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进去,刘爱英立马接过碗,谢过她后趁热吃。
另一碗刘爱英递给窝在被子里直打哆嗦的李永红。
李永红摇头不吃,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很累的样子。
她的湿衣服换下后被她塞进了炕头底下,外面露出一角。
林文清的那件外套夹克衫被她仔细收着,搭在木头衣架子上。
江秋月不动声色扫过一眼,转头问赵美丽吃不吃。
赵美丽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李永红晚归这件事,她不想沾惹丁点儿流言蜚语。
对于江秋月多嘴的询问,她只是冷冷看她一眼,侧过身去背对她们。
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最后那碗糊糊被刘爱英解决,连同她的碗拿去洗刷。
江秋月躺上炕时,能感觉到隔个位置的被褥在不停地颤抖。
李永红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
江秋月翻身面对着墙壁,心中问心无愧。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只是迟早的问题。
京都,文工团家属院。
正是下工的时候,门口收发室大喇叭响起来。
“江志国同志,江志国同志,有你家的包裹,来个人领取你家的包裹!”
广播声响彻家属院,顿时半栋楼的窗口都探出人头来,拿勺的端瓢的都正做晚饭呢。
江母从江家套房的窗户探出头,高高应了一声。
“妈,我来拿吧,你别下来了。”紧随其后是江春华的高喊声。
她刚下工回来,还没进大门就听到收发室的广播,于是朝楼上的江母摇摇手臂喊道。
江春华挎着包小跑进收发室,两只长辫子随风飞舞。
收发员已经把包裹挑出来放在桌上,江春华看了下邮寄地址和收件人,摁上红泥按下了手印。
“春华啊,谁寄的东西呀?看这地址你们家还有山沟沟里的亲戚?”
收发员大妈同样是家属院的人,彼此谁不认识谁啊,这会子难免好奇地问道。
江春华噗嗤一笑,摆手说道,“哎呀大妈,我家有什么亲戚您还不知道吗?是三妹寄回来的东西,八成是报平安的。”
收发员大妈瞄了眼鼓鼓囊囊的包裹,明显不信。
不过她也知道江家有个孩子为了填补指标,去乡下当知青去了。
江春华不再多说,拎起包裹快步回家,路上左看右看,看不出来里面啥东西。
江母江父都在家等着,他们家平时没什么人会寄来东西,算算时间,八成是老三寄回来的。
江母双手握着,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停的向门口望。江父虽然拿着一本书端坐在桌子前,可书页很久没翻动了。
直到蹬蹬蹬的脚步声接近,江春华拎着包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爸,妈,应该是三妹寄来的,我看地址上写的是柳家湾。”江春华跑的气喘吁吁,将包裹放到桌子上才坐下喝口水。
江母抹了把泪,对着包裹上封条仔细看了又看,确定是她家三闺女寄回来的东西。
“妈,赶紧拆开看看是啥。”江春华找出了剪刀来。
江父已经放下了书本,同时看过来。
江母小心剪断封条和绳子,一边说,“能有啥,你妹子在那穷乡僻壤的地儿受苦受罪,家里多多补贴才是正经,哪还盼着她寄东西回来,啊?”话里语气严肃。
说起来父母疼爱幼小,同时对大的孩子辛苦培养寄予期望,也对孩子中的弱者更上几分心。
若说之前江母看重老大老二,百般谋划把工作传到他们手上,老三江秋月如同小透明般不受重视。
那么现在前两个孩子都有了正经去处,前途可期不用父母多操劳,而插队当知青的老三就显得格外吃亏受委屈了。
俗话说,远的香近的臭。
江母的慈母心一日日的开始偏向远在他方不知归期的三女儿,对正式参加工作风光靓丽的大女儿难免起了一丝怨怼。
江春华嘟嘟嘴不再多说话,免得她妈又莫名其妙地冲她发火。
江母剪断打包的最后一根尼龙绳,包袱皮散开,露出其上一封信纸和下面两个小小的卡其色书包。
江父手快拿走了信纸,戴上眼镜仔细看上面写的内容。
江春华好奇地把小书包掏出来,惊奇地说,“这是三妹买的还是做的?真好看。”
她摸摸书包里面,又看看外面的小红花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绣字,感觉料子不错,比供销社卖的帆布摸着顺手。
江母接过去摸了又摸,说是帆布的料,肯定是老三从哪儿寻摸的好料,巴巴地做成书包寄回来,有那料子咋不做一条裤子穿身上。
还不是想着家里两个上学的弟弟。
帆布书包做的小巧好看,又是红花绿草的,一看就是给小孩子上学用的。
何况书包上面,江秋月还特意缀了两小只的名字呢。
此时江夏日和两只小的正好下学回来,看到了桌上的东西。
双胞胎知道是三姐给他们做的后,立马高兴地背起来试试。
还把不多的课本和笔盒放进去,以前旧旧的小布兜被他们抛弃掉再也不想用啦。
江母说老三在那儿当知青不容易,以后每月都要匀出些东西寄过去补贴。
江春华没意见,只要不下乡当泥腿子,她少吃少喝点也没啥,反正饿不着就是。
再说她现在的等级虽说一般,福礼却不错。
毕竟有一大家子要养,江父思考都从大局出发,三女儿是一定要每月补贴到位的,不能让孩子在那儿受罪还吃不饱穿不暖。
但是家里的人也不能因此勒紧裤腰带,苦巴巴过日子。
所以他的意思是老二江夏日现在就可以接他的班了,反正高中毕业证六月发,现在五月直接去上岗。
等人到位,工资等级承接江父的,毕业证一到手还能再升一升。
如此,家里的进项多了,让谁都不能饿肚子。
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江冬临江冬起两个小家伙特意换上一身过年穿的新衣裳,背起小红花书包开心去上学。
焕然一新的着装和好看的新书包羡煞一众小伙伴。
收发室的大妈看见了跟人说老江家的三闺女是个好的,去上山下乡当知青还不忘惦念家里的两个弟弟,看做的小书包多好看呐。
不到半天时间,文工团家属院就传开了。
江母出门洗菜被人问到时,腰板儿都是挺直的。
京都江家生活如旧,柳家湾青山大队的日子平地起了波澜。
农闲了一段时间后,随着春日渐深多少不缺吃的,某些人的心思开始歪起来。
这天傍晚,知青院的平静被打破,咣咣咣的砸门声夹杂着一股躁动。
此刻尚未天黑,知青院还没吃完饭。
陈中华开门见到一个半大孩子,一脸兴奋地跟他说村里广场上开批斗会,他来通知他们去参加。
陈中华愣住了,那种迫害人的玩意儿村子里不是很早之前就不搞了吗?
那个半大孩子说完一溜烟跑了,身后还背着一根头系红缨的木制长矛。
陈中华敏锐的感觉到,村里的风向要开始变了。
他赶紧把知青们都叫起来,嘱咐换上朴素点的衣裳,跟他一起去村广场上。
江秋月刚才就坐在门口跟刘爱英学纳鞋底,全程听在耳中。
她们同时隐隐觉得不安,像是风雨欲来的惊慌感。
江秋月立马回屋拿出那身草绿色军装穿上,解放鞋、军皮带都配上。
有这一身在,一般人别敢轻易冒犯到她头上!
刘爱英有样学样,没有绿军装就穿绿衬衫和黑裤子。
衣摆往裤腰里塞,新买的皮带一打,也是有模有样像是英姿飒爽的军妹子。
她那一身像是提早搭配收好的,穿的比江秋月还要快。
赵美丽只是把布拉吉换成了裤装,长发梳成辫子。
打眼看去,仍然清丽有加。
李永红还是那身蓝布衣裳,最近都没变过。
说来很久,其实几人没过两分钟就收拾停当,到院里跟男知青们集合。
一行人匆匆赶到村中心广场老梧桐树下面。
林文清看了一圈广场内一堆堆神神秘秘嘀咕的人群,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跟陈中华打了个眼色,寻到高云梅的位置,挤身往那个方向找去。
广场上距离的人越来越多,不到片刻,三四百村民全部到齐。
前方高台两旁燃起火堆,村支书柳有根气势昂扬地走上去发言。
“静一静,听俺说。”手状似很有气势地一摆,柳有根示意众人安静。
稍后,才拿捏着腔调说了一番话。
大致意思是最近农闲了大家劳动方面松懈,但是思想方面一定要抓紧。
说你看村里那谁谁家的孩子就不错,特意从牛棚收罗出一堆不好的东西,争做先进分子。
今天呢,让大家来就是要当着全村人的面把搜出的东西全部销毁,不给临河村留隐患。
那积极采取行动的谁谁谁被柳有根点名表扬,记下一功。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
上面柳有根提到的人是村里的混子,名声紧跟在癞三儿之后,平日里偷懒耍滑好吃懒做没半点正经。
咋到了村支书嘴里,混子就变成积极先进分子了?
江秋月站在后方看得分明,心中嗤笑。
还真是官字两张口,就看人怎么说了。
随着柳有根一声令下,所谓被搜罗出的不好的东西被人拿上台。
几本书而已,江秋月甚至看见有本书棱上写着俄文书名,还有本英文的。
台下的村民静默一片,他们看不懂那些书是啥。
但是不妨碍他们从骨子里对书本的敬畏之心。
正因为如此,村民们眼看着柳有根将书一股脑投进火堆,心里可惜着不赞同。
只是想做筏子立威罢了,干啥拿书本子当由头?
把祖宗们的东西踩进泥里投进火堆,全部毁了才显得你能是吧?
多大人了还来这招,害不害臊!
众人心中反感,挡不住村支书柳有根立威找存在感的决心。
自从他家宝贝儿子出了事躺家里养伤,柳有根就觉得出门都矮人一等。
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威风一把震慑村民,他怎么肯定轻易放过。
书很快烧完,他还不罢休,让人把书的主人——住牛棚的教授们押上台。
一个个破布衣衫形容枯槁的老人被推到台上。
江秋月第一次见到这些传说中吃住在牛棚的教授们。
就像知青们守在知青院的一片天地轻易不外出,老教授们是困守在脏臭的牛棚里不得乱走动。
两方人基本没有交流见面的机会。
人押上台后,柳有根让一群混混青少年给每个人戴高帽涂墨水,再让五六十岁的老人们跪在台上反绑双手。
知青们看得纷纷转开脸,男知青拳头紧握着,也不知是谁在叹息。
林文清刚才就回来了,高云梅罕见的没有缠着他。
不过他回来后就把装逼的眼镜收起来了,不知道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台上忽然上去一个小青年,浑身流里流气的,看着不像是正经人。
那人上去就朝老教授吐了一口唾沫,鼻孔朝天地敬个礼大喊。
“书就是俺注意到他们看哩,那是啥?那是封建余孽!是要销毁要批斗掉的坏东西!”
他讲的慷慨激昂,脸红脖子粗,一副激动过度的滑稽样。
敬礼更是不伦不类,徒惹人笑话。
“他们是啥?这些老家伙是国家的败类!屈辱!必须严厉批斗!”
“俺们是保卫革命的果实!”
说着跑台子后拿吃奶的劲儿拎上去一只粪桶,转手振奋地把粪水泼到其中一个老人身上。
老人身子晃了晃,从始至终一直低头沉默不言。
像是早就习惯,更像是麻木得没有了反应。
场面一时骚动起来,动手泼粪的小青年见此在台上更加洋洋得意。
江秋月垂下眼帘,咬紧了后牙槽。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眼睁睁地看着台上又换了一个年纪不大的人。
一个接一个在上面大放厥词,说些他们嘴里所谓光明正义的话语,嘴脸却丑陋扭曲。
败类?屈辱?
你们这些胡来不尊老的混账才是社会的蛀虫!渣滓!
批斗会进行到最后,台上的老教授个个被羞辱的不成人样,台下村民反应不一。
或是义愤填膺恨恨唾上几口,或是沉默以对,或是冷眼旁观。
队长柳建国整晚没露面,村里思想方面的工作不归他管,不能插手阻止还不如不出现。
马上夜深了,村支书柳有根尚且意犹未尽。
他让举报者当个小头头,带人把满身屎尿的教授们赶回牛棚。
那群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不顺眼就对老人拳打脚踢,猖狂无忌。
知青们愤懑无奈,有心无力。
村民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有人当个热闹看。
殊不知,过了今晚,明天的他们或许更惨。
有了村支书的支持,村里的混子小青年们组成一个所谓卫国卫邦的红兵队,专门清除封建残留。
打着为临河村清理隐患的旗号,无所事事的一群人开始光明正大的闯进村民家中。
搜出来书本纸张,烧了!
看到老旧有价值的物件儿,砸了!
从谁那里搜的砸的,晚上拉上台去戴高帽子粪水伺候。
高云梅家早年专门打的架子床都被一群红兵们搬出来砸个稀巴烂。
她之后就不让林文清去她家了,再碰面了也不理人,单方面分手。
高家人倒是没有被拉到台上受辱,据说是高云梅去了一趟村支书家看望柳和平,两人恢复了以前的暧昧关系。
江秋月有次临睡前去厕所,看到林文清坐在院落熄灭的火堆边吸烟,一反往日贵公子的做派,看起来有点落魄。
可能还是喜欢的吧,不单单是想找家靠山的利用。
不过既然开头都不纯粹,有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可惜的。
等她回来时,见李永红悄悄摸到林文清身边,把洗好的夹克衫披在他身上,顺势跟他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