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倾鼻子一酸,这时候,却早有一群夫人和小娘子涌了过来,抢她胳肢窝里的玉如意,顾言倾也不知道被谁抽了去,只觉一松,忙依着喜娘的嘱咐,将一把银箸从头顶往身后扔去。
又是一阵哄抢的声音。
手里又被塞了一只红绸,顾言倾瞥见了那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此时正捏着红绸的那一端,莫名得心又跳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那是沈溪石,命运终究将他们连到了一起。
待被塞进花轿里的时候,顾言倾犹觉得手心里都是汗,花轿外头荔儿小声道:“主子,坐稳了,要起轿了。”
顾言倾轻轻“嗯”了一声。
外头传来唱和声,“起轿!”
随着吹吹打打的喜乐,花轿渐渐走远了。杨叔岱看着沈溪石眼里要溢出来的光辉,惆怅地叹道:“这么一棵好白菜,就要被猪拱了!”
身旁目送一对新人的众人,面上皆是一僵,怪异地看了一眼眼前这头没有自知之明的“猪”。
谁也没注意到林府右侧巷子里,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陈仁轻声道:“主子,这是绕城门去了,我们跟着吗?”
里头传来大皇子冷淡的声音,“跟着。”
第58章 利眼
杜氏远望着花轿转到了另一条街道, 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自此以后,言倾就要走她自己的路了。
杜氏默默地看了一眼汴京城今日的天空, 日光透出云层, 薄薄明亮地撒在对面青色的琉璃瓦上,春风吹过, 带来不知从哪家院儿里飞出来的杏花,单薄, 微粉。
一旁的银九见夫人目中隐有担忧, 宽慰道:“夫人, 您且放宽了心,沈枢相自是会好好待顾小娘子的。”
杜氏喃喃叹道:“我何尝是担心这个呢,不过是……”
忽地对上和她一起送言倾出阁的诸位夫人的眼睛, 心上一突,这时才缓过神来,笑道:“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我家曦儿却是上辈子的小祖宗, 倒是絮儿,才有个小棉袄的模样。”
京兆尹府的荣夫人笑道:“还是杜姐姐有福气,收了一个这般可人疼的小娘子。”
众人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宴厅去, 站在角落一隅的郑荇绯望着已然看不见的迎亲队伍,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待众人都走了以后,身边的小女使轻声唤道:“小娘子, 小娘子!”
郑荇绯并没有看女使一眼,微微点了头,却是直接往林府门外去,郑家女使匆匆地跟着自家主子。
走了一段路的甘以芙回头的时候,便见先前魂不守舍的人,已经没了人影,敛了眉,继续挽着夏元珊的胳膊往前走。
***
沈府里头,顾言倾手里牵着红绸的一端,听着喜娘的唱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顾言倾从盖头底下看到一双精致的黑皮靴子,一双精致繁复的云头锦履,心里暗暗讶异,沈家三房两口子到底还是来了。
坐在上头的高堂是沈溪石名义上的嫡母孙氏和爹爹沈令平。沈溪石虽与伯府不和,但是却与作为伯府里头边缘般存在的三房并没有矛盾,当然也没有多少感情。
这一次沈溪石让裴寂给沈三老爷传话,问可来他的婚礼,三老爷当时说得是“容后再议”,沈溪石原也不过是问一句,听裴寂这般回,也没有多在意,到时候摆两张椅子在那里,算作高堂便是。
不曾想,今日一早,沈三老爷和三夫人竟穿戴整齐地来了府里。
沈溪石尚未来得及让人告诉言倾一声。
此时顾言倾看到沈令平夫妻二人愿意全溪石这个脸面,也是有两分感激的。
又听一旁的喜娘尝到:“夫妻对拜!举案齐眉!”
顾言倾握着红绸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缓缓地往右转,按照一旁荔儿的提示,对着对过的沈溪石拜了下去。
预料中喜娘的“礼成,送入洞房!”并没有如约地在顾言倾耳边响起。
代之的是一个她有些陌生的声音,“朕是不是来迟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言倾由荔儿扶着,也跟着跪了下去,谁能想到官家会在这节骨眼来沈府!
元帝今个只着了便装,一身青色圆领锦缎长袍,袖口和衣襟只简单息绣了一些竹叶,十分平常的富家老爷的打扮,此时略抬了抬手中的扇子,笑道:“诸位免礼,朕今日不过是带惠妃来看看。”
众人这才知道,站在陛下身边扮作女使打扮的姑娘,原来是新近异常受宠的杨惠妃娘娘,众人又待行礼,元帝眼里微微闪过了一丝不耐,面上却是笑道:“无需多礼,朕看这一对新人是不是该送入洞房了?”
杨惠妃掩唇笑道:“陛下,可不是吗?”那一声轻轻柔柔的,顾言倾似乎都可以想到杨惠妃此时定然是眯弯着眼睛,要嗔又顾忌众人的模样。
心里忽地就想起了在广元寺跟着太后娘娘祈福的贵妃娘娘,即便是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要布下这许多的谋略,若是等那孩子生下来,生事的时候不是更多。
这边顾言倾尚来不及思索,便被喜娘的一句“礼成,送入洞房”砸昏了,耳边皆是小郎君们的欢呼起哄声,随着声声炸裂的爆竹声。
沈府外头的青布马车里,陈仁低声问道:“主子,陛下怎么会来呢?”原本殿下都准备下车进去了,这时候,忽然他看到了做仆人打扮的桂圆公公。
赵慎默然半晌,淡道:“回宫吧!”
为什么父皇会来?大概是父皇知道他来了吧!在父皇心里,沈卿的位置比他这个自幼不受待见的儿子重要。
父皇若是知道他今日的行踪,定然也会知道那一日他在广元寺“偶遇”顾家姐姐的事,父皇即便知道他倾慕顾家姐姐,也不会全了他这一点点念想。
在这一瞬,自来无欲无求的赵慎,忽然有些了悟为何历代的龙椅上头,总会沾染着血迹。
已经行过大礼的顾言倾此刻正坐在新房里头,周围围着好些明远伯府及亲眷家的小娘子,今日沈溪石名义上的嫡母孙氏和爹爹沈家三老爷坐在了高堂的位置,这么一会儿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厢房里叽叽喳喳的,盖着红盖头的顾言倾或许其他感官更敏感了些,她总觉得这新房里头有股冷意,心下暗道,不知道是不是沈溪石的某个倾慕者,追到了新房里头来。
也不知道当年默默无闻的沈溪石,这些年怎地招惹了许多烂桃花。
顾言倾不知道,今日的这一朵,不是烂桃花,而是沈家的烂枝桠。
沈家三房的庶女,沈宝晴。
随着喜娘的唱和,沈溪石拿着一根如意金喜秤,挑开了顾言倾的盖头,新房里头,众人望着罕见的“玉魇”妆都惊讶得张了口,瞬时一片静寂,顾言倾羞赧地缓缓抬了眼,对上沈溪石幽幽生光的眸子,心里羞羞恼恼的。
便是这一会儿,左边传来的一声不屑的微哼,顾言倾听得清楚,先前已然瞥见是沈家三房的庶女,沈宝晴。
不过,她并不愿意为不相干的人惹些不愉快,只是不理。
早有沈府新近采买来的小女使端了一碗白生生软糯可人的汤圆过来,顾言倾当着众人的面,浅浅地咬了一口汤圆,喜娘笑问:“夫人,生不生?”
顾言倾面上越发燥红,低声道:“生!”
喜娘笑呵呵地又说了一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利话儿,便带着小女使们下去了。
沈溪石定定地望着因面热而愈发娇艳的阿倾,他想象过无数次挑开盖头的这一个场景,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雍容华贵又平添了两分魅惑的一张脸,此时见阿倾水润鲜艳的眸子,莫名地想到可以一口吞下的熟透了的樱桃。
不知谁笑了一声:“呦呦呦,三郎看呆了去了!”
顾言倾眼眸微定,瞪了一眼沈溪石。
这一眼,娇柔又羞怯,沈溪石直举得好像喝了一碗甜酒,面上立即显了几分酡红,新房里的女眷们又是笑闹了一场。
沈溪石却仿似旁若无人一般,浅浅道:“絮儿,我去一趟前头,你且先坐着。”
顾言倾抿唇点了点头。前头官家还在呢!
望着沈溪石出了厢房,沈宝晴不轻不重地道:“三哥哥真是心疼新娘子,我还不曾见过三哥哥这般温柔说话的模样儿,果然是两情相悦,教人心生羡慕。”
她话一出,一旁的藿儿便冷了脸色,这是说她家主子和姑爷婚前便私相授受!
荔儿见到藿儿按捺不住的模样,对着她轻轻地摇了头,沈宝晴又没挑开说,她们若是蹦出来,岂不更是坐实了沈宝晴的言外之意。
荔儿想到此,眼眸微转,笑道:“不满沈小娘子,耶嘉郡主常说我家夫人容貌昳丽,每每出门总是让我家夫人戴着幂蓠,常常玩笑说,到底是没防住官人的一双利眼。”
她只说是自家小娘子过于美貌,被一见钟情。
沈宝晴毫不遮掩地微微撇了嘴。
先前打趣沈溪石的那位夫人又笑道:“八妹妹,赶明儿还不多跑几趟来你三哥哥的府上问三嫂要几张美容方子!”
许是沈宝晴对这人有些忌惮,笑脸应了,倒没有再多说。
***
沈溪石带着官家和桂圆公公在自个的宅子里走了一圈,进了书房,官家略略看了几眼珊瑚树,博古架子上的花瓶、玉器,嗤笑道:“朕尚不知道,沈卿何时敛了这许多民脂民膏。”
桂圆公公笑道:“自是下头的人孝敬的,不瞒陛下,小底也收了一些呢!”
元帝也不过是趁兴打趣两句,见沈溪石面上淡淡的,一副你不都知道的模样,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朕这许多年,就这一个皇子。”
元帝说的不明不白,沈溪石却是冷哼了一声:“微臣这许多年,也就一个顾小娘子。”
“啧啧,沈卿,克己服礼你可还记得?”
元帝话音刚落,便看见书房内壁上挂着的一张美人图,似乎有些年头,上头的小娘子不过豆蔻年华的模样,他也是熟悉的,淡道:“人都已经娶进了门,这幅画收起来吧!”
元帝话音一落,桂圆公公便上前来,微微抖着手准备将画收下来,沈溪石也没有阻止。
桂圆公公收了画,去了门外守着,尚觉得手心发烫,先前在御花园里头,他就觉得那顾小娘子与以前的那一个顾家的,有几分肖像,今儿个见了沈枢相这里的画,才知道,原来当真是一个人!
最让他心惊的是,陛下知道!陛下还默许了沈枢相娶她为妻!
单单陛下对沈枢相的这一份纵容,便不是大皇子所可以仰望的。
心里对沈枢相不由又忌惮了两分。
书房里头,元帝沉声道:“慎儿这边你不用担心,朕已想好,封他一个安王,等大婚后,便去滇南的封地。”
没有意料之中的感激或“嗯”,沈溪石淡漠地问了一句:“为何?”
为何这般帮他,甚至可以越过唯一的皇子,这许多年来,沈溪石不是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对他,亦兄亦友,自来庇护有加,无论他做什么违禁的事,陛下都不以为意。
譬如这回,他已经找人盯住了大皇子,只要他敢进府,或是在迎亲的某一个环节,做了不该做的,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今日陛下不会突然登门,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定然是赵慎。
元帝深深地望了沈溪石一眼,“因为朕要你终其一生,皆为辅佐朕守护好这万里江山而活。”
沈溪石对上元帝不怒而威的眼眸,微微笑了一下。
一如多年前,他问陛下,他为何要从一众殿侍中单单选了他,陛下说,“朕观你有将相之才。”
所以,一直是陛下相信他有将相之才,他才真的会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但是敏锐如沈溪石,他已然明白,陛下要悄无声息地按住赵慎和他的瓜葛,并不是因为他有所谓的“将相之才。”
因为,陛下从来没准备将皇位传给赵慎,他和赵慎之间也不会存在什么君臣冲突。
直觉告诉他,陛下是在庇护他,沈溪石觉得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但是这种感觉倏忽就不见了。
淡淡地道了一句:“微臣多谢陛下!”
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杨惠妃走了,从前厅过来,准备去看新娘子的孙氏不意会在月门前遇到沈溪石。
“儿子见过母亲。”沈溪石淡淡地道了一句。
孙氏微微笑道:“你且去忙吧!”
看着穿着绯红吉服的沈溪石远远地走过去,孙氏眼里闪过懊悔。自己当年究竟是懦弱了些,没有护好这个孩子。
第59章 甘甜
孙氏一进后院, 看着满院葳蕤的草木,处处昭显着勃勃、明亮的生机,与她记忆里的三郎, 似乎格外的不协调。
她们渐渐老了, 年轻时候的锋芒、野心,也散去了很多,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心已然是一口枯井,无浪亦无波。
那个在伯府里像一头小困兽一样的三郎, 却长大了。
她一直没有子嗣, 三房的庶出子女却像小猪一样, 一个一个地从那些女人的肚皮里滚出来,是以,当年溪石被送到她院里来的时候, 她是愿意养在膝下的,她以为这个孩子是沈三在外面和野女人生的,那个女人许是死了,不然不会生了个男娃还进不得府。
在沈家, 这个小男孩和她一样孤立无援。
起初的八年里,她确实将他照顾得很好,完全依着贵公子的模样来养, 她还想着给他过到她名下,给他嫡子的身份,但是那一年先帝甍,元帝继位以后, 沈府作为太后娘娘的母家,被敕封为明远伯府,上至老祖宗和侯爷,下至伯府的三位老爷,都对溪石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
三房里那起子小娼`妇越发蹬鼻子上脸地作践溪石,后来老祖宗以溪石年纪大了为由,将他迁到了前院里头养。
她那时候尚幻想着沈令平总有对她回心转意的一天,是以,并没有和老祖宗抗争,任由着他们将溪石带走了。
想到这里,孙氏不是不后悔的,并不是后悔如今沈溪石位居高位,自个不能沾一点福气,而是,当年那般懵懂爱娇的小男孩子,是她亲手送到了沈家那群人的魔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