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为了阿倾可以上沈家族谱,名正言顺的,沈溪石也不会来这一趟。
此见大门紧闭,又见阿倾面有忧色,不想让她受这等闲气,顿时冷声道:“既伯府不欢迎我们,我们便回去吧!”
顾言倾想劝他两句,但是想着伯府的尿性,也不是你让一让,他们就会知趣的人,与其这般,还不如全了溪石的面子,轻轻点了头。
马车夫得了指示,便准备调转马头,正在这当儿,忽听伯府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跑出来一个十七八的小厮,恭声道:“可是三郎君和三少夫人?三夫人一早便候着了。”
顾言倾听是孙氏在候着,来人报的却不是伯府的老祖宗和侯爷,不由看向了沈溪石,沈溪石淡淡道了一句:“她和沈家近来有些不和。”
让他们进府,大约是孙氏一己之意。
下头的小厮见马车上没有下来的迹象,又道:“三夫人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三少夫人。”
顾言倾和沈溪石刚从伯府大门进去,二公子沈维便带了好些人过来,立即斥道:“老祖宗才吩咐了今日不是吉日,不准你们打开大门,惹了晦气,谁这般大的狗胆,连老祖宗的话都不听!”
伯府老祖宗只是不愿意让沈溪石这般容易进府,却也没说不准进,毕竟昨日官家才去了吃喜酒,伯府也不敢做得太难看,但是话儿传下来,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了,沈维尚记恨着沈溪石三番两次地下他的脸面,先前他派去羊肉铺子的小厮,至今还在牢里没有放出来!
裴寂冷哼道:“这就是伯府的待客之道吗?我家枢相难道来伯府还要从侧门入?伯府真是好大的威风!”
孙氏派来的小厮孙坚也不理睬沈维,径直越过沈维给沈溪石和顾言倾带路。
沈维想追上去,被裴寂挡了道。
去的不是沈家的主院,似乎往三房这边,显然沈侯爷也是没打算此时见他们的,就是不知道一向明哲保身的孙氏,这回是为了什么,愿意冒着侯爷和沈家老祖宗的怒火,放了他们进府?
三房的小院子在最西边,依着院墙,孙氏种了几株桂花树,这时节刚冒了叶子,郁郁葱葱的,守门的女使见到来人,立即客客气气地往里头请。
三房是庶出,也就分得了西边这十来间屋子的小院子,原先孙氏和沈三二人倒还住得,等纳了妾,也还凑合,只是等这贵妾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儿后,这小院子便有些拥挤了!
孙氏自己掏了体己银子,将西边连着的那户人家的房子买了下来,开了一道门,让女孩们和姨娘们都搬过去住了,这十来间屋子,除了给沈三留了间书房,其余的,都她用了或锁了。
后来官家下旨,说伯府人丁旺盛,庶出一脉可单独立府,孙氏便又买了左边和后边的一处院落,算作三房的府邸。
但是小西院的这个宅子,因着老祖宗尚惦记着她手里头的一点银钱,还依旧给她们留着,逢年过节的时候,让他们回来住一住。
此时,小院的正厅里头,已然挤了半个厅,沈三近些年又娶了一房妾室,生了一男一女,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加上原先的贵妾郭姨娘的三个女儿,这小厅还真有些不够看。
两个顶小的,依偎在沈三身边,一会问嫂子美不美,一会问哥哥的官大不大,好不热闹,盛妆的孙氏闲闲地端坐在主位,似乎看不见这些人一般,一心一意地品着爹爹新送给她的云雾茶。
见到沈溪石和顾絮过来,一双眼像三月的春风一般。
顾言倾昨日已经见过孙氏一面,此刻猜测,与孙氏并排坐着的美男子,想来便是沈令平。
只见他眉眼温和,带着六七分书生气,等他们一跨进正厅,便听沈三开口道:“彦卿,你已有些时日没有回来了。”
沈溪石神情寡淡地带着言倾跪在了一早便安排好的紫色蒲团上,开门见山地道:“儿和絮儿回府,是想让絮儿上族谱的事儿,早些办了。”
沈溪石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不是沈令平的儿子,但是沈令平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倒也不曾恶待过他,至多不管不顾,所以在沈家里,沈溪石对三房夫妇二人的感官尚不算厌恶。
只是,其余的人,却是厌恶到骨子里了。
譬如忽然开口的郭姨娘,“三郎也真是的,这许久不回家,想来连兄弟姐妹们什般模样都忘记了吧?”
沈溪石尚没有理,只听孙氏抿了一口茶,淡道:“掌嘴!”
孙氏身边伺候的都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人,银钱都不曾从公中出,是以即便孙氏多年来不得沈令平的欢心,在沈家三房这个小院里,却是自来说一不二的。
郭姨娘尚惊愕之际,两个耳刮子已经扇了过去,一个妈妈斥骂道:“主子说话的时候,哪有奴婢插嘴的道理!”
“你,你……”郭姨娘气得浑身发颤。
沈令平也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孙氏,孙氏却连一点儿粉饰太平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对身后的另一个妈妈道:“将我那个金匣子拿过来。”
不一会儿这妈妈便捧了金匣子递到了顾言倾跟前,由荔儿收下了。
上位的孙氏一边用绢帕擦了擦嘴角,一边道:“溪石是我们这一房的长子,既是已经成家了,我手里头攒下的这一点东西,也该交给你息妇管了,我年纪大了,近来总有些脑目昏沉。”
她话音一落,郭姨娘捂着脸,忌惮孙氏,不敢再说话,看了一眼自个所生的八姑娘,便见沈宝晴状似担忧地道:“娘,三哥早已经分府单过去了。”
孙氏淡道:“我们不是也从府里分出去了,难道走了就不是沈家的子孙了吗?三郎就不是我们这一房的长子了吗?”
孙氏心里头清楚,从她进了沈家的门,孙家的财产便被这阖府的人视为囊中物,即便她与沈三和离,背靠着太后娘娘的沈家,也不会让她带走那些财产。
她膝下又无半子半女,与其给这些娼`妇生的蠢货,不如给那个孩子!
也算她对当年自己的袖手旁观的补偿。
沈宝晴一口银牙险些要咬碎,这么些年她和姨娘拾掇着爹爹三五不时地从孙氏手里要银子,孙氏不好驳爹爹的面子,回回出手大方,可如今若是给了沈溪石,那可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她和姨娘、妹妹们的日子要怎么过!她还想着出嫁的时候,再狠狠地捞孙氏一笔呢!
第61章 添花
自来在沈三老爷面前颇为乖巧无害的沈宝晴, 此时虽是恼恨,也不敢当面质问孙氏,只得扮起了柔弱, “可是我们平日里侍奉母亲不够尽心, 所以母亲尚在旺年,便忧虑百年之后的事, 只是弟弟妹妹到底年幼些,都是晴儿不孝。”
说着便眼泪涟涟, 欲言又止地看着爹爹, 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不孝的事儿一样。
顾言倾听得头皮一阵发麻, 以前顾家从来没有这些鸡毛蒜皮勾心斗角的事儿,不由又多看了沈宝晴一眼,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姑娘, 明眸皓齿的,竟这般难缠,也是豁得出脸面。
她不知道沈令平是怎样糊涂的性子,竟能纵容妾室教出这样的女儿来。
一旁被针对的孙氏, 面上依旧淡淡的,似乎对这些人不要脸的程度,已经司空见惯。
不妨郭姨娘道:“姐姐, 若是你觉得膝下空虚的话,不如将我的妙儿过到膝下去,妹妹也安心些。”
郭姨娘共生有三女,长女宝云一早便出了嫁, 妙儿是她的幼女,才八岁。
孙氏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沈三老爷自顾自地逗着才五岁的幼子东儿,这是向姨娘所出,是三房除沈溪石以外,唯一的男嗣,小娃儿被爹爹逗得哈哈笑,左躲右躲的,沈三老爷一把将东儿抱在怀里,用胡茬子戳着幼子的小脸蛋,对孙氏道:“若是想过个孩子,不如就将东儿改到你名下吧。”
孙氏这时候才有了点反应,微微笑道:“怎么,一向视名利为粪土的老爷,也开始惦记妾身手里的这一点银钱了?”
孙氏眸子含笑,可是谁也不会忽视她语气里的讥讽,沈令平面上瞬时臊红,轻声道:“夫人若是无意,我也不勉强。”说着,宽大的手掌怜爱地摸了摸幼子的小脑袋。
孙氏看在眼里,唇角含了意味不明的笑,“老爷怜子之情,妾身也能体谅一二,待东儿入学以后,再改到妾身名下吧!”
沈令平微微抬了眸子,眼里闪过惊喜,“多谢夫人!”
孙氏没有再多说,望着平郎对东儿舐犊情深的模样,心口微微苦涩,就是这般清风朗月一般的男子,他可以对一个秀才府邸的小家碧玉温言软语,生一个又一个地孩子,却从来不曾对她多看一眼。
他明明那般厌恶钱财这种阿堵物,可是为着自己心疼的幼子,还是厚着脸皮和她开口了,原来名声、骨气这种东西,对上自己的骨血,也是可以暂时抛下的。
沈令平对这唯一的儿子确实是真的疼在心口的,又想着他自己一辈子顶着一个庶子的名声,在京中一众世家子弟当中,一直都颇不受待见,不想东儿以后出府与人相交时,也会为着庶子的身份而面红耳赤。
只是沈令平这一番护犊之情,不过苦了孙氏的心,在多年挚爱郭姨娘眼里,也是甚为刺眼了,心口泛上来一阵寒意,当年沈令平原是要娶她为妻的,却不防被孙家以财压人,最后她以贵妾之礼进府,原先以为平郎爱护她,孙氏无一子半女,她在三房里与正房夫人也无甚区别。
日子顺风顺水地过了二十多年,她女儿都生了三个,平郎竟看中了好友郭秀才的妹妹,二十多年的恩情倒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若料到今日之恨,当年也不会委身求全。
却听上首的孙氏又道:“只是彦卿毕竟已娶妻,过些时日又要将絮儿的名字上族谱,不若趁着这回一并改了吧!”孙氏是铁了心要将自己手里的所有东西都交给沈溪石的,便是她占着的这个嫡妻的名分所能得到的好处,也一并给了去。
顾言倾见孙氏这般执着,倒是越发闹不明白,默默地看了一眼沈溪石,沈溪石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这些东西于现在的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已然不需要了。
示意言倾无须上心。
他多年未回这沈府,许多年没看过这一出戏码,一时倒觉得有几分新鲜,这些侯伯高门,再是繁花着锦的外表下,也难掩盖内里的腐烂恶臭。
茶倒是花茶,唇齿留香,是徽州新采上来的云片,沈溪石让一旁的女使又给他添了一盏,慢悠悠地品着。
顾言倾见他这般,也就当自个今日不过是错入了戏园子,看高几上的果脯样式新颖,拈了一枚,放到嘴里的时候,发觉这枨元片儿腌渍的时候,放了些许忍冬香,有些别致的香甜。
她一直都是知道孙氏的娘家家资丰厚,沈伯爷当时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为自己的庶子求娶这一门亲事。
可是能让三司使沈顺宜的孙子看重的家资,想来比她和外界所认为的丰厚还要高好几个层次吧,也难怪孙氏身为不受宠的庶子息妇,在这后宅里,吃穿用度,却是处处精贵雅致。
见入族谱的事,暂时告一段落,顾言倾让藿儿和絮儿将给沈家各房备下的荷包、袜子等针线绣件拿了出来,对孙氏笑道:“这是儿息给娘和爹爹、弟弟妹妹们备的见面礼,一点心意,弟弟妹妹们莫嫌弃才是。”
正说着,藿儿和荔儿便从外头抬了一个漆红芙蓉箱子过来,拿出了沈家三房的一份,箱子还剩三分之二,顾言倾又道:“想来今日大伯、大伯娘和二伯、二婶娘都没有空儿见我们,余下的这些,还劳烦娘亲帮我转交一下。”
孙氏看了一眼手中的镶着蓝宝石的两指来宽的抹额,又看了一眼庶女手里的绣活繁复的荷包,笑道:“絮儿真是有心了,这些东西最费眼睛,以后交给女使妈妈们做便是,切莫再自己动手了。”
这些原就是林府里的绣娘们做的,孙氏又岂有不明白的,不过是在三房跟前,变着法儿给顾絮长脸罢了,顾絮自是笑着应下。
沈溪石见事儿说的差不多,也不准备多待,便要告辞,孙氏留饭,顾言倾知道夫君已然一刻都不想多留,坚辞了。
两人刚出三房的小院门,早有沈家老祖宗派来的妈妈在外头候着,“老祖宗刚起,让三郎君让去荣恩堂走一趟。”这妈妈下巴微抬,睥睨了沈溪石身边的顾言倾一眼。
高门出汈奴,顾言倾一直都知道的,不过看到沈府的一个妈妈也敢这般和溪石说话,心里还是为他委屈,即便是爬到了枢密副使的位置,在沈家,依旧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哦?老祖宗才起?”沈溪石不以为意地问道。
那妈妈冷淡地道:“是,知道三郎君和三少夫人今日过来请安,已经通知了各房都过去了,三郎君莫耽误了时辰,老祖宗又要不高兴的。”
“既是如此,想来老祖宗还没有用早饭,溪石倒是不便过去打扰她老人家了。”
说完,又对言倾道:“夫人,我们回府吧!”
传话的妈妈:“……”
见沈溪石真的要走,心上又是一慌,若是请不去,老祖宗恼羞成怒,少不得拿她开刷,顿时急道:“三郎君,侯爷和各房都过去了!”
“哦?又与我何干?”沈溪石漠然地瞥了那妈妈一眼,牵着言倾的手,往门口去。
顾言倾也知道彦卿和沈家的关系,跟在他身后,一步都没有多停留,只是等出了沈家大门,顾言倾还是有些担心地道:“夫君,若是这般,那上族谱的事,沈家这边可会做手脚?”
沈溪石回身看了一眼,威严赫赫的伯府朱漆镂花大门,轻声道:“即便没有今日之事,他们也不会轻易让你上族谱,不过不是什么事,都是由他们说了算的。”这里,曾经是他和阿倾相遇的地方,所有的好梦开始的地方,其实,说起来,他好像也并没有多仇恨了。
沈溪石握着身边人的手,从来没有过的踏实感充盈在心口,“絮儿,我们不会再来了。”
言倾看夫君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你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没有,不过我想陛下应该有法子。”陛下都想着让他卖一辈子的命,这么点小事想来不会推脱。
那妈妈眼看沈溪石当真就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了,顿时傻了言,万想不到事情当真要弄砸,转过头来求起了三夫人孙氏,孙氏已然存了与沈府决裂的心,任是那妈妈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也不以为意,扶着女使的手,进了自个院子,从小门回到了一家在外头新置办的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