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璎珞昂头望着他,故作惊讶:“少爷,你在说什么啊?”
“那只猪脬!”富察傅恒沉声道,眼中除却怒意,更多的是失望,“炸开了。”
却不料下一秒,一样温热之物探进他怀里。
软玉温香,竟是一只女儿家的手。
泼天的怒意,都被她这一摸一抚消弭了大半,富察傅恒如同被剑刺中似的,连连倒退了好几步,直至靠在了井旁,被冰冷的井沿一凉,这才定了定神,但仍有些面红耳赤道:“你干什么?”
“猪脬怎么会炸了呢?”魏璎珞的身体却依偎过来,双手重又朝他胸前伸去,“我瞧瞧,伤着你了没有?”
她走得这样急,扑得这样义无反顾,简直是要与他一同堕进井里去。
富察傅恒忙接住她,下盘一用力,人就如青松咬石般定在了原地,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是我的好友海兰察,他被猪脬烫伤了。”
魏璎珞楞了楞,然后慢慢低下头,将自己此刻的表情藏于阴影中,只轻轻道:“不是少爷受伤就好,定是我太心急了,只想着要早点将礼物送您,结果猪脬的口没有封严实,你的好友……他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不过烫伤不轻。”富察傅恒顿了顿,有些怀疑的眯起眼,“你当真不是故意的?”
魏璎珞缓缓抬起头,片片雪花融化在她的肌肤上,她呼出的热气几乎要氤氲到他脸上,这热意让富察傅恒也不由得脸颊滚烫起来,甚至觉得她不用解释,自己也会信她。
“少爷,你真的没事吗?”魏璎珞慢悠悠抬起一只手,轻轻抚向他的面颊,“你的脸这么红,是不是烫伤了?”
富察傅恒飞快抓住她那只不守规矩的手:“不,我没有……”
“可你的脸很红。”魏璎珞的视线移到他的手上,“手也很烫。”
富察傅恒真如烫伤般松开了手,颇显狼狈的转身就走。
背后,是少女清脆如鹂的笑声:“少爷,其实猪脬夏天装了冰块,贴着皮肤凉爽极了,该日我重新做一个,给你夏天用!”
富察傅恒却连回头应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一路落荒而逃,回到侍卫值房中时,恰逢太医刚刚为海兰察换好药,正在收拾药箱。
“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海兰察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没死在战场上,却差点被个暖壶给炸死。”
“祸害遗千年,放心你死不了。”富察傅恒送走太医,寻了条凳子在他身旁坐下,关心道,“太医怎么说的,要不要紧,需不需要给你批个假?”
“那就给我批十天假,我也好避开这鬼天气。”海兰察毫不客气的讨了个假,见富察傅恒一口允了下来,轻松之余,又开始口花花,“我这可是代你受过,怎么样,跟我说说你那相好的事?”
这样的玩笑,海兰察平时开得不少,但唯独这一次,富察傅恒楞了楞,面上竟有些燥,迟疑了一瞬才回道:“……哪有什么相好。”
海兰察一看,有门,登时连身上的伤都忘了,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饶有兴致的对他说:“傅恒,虽然这玩意儿炸了,但我还是得说句公道话!处理猪脬多麻烦,又要用麻绳串起封口,还不得熬上两个通宵啊,人家这么为你,除了芳心暗许,还能为什么!”
“这么麻烦?”富察傅恒忽然回过神来,对方这是在套他话呢!
“可不是么?”海兰察拍着他的肩,乐呵呵道,“我敢用性命打赌,这送你暖壶的姑娘,一定看上你了!你呢?你喜不喜欢她?喜欢她哪一点?”
哪一点?
一瞬间无数画面涌入富察傅恒眼帘。
她宛若胭脂般染红冬雪的衣。
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笑。
她被他扣在手中的滑腻肌肤。
“喂喂,问你话呢?”海兰察摇了摇他的肩,“哪一点?”
每一点。
“……闭嘴吧你!”富察傅恒忽然恼了,却不知道是恼对方还是恼自己。
“魏,别走啊,回来回来,开个玩笑而已,怎么生气了!”海兰察在背后扯着嗓子喊,却没留住富察傅恒的脚步,却也因此确定了什么,嬉皮笑脸的朝对方的背影喊,“天气冷了,下次你那相好若送你新的猪脬,记得借兄弟用用啊!”
第三十九章 心腹
“你又去扫雪了。”刚回长春宫内,魏璎珞便被皇后叫到身前,慈爱道,“本宫已同你说过了,以后不必再干这些活了,让珍珠她们去做吧,你有空,就多读些书,或者来本宫这里,帮本宫研墨,替本宫处理一些事情。”
皇后显是真心要将她当做心腹来培养,否则的话,会宁可她做一只睁眼瞎,而不是让她读书写字,明白事理,甚至拿变卖内务库库存之事与她讨论。
魏璎珞听得心惊胆战,又是忧虑自己是否爬得太高太快,又是感动于对方的看重,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不留神,就到这个时候了。”两个时辰过去,皇后搁下手中的毛笔,脸上显出一丝疲态。
魏璎珞立刻走到她身后,双手轻柔的按着太阳穴,口中道:“娘娘,歇一歇吧,奴婢陪您说说话。”
“嗯。”皇后闭上眼睛,暂时抛开繁忙事务,与她闲聊了些家常,“说起来,前些时候太医来报,说愉贵人最近经常半夜惊醒,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都不敢认了,太医说……这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魏璎珞斟酌道。“怡嫔不在,皇上就是她唯一的心药。”皇后叹了口气,“可皇上日理万机,哪儿顾得上她!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愉贵人不是董鄂妃,又去哪儿再寻一位世祖爷……”
天下皆知,顺治帝独宠董鄂妃,当年董鄂妃病故,世祖爷为她大病一场, 不惜落发出家,寻常百姓家的男子都难为妻子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是一位坐拥天下的帝王。
顿了顿,皇后自觉失言,有些怅然地笑道:“瞧本宫都糊涂了,说的这是什么呀!”
魏璎珞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成为董鄂妃,但是期望太高,最后难免失望。
有心宽慰她,魏璎珞想了想,道:“世祖爷待董鄂妃一片痴情,的确值得艳羡,但换个角度看,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哦?”皇后有些好奇道,“你说。”
“皇后娘娘,董鄂妃病故,世祖爷伤心欲绝,辍朝五日,燃两座宫殿与无数 珠宝,甚至下令太监宫女各三十名赐死!对董鄂妃而言,遇到痴情君王自是幸运, 可那六十名无辜的宫人,他们也有至亲家人,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啊!更何况,世 祖爷为了董鄂妃,置千万臣民于不顾。”魏璎珞叹了口气,“只怕文武百官、寻常百姓,以及后宫的其他妃子们,只愿皇帝无情。”
“放肆!”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魏璎珞与皇后齐齐起身,然后朝对方跪了下去。
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行至魏璎珞眼前。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双靴子。
“谁准你妄议世祖爷,真是罪该万死!”弘历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带着无穷无尽的怒意,“来人——”
怎么办!
魏璎珞心中叫苦,她也没料到堂堂一个帝王,居然有听墙角的喜好,如今一撞撞在枪口上,为今之计,唯有……
魏璎珞一咬牙,在侍卫进门拿下她之前,大声喊道:“皇上,这话不是我说的?”
“哦?”弘历冷冷道,“那是谁说的?”
魏璎珞:“ 是世祖爷。”
弘历闻言一愣。
“皇上,世祖爷曾留下一则罪己诏,提及自己待董鄂妃过于优厚,未能以礼止情,深感后悔。”魏璎珞趁他一愣,忙不迭将剩下的话说完,“奴才刚刚只不过是在复述世祖爷的话。”
若要因此惩罚她,岂不是欺师灭祖?
弘历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你指责世祖让宫人殉葬一事呢,难不成又是世祖爷说的?”
“那倒不是。”魏璎珞道。
弘历立即冷笑:“来人——”
魏璎珞:“是康熙爷说的!”
弘历:“……”
魏璎珞:“康熙爷早已下令,禁止殉死之行,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活人生殉之礼了!”
弘历又是久久不语,或者说一阵憋屈。
这位似乎有些小心眼的皇上,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思来想去许久,终又想起一事,咬牙切齿道:“好,那朕问你,刚才你还说百姓宁愿天子无情,又是什么意思?”
听了这个问题,魏璎珞反而松了口气。
因为她一共也只说了这么多话,他既然拿这个来问,显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回皇上。”魏璎珞叩首在地,缓缓道,“奴才听闻皇上每天卯刻起身,夏季天色尚明,冬月不过五更刚尽。当西陲 用兵,有军报至,便是夜半时分,皇上也会急招军机大臣商议,军机大臣五六日 轮值一次,尚觉十分劳苦,何况皇上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勤政之心,令人钦佩! 然而,皇上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后宫,妃嫔们不免落寞,可见要做一个明君,对百姓和天下有情,便只能对妃嫔无情了!”
弘历听完,张口欲言,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错,大爱无情,皇上就是这样一位勤政的明君!”皇后忽走过来,挥挥手道,“好了,你下去吧,本宫要与皇上说说话。”
魏璎珞的心立刻放了下来,知道皇后这是在顺势替她解围,过了皇帝的三问,再出了这道门,她就彻底安全了……
“等等!”男人的声音却忽然在她头顶响起,“抬起头来!”
不禁魏璎珞大吃一惊,连皇后也大吃一惊:“皇上?”
“你这语气,你这声音,朕越听越熟悉……”弘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以及一丝审视。
魏璎珞一听这话,哪里还敢再抬起头来,只匍匐在地上,如同经年累月的石雕般一动不动。
“朕想起来了……”弘历的声音骤然变冷,“你就是——”
“出去吧!”皇后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别惹皇上心烦,到外面跪着去!”
“是,娘娘!”魏璎珞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
身后,是皇帝与皇后的争吵声。
“朕从前见她,还是个下等宫女,不出一月,就到了长春宫,还深 受皇后的信赖,可见她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皇后,这样的人,你怎能留在身边? ”
“皇上,璎珞品行如何,臣妾这个主子最清楚。”
“皇后,过分宽容,小心养虎为患啊!”
“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臣妾相信自己的眼睛,璎珞绝不是您说的那种人!”
魏璎珞忽然定住脚步,楞楞回望。
她不是那种人吗?
不,皇帝说的是对的,她就是一个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的人。
“可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魏璎珞在心底对皇后说,“我绝不会让人伤害你。”
第四十章 恶犬
皇帝与皇后的争执,暂时告一段落。
魏璎珞原以为皇后会生来盘问她一番,但等了几日,也没有等来。
那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原来真的不是一句托词。
士为知己者死,得她如此看重,魏璎珞在此之后,伺候得愈加用心。
皇后喜她心思灵巧,更是时时带她在身边,这日邀愉贵人一同游园,身边没带着尔晴明玉,而是带着她。
园中景色秀美,只是略略有些冷,两位娘娘肩上都披着厚实的披风,袖中笼着香炉,慢慢踱过蜿蜒的木桥,桥下锦鲤数尾,游过之处,如彩绸游荡。
“平时不要闷在永和宫,没事多来长春宫走一 走,园子里也可以看看,只是,你得让底下人多当心,身边时刻都得留人。”皇后柔声道。
愉贵人苍白消瘦,强颜欢笑:“嫔妾受娘娘的恩惠,一辈子都还不清。”
皇后笑了:“本宫是皇后,理应照拂六宫,不值得你报答。”
愉贵人先是一笑,又是一叹:“如果宫内人人都像皇后这般宽容大度,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是非了。”
皇后知道她话里说的是谁,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又担心她思虑过多,有碍于生产,遂朝魏璎珞使了个眼色,让她寻些开心的事来逗逗她,别让她郁结于心。
魏璎珞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倒是愉贵人自己,左顾右盼片刻,忽然停下脚步,哎呀一声:“好可爱的小狗。”
只见前方不远处,滚来一只雪团子。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毛色雪白,全无一丝杂色的小狗,几个小太监追在它身后,一个怀中抱着彩绘食盆,盆中尽是精致热食,另一个边跑边喊:“哎哟我的小主子,等等奴才,等等奴才。”
魏璎珞听得好笑,一只狗儿,竟也成了主子。
“什么主子奴才的,真是不像话。”皇后却是个最讲规矩的人,面露不喜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嫔妃养的……”
那小狗在空中耸了耸鼻子,然后不偏不倚,朝魏璎珞等人的方向跑来。
愉贵人喜它幼小可爱,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微微弯了腰,似乎想要逗逗它,随着那狗儿越跑越近,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最后,只余惊恐。
“汪汪!”小狗龇牙咧嘴,疯了似的冲向愉贵人,在一片宫人的惊叫声中,朝她狂撕乱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