等影视作品,但总还知道开封有个包青天,其手下有标配公孙策与展昭二人。
话说既然知道是身在宋仁宗年间,不少人都会联想到此间该有包拯。然而,开封尚且没有一位包青天。
月枕石早就向青观主打听过一二,开封府府尹并不是一位额头长着半月牙的黑面神,也根本没有什么权倾朝野的庞太师。
如果一定要问有哪位出名的姓庞官员,根据青观主所知只有与韩琦、范仲淹等交好的庞籍。庞籍还完全谈不上大权在握,不过是一年多之前朝廷要准备修编《天圣编敕》之际,庞籍在刑部任职以其直言上谏而闻名。
因此,月枕石不能百分百肯定她是来到了正史上的宋朝,但既不闻北乔峰南慕容,也完全没有听过什么丐帮、峨嵋等门派,那么她也该不是到了一个充斥着刀光剑影的世界。即便真有武林高手的存在,那些江湖中人恐怕与金古温梁黄小说里的角色也无法相提并论。
身轻如燕,凌空而飞,这些事情都有些太过遥远了。
月枕石脚踏实地先把一篮子的鲜花都卖了出去,取一个六六大顺的吉利数字,一支六文钱的鲜花很快就被销售一空。没有买到鲜花的人也没有着急,大伙都知道今日府城里还会有一波接着一波的卖花人出现。
三百文钱刚刚进账,转手就要去买制作重阳糕的面粉、糯米粉与饴糖等食材。
既然准备做重阳糕就不能只想着柏夫子,也要把青观主、慈幼局的吉嫂等人算进去。一人分不了几块,不过礼轻情意重。
何况这份礼看上去并不简陋。
月枕石在买食材之际顺带扫了一眼卖重阳糕成品的糕点铺子,其中有卖各种颜色的重阳糕,以黑黍米为主料的黑糕,以枣泥为主料的红糕,层次分明的黄米糕等等,食材色泽可谓是五花八门。
她选了制作宝塔叠加式的重阳糕,下层的大号重阳糕就用最简单面糕,以面粉拌糖,烫面蒸熟再切成菱形即可。
不同与一般以胭脂点色,月枕石在制作过程中加入了金色的菊花花瓣。如此一来晶莹剔透的糕点缀以花瓣片片,闻起来香甜中多了一缕菊花的清香,看起来就很赏心悦目,尝一口也是唇齿留香。
而宝塔叠加式是要在大号的菱形糕上再在叠置造型奇特的小号重阳糕,可以根据面点师擅长的造型与所求寓意的不同来制作不同的造型。
月枕石没有太过标新立异去捏什么龙凤呈祥,她不知仁宗是否真的仁厚到不在意民间也用龙凤的图样。
这会想要讨一个吉祥的彩头还有更多的选择,例如太平有象、万象更新。在大号重阳糕上叠加几只大象造型的小号糕点,正是应了万象高事事顺的好彩头。
花了些许时间,一只只长鼻子长牙齿的大象就被捏了出来,大象造型的面团尚未入蒸笼还有些瘦弱,但它们过了一笼蒸汽很快就有了饱满的造型。再用油纸仔细地将宝塔式的重阳糕包好,便能开始重阳相互送糕问候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青观主第一个收到了月枕石做的重阳糕。
他打开油纸包看到大象糕的造型,这堪比城里任何一家糕点铺子出售的糕点品相。“月小友,幸而你做出的大象造型恰到好处,如果再多一分逼真,我恐怕就不舍得下筷子了。”
糕点不仅是要外形赏心悦目,更要口感绵软美妙。
青观主没有犹豫地直接先咬掉了象头,香甜入口并不腻,还多了丝酸甜之味,仔细一尝这是酸枣的味道。他是连连点头,这才想到象身上的那一道道勾勒纹路正该是酸枣泥。
“好吃!这种甜而不腻的糕点才会人尝了一块再尝一块。月小友,不说别的,仅以这几块糕点,你就能闻名于城中酒楼。”
“还请观主不要抬举我,酒楼并不缺这样的几块糕点。客人进酒楼吃饭,还是冲着热菜热汤去的。我这就去给柏夫子送糕,先不多聊了。”
月枕石脚底抹油地先溜了,偶而做些糕点还好,她可不想一直与灶台为伴,那反而失去了下厨的乐趣。她更不欲肖想青羊宫主厨之位,现在的粗茶淡饭外加时而去外打打牙祭就挺好的。
这一溜就直接去了东城的柏夫子私塾。
未时已过,日头也已经偏西,登高望远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月枕石趁着这一会来到私塾送糕拜节,刚好赶上了学生们三三两两提着糕而至。孩童手中的纸包也就巴掌大小,既是如此,还是不禁要问一句,柏夫子与其家人能吃下这么多糕点吗?
一天吃不下,也可以慢慢吃。
这种天气已经转凉的秋季,糕点放上三四天并不会坏。何况明天重阳节假期结束,一众学生又要回到私塾上课,如果他们课间肚子饿,说不好还有幸尝到一两块夫子奖励的糕点。
月枕石也不在意她送的糕点到底进了谁的肚子,只要别浪费就好,至于谁吃到了那是他有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