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李玉苦笑道,“实话跟您说吧,皇上已经狠狠罚过小嘉嫔了,您就收了这画,去养心殿谢个恩吧。”
魏璎珞哎了一声,右手抚着自己的膝盖。
其实她伤的不重,膝盖上的那点伤,有叶天士看护着,早已好的七七八八,仍裹着纱布药膏,是故意留给外人,给弘历看的。
甚至于那天在御花园里遇到小嘉嫔,她也是全无反抗的跪下的。
小嘉嫔傻到在众人面前害她,就休怪她利用这个机会。
李玉看着她的膝盖,其实弘历早已再三询问过叶天士,知道她的伤势已经好转大半,可是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难治,想到自己因为小嘉嫔的三言两语就撤了魏璎珞的绿头牌,弘历心怀内疚,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
只是一代君王,要他低头认错,是千难万难的。
便差了李玉过来,替他服软道:“贵人,奴才伺候皇上这么久,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哪!好,哪怕您不露面,奴才让敬事房送上您的绿头签,这总行了吧?”
“怕是不成。”魏璎珞叹了口气,手指仍放在自己受伤的膝盖上,“我现在路都走不动,如何伺候皇上?再说了,咳咳……这几天,喉咙也有些不舒服,怕过给皇上,还是等我身体好一些再过去吧。”
李玉说不动她,总不能硬将人抬去养心殿吧,这差事难做,左右不是人,他胆战心惊的将消息递回养心殿,弘历果然大怒,劈手将面前的绿头牌全部掀翻。
李玉:“皇上息怒!”
弘历:“既然她不愿意,那就一辈子也别侍寝了!”
李玉:“这……喳!”
金口开,命令传达下去,弘历……又后悔了。于是接连几日看李玉不顺眼,怨他动作太快,自己话刚出口,来不及更改,他就当成圣旨发出去。
李玉更是心头叫苦,弘历今天嫌他送来的茶烫嘴,明天嫌他说话的声音太尖,左看他不顺眼,右也看他不顺眼,长久下去不是办法,太监不同于其他人,一身荣宠全系于主子,思来想去,李玉又找上了魏璎珞,暗示一番道:“难得皇上改了主意,为什么不顺势下台阶算了,如今惹恼了皇上,岂非得不偿失?”
魏璎珞笑而不语,仍不肯低头。
李玉垂头丧气的从延禧宫离开,各宫眼线将消息递回,其中一个悄无声息的进了钟粹宫,附在纯妃耳旁,低语了几句。
纯贵妃身前放着一副白玉棋盘,她手捏棋子,半天没有落下。
“这魏璎珞究竟在想什么?”与她对弈的是纳兰淳雪,她也是个消息灵通之辈,清楚魏璎珞的事,却不清楚她的想法,“她就不怕触怒皇上,彻底失宠?”
啪——一枚黑子落下,纯贵妃淡淡道:“世上每一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尤其是那些初初蒙了圣宠的,可日子一久,就会发现在皇上心里,根本没有特别二字。”
纳兰淳雪想了想,也觉得她说得在理,举起一枚白子道:“娘娘说得是,这魏璎珞,估摸着是想标新立异,让皇上对她牵肠挂肚,也不想想皇上什么人,民间的凡夫俗子吗?九五之尊,怎会如凡俗男子般,对区区一个女子牵肠挂肚。”
然,九五之尊,也是一个男人。
再高高在上的男人,一旦对一个女人牵肠挂肚,也就打落红尘,变成了一个凡俗男子。
李玉回了养心殿,将魏璎珞的回复说给弘历听,然后小心翼翼抬头,看着对方的背影。
弘历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面向窗外。
李玉原以为他会恼的,甚至觉得他一怒之下,又要责罚魏璎珞,却不料等了半天,等来他一声叹息。
“她是不是不喜欢《鹊华秋色图》?”弘历踌躇片刻,问,“你觉得她喜欢什么?”
李玉:“……”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若即若离
男人都自傲,而弘历这人,比世上男人加起来还要自傲三分。
他明知自己错了,却拉不下脸说一句对不起,甚至拉不下脸去延禧宫。
只日日往寿康宫跑。
寿康宫里有什么?除了太后,还有魏璎珞。
太后许是年纪大了,比起清净,更爱热闹,这魏璎珞就在她那分外得宠,不是扮作贾宝玉,就是扮成杜丽娘,今儿说一出《红楼梦》,明儿唱一曲《牡丹亭》。
今儿弘历又到寿康宫报道,目光在太后身边匆匆一扫,失望一闪而过,很快被他不动声色的收敛,对太后道:“儿子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没起身,她身旁的宫妃们则个个起身,朝他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弘历请安请的勤快,各宫妃子只会比他更勤快。
从前寿康宫少有如此热闹,如今倒好,半个后宫都搬了进来,每个妃子都有话要跟太后说,说不上话,也要寻个理由在旁边伺候着,等着弘历过来。
“你来得正好,我正和纯贵妃说起江南景致。”太后看破不说破,笑着对弘历道,“可惜当年我没去成苏州,江南景色是瞧不见了,好在刚得了一幅济南美景,皇帝,何妨共赏一番?”
刘姑姑捧着一副画卷过来,画卷一展,奇山异水舒展于众人面前。
但见长汀层叠,渔舟出没,两座山峰起伏于水云间,其势巍峨,险峻雄奇,纯贵妃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此画:“这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
她飞快朝弘历看去,只见他目光凝在画上,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咬牙道:“这是魏贵人献给太后的?”
他怎会突然提到魏璎珞?
太后何等聪明,略略一楞,就想清楚了其中关节,当即笑眯眯道:“是啊……皇上不是一向很喜欢这种山水图么,这画就送你吧。”
弘历强行压抑着怒火,笑:“太后一番美意,儿子自然不好拒绝。”
这番“美意”,足足让弘历气了一早上。
就连午膳都吃得很少,端进来多少,送出去多少。
“李玉。”弘历负手而立,对面墙上挂着《鹊华秋色图》,面色极阴沉道,“你说说,就算朕冤枉了她,委屈了她,她大可学嘉嫔,到朕这儿来哭诉辩解,她自个硬挺着不说,却反怪朕冷落了她?”
李玉小心打量道:“皇上,这些话……奴才帮您带去延禧宫?”
“放肆!”弘历怒斥一声。
“是,奴才该死!”李玉以为自己会错圣意,当即不再提去延禧宫一事。
原以为这回没错了,却不想没过一会,又挨弘历一声呵斥:“你怎么还在这?”
李玉跪了下来,都说伴君如伴虎,他今儿方知其中凄苦,到底去还是不去,皇上您倒是给个准信呀。
实际上,弘历自个心里也没个准信。
他一会儿想道歉,下一刻自尊就对他怒吼,不许他这么做,一会儿气她将自己的御赐之物送人,下一刻,又忍不住给她找借口:“……她不过是个贵人。”
李玉哪还敢应他的话,说什么都是错,不如闭上嘴巴,只用耳朵听着。
“突然蒙了圣宠,各宫妃子自然嫉妒,她又没个显赫的家世,难免被人欺负,前些日子不就跪伤了腿吗?”弘历也不需要他回答,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有苦衷,“她那时候……许是想来找朕的,偏偏朕事情还没搞清楚,就罚了她。”
顿了顿,他喟叹一声:“她一定是怕了,于是不再指望朕,而是指望太后能够庇护她。”
至于手里的画为什么送去了寿康宫,他已经不想再追究了。
也许是为了讨好太后,又也许是太后见着喜欢,随口向她讨要的,她那么地位卑微一个人,又指望太后的一点垂怜,怎可能拒绝对方?
“去吧。”弘历轻轻道,“去一趟延禧宫。”
李玉嗻了一声,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最为难熬,弘历在《鹊华秋色图》前来来回回的走,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往门口瞧上一眼。
直到李玉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房门前,他才停下脚步,飞快坐到书桌后,掩饰性的拿起一本奏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魏贵人说什么了?”
李玉看了眼他手里拿反的奏折,装作没看见,低下头道:“魏贵人说……她已经知错了。”
“是吗?”弘历飞快放下奏折,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起身道,“朕去瞧瞧她怎么认错的。”
他走得如此匆匆,以至于下面的人压根来不及通报。
延禧宫急急忙忙点起烛火,明玉草草梳洗一番,提着一杆六角宫灯迎出来:“皇上,娘娘刚刚歇下……”
弘历抬手止了她的话,径自朝寝殿内走去。
魏璎珞果然刚刚爬起,身上还披着一件睡袍,长发未梳,披在身后,如同一匹漆黑的缎子,上头倒映着烛火的光芒,华美不可方物。她笑:“皇上,您怎么来了?”
弘历深吸一口气,满身傲慢,却在她回眸一笑前俯首称臣,不等她认错,自己就先一步道:“朕让嘉嫔闭门思过一月,抄女则一百遍。”
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他不可能真的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但这番话这番作为,已经等同于对不起。
魏璎珞清楚这点,她楞了一下,然后莞尔一笑,故意惹他生气似的:“皇上,你这是在跟嫔妾认错?”
弘历眼皮子跳了一下。
这女人……看破不说破,就不能闭嘴!
他气得大步走来,猛然将魏璎珞压向床榻,居高临下俯视她,眼中充满无奈与懊恼:“魏璎珞,你总在惹恼朕!”
魏璎珞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如此动听,连他的怒气也一并抚平。
“皇上。”她抬手勾住弘历的脖颈,将他的唇拉向自己,轻轻啄了一下,顽皮的像只小猫,“嫔妾就这样的性子,就算你讨厌,嫔妾也改不的!”
弘历楞了一下,心中如被猫抓,怎忍叫她改。
她一直都这样,看得见摸不着,摸得着得不到,若即若离的像只独来独往的猫,从来都是他先去找她,却没见她来找过自己,求过自己。
宫里的女人都是他的,她当然也是他的……却又像永远不是他的。
他该如何养熟这只若即若离的猫?
一夜温存。
夜尽天明,魏璎珞猫儿似的蜷在被窝里,弘历坐在她身旁,痴痴看着她,忽然低声一唤:“李玉,传旨。”
李玉上前,心里却打定主意,这一次绝不那么快行动,免得皇上又后悔,结果倒霉的还是自己。
弘历:“命工部尚书哈达哈为正使、内阁学士伍龄安为副使。持节、册封贵人魏氏为令嫔。还有,让嘉嫔闭门思过一月,抄女则一百遍。”
令,出自《诗经·大雅》,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如玉一般美好,才能当此封号。
李玉惊讶:“嗻。”
心道:皇上原来还大发雷霆,一转脸就给了这样的封号!这魏贵人入宫还不到三个月,简直坐了登云梯,真真是可怕,只怕消息传出,后宫又要不安宁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归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与魏璎珞冰释前嫌之后,弘历连着好几天喜形于色,便是身旁小太监出了错,将茶水泼在他身上,他也不生气,还和颜悦色的叫李玉不要罚他。
或道喜事成双,这日他正于养心殿内处理政务,忽见李玉匆匆从外冲入。
“皇上!”李玉行礼道,“金川大捷!富察将军亲自督师,攻下金川数座碉堡!”
弘历立刻站了起来,面露喜色:“真的吗?金川胜了,傅恒胜了!”
李玉:“是,金川土司莎罗奔上了请降表,大军即刻便会班师回朝!”
“好!好!好”弘历连着说了三个好字,“朕的眼光没有错,傅恒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将才!传旨,着傅恒先行回京述职!”
这场仗打了足足有两年,傅恒回府时,富察府的人险些认不出他,当年如一轮满月似的翩翩佳公子,如今不但黑了,也瘦了,风尘仆仆的模样,比起满月,更似大漠孤烟。
“傅恒,傅恒!”老夫人快步冲出,她的眼睛愈发不好使,人明明在她面前,她却看不见,一双手不住往四周摸索,“你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额娘!”傅恒忙伸手扶住她。
老夫人顺着他的手,摸索上他的面颊,渐渐认出是儿子的容颜,眼含热泪道:“一走快三年,你可算是回来了,儿啊,你瘦了……”
“回来就好。”尔晴一身华服,语笑嫣然地走来,“以后别再离开了,免得额娘跟我都牵肠挂肚。”
一见是她,傅恒的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你怎么在这?”
老夫人虽看不见,但听出他情绪不对,便略带责备道:“你走一走,丢下媳妇儿不管,可怜她一个人大着肚子,险些难产而亡,若非我强行命人破开那幢楼,你就要害我没了孙子!”
傅恒无动于衷道:“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老夫人也不晓得他为何这样的态度,他待谁都好,偏待尔晴犹如仇人,她劝了许多次,却没半点用。两人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哪怕强行拼凑在一起,裂缝永远都在。
如今只能盼着那个孩子,能让这两人破镜重圆。老夫人道:“好了,来见见你的儿子吧,福康安……福康安……”
人群分开,一个小小的男孩朝他们走来。
约莫两三岁,身上穿着锦花蓝袍,头上一顶宝盖帽,帽上一颗漂亮的东珠,流光四溢。这孩子走到傅恒身前,昂起头,怯生生看着傅他,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像极了他记忆之中,年少时的弘历。
傅恒只觉得心中被针一刺,飞快的转过头去:“额娘,儿子还要入宫述职,不能在家里多待,晚上再回来陪额娘叙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