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事家事,于富察这样的人家,国事总是大过家事。老夫人只能点点头允了,临行之前还不忘嘱咐道:“你早些回来,别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国家大事上,偶尔也要抽些时间出来,陪陪你的妻子,还有孩子。”
傅恒勉强点头,却一点儿也不想看见那对母子,送走老夫人,立刻就要启程离开,仿佛身后追着两头洪水猛兽。
“站住。”其中一头叫住他。
见傅恒脚步不停,对方索性小跑而来,拦在了傅恒勉强。
“傅恒。”尔晴妆容精致,但再厚实的香粉,再浓艳的胭脂,也遮掩不住她笑容藏着的恶毒,“这可是你的儿子,怎么不好好看看他?”
一边说,她一边将福康安推上前。
傅恒再一次别开眼去,实在不想看见那对熟悉的眼。
“你可知,我险些难产,死在阁楼里。”尔晴笑道,“如今你见了我,连半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吗?”
傅恒冷冰冰道:“楼里有大夫与产婆。”
他恨她出轨,恨她算计弘历,乃至于怀上了一个禁忌的孩子。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杀之灭口,仍旧好酒好菜的养着,一应用度上也没亏欠她,只从她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自由。
尔晴却只记得他取走了自己的自由,不记得他给予自己的一切。
或许在她看来,傅恒永远是亏欠她的,所以她理所当然可以向他复仇,可以向他索取一切。
“我更需要丈夫的关心。”她朝傅恒挨近一些,向他索取自己最渴望的东西——爱。
傅恒却伸手将她推开,淡淡一笑:“从你做下那件事起,富察傅恒就不再是你的丈夫。”
尔晴沉默一瞬,对他笑:“傅恒,你不会对我如此无情。”
“你觉得我留你下来,就是对你有情?”傅恒看着她,眼中半点情愫也没有,目光缓缓转到福康安身上,复杂难言,“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罢了……你既然生下他,就做一个合格的母亲,从今往后,别再自取其辱。”
福康安哆嗦一下,将小小的身子藏到尔晴身后,然后探头探脑地打量他。
傅恒看着这个孩子。
他没有办法给他父爱,他甚至不知道日后要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他,心里叹了口气,傅恒转身要走,背后尔晴忽然冷笑一声:“富察大人,现在入宫是急着见魏璎珞么?”
傅恒没有理会她。
“哎呀,瞧我这张嘴!”尔晴的声音放大了些,“我怎么能唤她魏璎珞呢,我应该尊称她一声令嫔娘娘!”
傅恒脚步一顿,猛然回首:“你说什么?”
没急着回他问题,尔晴弯下腰,将躲躲藏藏的福康安抱在怀里,一大一小,两头洪水猛兽一起朝傅恒看来,无法言说的屈辱,无法言说的难堪。
“我给你的难堪,福康安给你的痛苦,似乎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魏璎珞。”尔晴笑吟吟道,“瞧瞧你,脸都白成什么样子了……你不是要见她吗?快去呀,去延禧宫里找她,去她面前跪着,去喊她令嫔娘娘。”
一句句话,一个个字,都如刀子似的扎进傅恒胸口,让他失血过多,遍体鳞伤。“我不信。”他闭了闭眼,又咬牙睁开眼,“你骗我!”
他有些脚步踉跄的逃离,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冲入宫门。
宫中不能骑马,他下了马,手里缰绳丢到门卫手中,然后急匆匆往宫里面跑,却不是去养心殿的方向。
“傅恒!”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疯了?”
傅恒回头看着对方:“放手。”
海兰察似乎是一路跑着过来,呼吸微喘,额上挂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道:“皇上还在养心殿等你,你跑延禧宫来干什么?”
身为外臣,私闯内宫,一个不好可是死罪。
更何况傅恒跟魏璎珞又有那样的过去……
傅恒自知不妥,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它们似乎失去了控制,只拼命往延禧宫走,往那个人的方向跑。
“我……”傅恒喃喃道,“我有一句话要跟她说。”
这句话,他在心里藏了许久。
原打算在上战场前说给她听,但仔细一想,若自己死在战场上,这句话岂不是成了她的负担?于是圆明园中,他只远远看了她一眼,便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无言转身,奔赴战场。
他对自己说:“我把这话藏在心里,若我死在战场上,这颗心陪我一起腐朽,若我活着回来,就把这颗心剖出来给她。”
“……来了!”海兰察忽然一拉他,“快低头!”
傅恒却不肯低头,他直直看向眼前缓缓过来的采仗。
九死一生,换来一个说话的机会。
却不想,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却已经失去了与她说话的资格。
这颗心没有腐朽在战场上,却要腐朽在他胸膛里……
若有所觉,采仗内,魏璎珞忽然转过头来,耳上明月珰随她动作,于空中一晃,两道雪白光练,她的目光比珠光更冽,定在傅恒脸上。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皆有妒
四目相对,又飞快错开。
魏璎珞脸上一丝情绪波动也无,没有看见情人的喜悦,也没有看见仇敌的愤慨,无动于衷的就像看见了一颗路旁石子,一朵水畔白花,极为平淡稀疏的一瞥,便收回目光。
采仗自傅恒面前从容而过,留下傅恒在背后,明明春光明媚,却如同身处冰天雪地。
一如当年的魏璎珞,匍匐于冰天雪地中,望着他与尔晴并肩离去的背影,天地倒转,心死如灰。
海兰察叹了口气,按了按他的肩膀道:“发生了许多事,总之,她现在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傅恒,死心吧。”
养心殿。
“傅恒,你没有让朕失望。”弘历满目欣慰地看着傅恒,赞赏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此次在金川立下大功,朕应当给你奖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立下滔天之功,傅恒身上却无半点喜色,相反,死气沉沉,仿佛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被大夫判了死刑,半边身体沉进棺里。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头,盯着弘历:“皇上,不论奴才想要什么,您都会给吗?”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弘历却似察觉到什么,原本的喜悦之色就慢慢褪去,淡淡下旨道:“传旨,富察傅恒封一等忠勇公,赐宝石顶、四团龙补服。”
傅恒一楞,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傅恒随手举起一本奏折,遮住脸道:“好了,你先退下吧。”
“……是。”傅恒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深深叩下:“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弘历点点头,奏折后,神色阴沉。
“皇上。”不久,李玉进来,捧起绿头牌,放在最醒目位置的,赫然是魏璎珞的牌子。
弘历拿起牌子,拇指摩挲上头的令字,淡淡道:“当年在长春宫的时候,傅恒就对令嫔十分照顾,他上了战场,想必令嫔也时常牵挂,若知道他平安归来,自是放下心头大石。”
这话李玉不知该如何接,只能静静立在一旁。
弘历忽将牌子狠狠一掷,闷声道:“去储秀宫!”
夜深人静,富察府内。
酒水一杯又一杯,杯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少爷。”青莲端着一只木盘进来,盘子里盛着一碗米饭,几碟小菜,她关切道,“少爷,您一整天都水米不进,打了胜仗,受了封赏,都是好事儿啊,您怎么如此难过呢?”
傅恒沉默不语,举起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青莲叹了口气,放下木盘,正要退出去,走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闷闷一声:“为什么?”
她回过头,看见傅恒瘫坐在椅内,一身酒气,半生荒唐,不似个常胜将军,倒像个天涯沦落人,形单影只,唯一剑一酒相伴。
“仗打到最艰难的时候,皇上连发十二道上谕,强令我班师,我抗旨不遵,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一定要打胜,因为只要获胜……”他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半醉半醒般的呓语着,“我便可以向皇上许一个愿……”
青莲试探道:“少爷想要什么?”
她心中着实有些好奇,因为傅恒一贯清心寡欲,权财美色,全不放在心上,外人都说朝中这么多人,唯他难以收买,因为没人晓得他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人。”傅恒道。
青莲微讶。
“我想要用军功,去交换一个人……一个被我弄丢了,拼命也想找回来的人。”傅恒闭着双眼,嘴里缓缓吐出石破天惊似的两个字:“璎珞……”
青莲惊得肝胆俱裂。
魏璎珞三个字是家里头的禁忌。
尔晴时时要将这三个字提出来,诅咒喝骂,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三个字,便是对方升了令嫔,也不肯消停。
青莲不知尔晴为何这么恨对方,如今方猜测到一二……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傅恒睁开眼,对她笑起来,右手缓缓抬起,按在自己的胸口,“战场上九死一生,这里有一处伤,差一点点就进了心脏,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一定要娶她……哪怕她因此怨我,骂我,我也不再跟她分开。”
“少爷……”青莲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他痴,还是说他傻,最后只能轻轻一叹,“少爷,你醉了。”
“大梦初醒方觉晓,我如今才是最清醒的。”傅恒慨然一笑,“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宽容大度,可以按耐自己的感情,远远看着她,祝她幸福,如今方知是自欺欺人,一知她成了皇上的女人,我竟坐也坐不住,第一时间就冲去了皇上面前,向他索要……”
青莲听到这里,吓得冷汗淋漓。
“少,少爷。”一时之间,她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您真的跟皇上索要令嫔娘娘了?”
如此大不敬之罪,哪怕傅恒再赢十场金川之役,恐也无法功过相抵!富察府上上下下,都要因他一句话而蒙大难!
“我还没那么疯狂。”傅恒苦笑一声,将头一昂,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直至最后,我还是说不出口……”
青莲松了一口气,见他如此,又暗暗觉得心酸,不由得走近他,手指头伸了又伸,最后仍是情怯的收回身后。
“少爷,这不是你的错,是造化弄人……”她只恨自己读书少,竟寻不到妥帖的词来安慰他,只能说这些没用的话。
傅恒没应,他闭上双眼,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青莲不忍在这个时候离开,怕他中途醒来,见身旁一个人都没有,觉得又冷又寂寞,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
桌上的烛火烧尽了,当青莲换上新蜡时,傅恒的声音在她身后朦朦胧胧响起,他似做了一个噩梦,以至于眼角带泪,那一滴泪水蜿蜒而下,他梦呓道:“姐姐,我好后悔……”
青莲看着他,忽然抬起手,指尖一片湿润,不知为何,她也哭了起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世上太多事,当时不觉得,事后想起,才觉得后悔。
储秀宫内,弘历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女子。
小嘉嫔被罚紧闭,如今刚好一个月,因恐失宠,衣带渐消,生生瘦了一圈,默默哭泣的模样,看起来极为可怜。
“皇上,臣妾知道错了。”她跪在地上,哽咽道,“不论您怎么罚都好,只是别不理嫔妾!”
“你知错就好,”弘历平淡道,心里却想:若她能与你一样温柔顺从该多好。
小嘉嫔如一条唯恐被主人抛弃的小狗,甚至不敢站起身,一路膝行至弘历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衣摆,仰头望他,可怜兮兮道:“自从令嫔入了宫,皇上再也没理过旁人。嫔妾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人,心里只有皇上,看您整日陪令嫔,心中实在煎熬!一时想不开,才会让她罚跪!嫔妾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为难她了!”
弘历叹了口气:“好了,起来吧。”
小嘉嫔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她幽幽一叹,似有意似无意的来了一句:“皇上莫要再怪嫔妾,人皆有妒,若您肯将对令嫔的好,分给嫔妾一分,嫔妾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人皆有妒……”弘历缓缓将这词放在舌尖咀嚼一番,忽然问道,“……若是有个人,从来不在意朕去谁那,不在意朕对谁好呢?”
“那这个人,摆明没将皇上放在心上。”小嘉嫔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
弘历良久不语。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谣言
此夜过后,魏璎珞不再专宠。
弘历开始这个宫里坐坐,那个宫里走走,似乎对某个人的新鲜劲终于过去了,重新开始雨露均沾。
这日他又来了储秀宫,只是兴致一直不高,一杯酒,喝了两个时辰还是满的,眼见快到就寝时分,他却起身道:“朕记起还有几份重要的奏折没处理完,先回去了。”
“臣妾送送皇上。”小嘉嫔垂了垂眼,忽抬眸一笑,挽着弘历出了寝殿,却故意领他走了一段远路,手中的灯笼朝前方一举,照亮满园栀子花,“皇上,嫔妾打算在这里新建个亭子,取名叫玉京亭,您觉得如何?”
“蜀国花已尽,越桃今已开。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弘历望着满园栀子花,笑道,“不错,这片栀子花开得挺好的。”
心里觉得几分好笑,上回学魏璎珞装病,这一回又学她在园子里种栀子花,这又是何苦,学来学去,她还是她,独一无二。
“只不过,最好的栀子花可不在嫔妾这……”小嘉嫔拖长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