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唱完了梳发歌,微微笑着,“现在该由林夫人来了!”
杜氏笑盈盈地接过李夫人手里的檀木梳子,手指纤巧地给言倾梳了一个高髻,又从妆奁里头挑了四五只小牡丹花钗追在高髻上头,两旁又是赤金牡丹花掩鬓,最显眼的是一支双股的凤钗,是贵妃娘娘赏的。
杜姨梳完,顾言倾正准备吁口气,忽听杜姨吩咐一旁的银九道:“将那拿盒珍珠拿来。”
银九依言递了过去,只见铺着丝绒的鸡翅木盒子里,安安静静地摆着一盒子的小珍珠,虽个头宛如小拇指甲盖一半大小,但是胜在个个圆润饱满,隐有淡淡的光泽,顾言倾正疑惑间,便见杜姨将它们一个沾了一旁琉璃瓶子里盛的也不知是鱼鳔,还是动物皮熬制的上胶,再一个个将她们贴在了她的眉心、两靥和斜红上。
“絮儿,这叫玉魇,是不是别开生面?早二十年,我在汴京城见过这般妆容出嫁的小娘子。”
顾言倾还从不曾在脸上贴这般多的小珍珠,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竟也有些陌生的样儿,笑道:“谢谢杜姨。”心里却是酸酸胀胀的。
顾言倾刚刚梳妆好,宴请的客人便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女眷都到了后院,有相熟的提议来看新嫁娘,顾言倾的小跨院里头,不一会儿便围满了女眷,看着言倾的妆容,都笑林夫人竟还将这“玉魇”妆记得真切,这是汴京城里前二十年颇为流行的一种妆容,只不过眼下皆是白妆、桃花妆、薄妆之类。
厢房里嘈嘈杂杂的,顾言倾又被这许多人围观着,颇有些不自在,杜氏借机将人带了出去,眼下元帝选妃,众人此次前来,既是看顾杜氏的颜面,也是想打探一下谁家女儿可能入选,毕竟大家都知道,杜氏深受贵妃、太后和太妃们的信任,是以对新嫁娘倒不甚有兴趣,跟着杜氏走了。
只留了甘以芙、杨幼榕、夏元珊等陪着言倾说话。
顾言倾和这三人已经见过了两三回,倒也不算陌生,微微笑道:“劳累妹妹们跑这一趟。”
甘以芙笑道:“顾姐姐大喜,我们自是要来看看新嫁娘的,不然怎么知道顾姐姐今日有多惊艳!”
杨幼榕一双剪水秋眸温温柔柔地看着言倾,缓声道:“幼榕祝顾姐姐和沈枢相百年好合。”她是真心羡慕顾家小娘子可以嫁给汴京城贵女们趋之若鹜的沈枢相,那日沈枢相又亲自跳下湖去救顾小娘子,想来多少是有几分喜欢的。
她们这样的人家,知道嫁的人是什般模样,已然足以庆幸,两情相悦却是百中难取一了。
一旁的夏元珊只淡淡地恭喜了顾言倾一句,便垂眉低眼底待在甘、杨二人身后做背景。顾言倾看出夏元珊在努力降低自我存在感,笑问道:“夏妹妹上次落水后,可大愈了?”
夏元珊眼皮微抬,极轻快地看了一眼杨幼榕,淡笑道:“早已好了,谢谢顾姐姐关心。”
杨幼榕从头至尾都没有注意到夏元珊的话一般,低头卷着两鬓垂下来的青丝,她原先是极喜欢夏元珊一双清明的眼睛,诸事都能理得清,可是自从上次兄长在林府的湖里救了她一命后,夏元珊便常常去杨府上玩,倒偶遇了哥哥三次,娘亲便叮嘱她,说夏元珊看中了自己兄长,让她离夏元珊远些。
她的兄长是要继承杨国公府的,夏元珊的出身到底低了一些,家族仅靠夏侍郎一人在支撑,势单力薄,她不想兄长娶一个负累。
自从杨幼榕知道夏元珊的心思后,便有意疏远了她,此番见到她和顾小娘子提起那一日的落水,言语中难以掩盖的落寞,让杨幼榕一时又有些怜悯起来。
三人正聊着,银九又带了一位小娘子过来,笑道:“小娘子,这是郑尚书府上的小娘子,说想来看看新嫁娘。”是一个瓜子脸儿,虽施了淡妆,依旧可以窥见眼角的青色,此时望向顾言倾的眼里,似天然蕴含着一缕愁绪。
看得顾言倾心上微微一堵,心里默念“郑尚书?”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部的尚书,却听一旁的甘以芙热络地笑道:“郑姐姐三年不曾出府,不想今日竟沾了顾姐姐的光,又见到了。”
郑小娘子微微笑道,“是甘妹妹吧,竟还是活泼的性子。”
顾言倾心下一怔,三年不出府,便是在府中守孝了,她依稀记得吏部尚书夫人在三年前去世,他家的小娘子彼时正与沈溪石合着八字,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如果是那位郑小娘子,她今日竟也会来林家,低头想着事儿的言倾,一直觉得头顶上方打量的视线过于灼热,心下微微一哂,却也抬了头,同样打量了过去。
郑荇绯面上微微一红,立即低了头。
甘以芙像没看到郑荇绯打量的视线一般,拉着郑家小娘子的手问:“郑姐姐,你的小像描画了吗?”
甘以芙一出口,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郑小娘子,郑荇绯轻轻摇头道:“我年长妹妹们几岁,已由官家夺情,可不参与此次选妃。”
眼下元帝选妃,这些小娘子都是让宫廷画师描了像,呈上去的,都在等着初选的结果,眼下三三两两相聚在林府里,也未尝没有打探消息的心思。
知道郑小娘子没有参选,甘以芙的脸上忽然便真切了两分,“郑姐姐若是有空儿,下回一定要来甘府找我玩。”
顾言倾看着郑小娘子娇俏的小下巴轻轻地点了头,忽听小跨院外头,有小女使来报:“枢相大人的花轿已经出府了!”
顾言倾紧张得有些口渴,荔儿准备给她倒水喝,却被银九拦了,“小娘子一会要上花轿,可喝不得水。”
顾言倾:……
第57章 大婚(二)
顾言倾今个起得早, 却只漱口的时候嘴唇沾了点水,先前梳妆的时候便觉得口渴,稍微忍耐了一下, 这么一会儿早已经是渴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此时被银九拦住,眨巴着大眼睛, 不觉便露出两分请求来。
银九摇头笑道:“小娘子,一会就要上花轿了, 花轿还要绕城一圈才回沈府, 到时候还要拜堂, 还有许多夫人小娘子来观礼,当真是一口喝不得的。”
荔儿见自家主子眼巴巴地看着水壶,有些不忍心地道:“不然给小娘子润润口。”
银九为难道:“可是小娘子的口脂已经涂上了。”
顾言倾深感绝望, 对着银九摇头,表示她不喝了。
一旁的杨幼榕看新嫁娘为着一口水都这般艰难的模样,笑道:“都说这一日难熬,这还是早上呢!”
甘以芙打趣道:“可是若是能嫁得沈枢相这般的男子, 汴京城中的小娘子们想来是两日滴水不沾也乐意的。”眼睛似有似无地瞟了一眼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只垂着头的郑荇绯。
当年沈溪石和郑荇绯由庆阳大长公主保媒,过了草帖子, 正在合八字了,却因郑荇绯娘亲去世,而作罢。
今日谁也没有想到郑荇绯会过来喝这杯喜酒,且还来了新嫁娘的闺房, 她一进来,甘以芙便在暗暗观察顾絮的神色,见顾絮全然无知无觉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就隐隐有个声音在暗暗叫嚣,想要当着二人的面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她闹得起劲,似乎不知道杨幼榕在她一张口的时候,便撇了嘴,此时杨幼榕掩嘴笑道:“甘姐姐也愿意?”
甘以芙心上一跳,面色微微僵硬了一下,立即上来便要打杨幼榕的嘴,跺脚道:“当着顾家姐姐的面儿,你也敢浑说,自古姻缘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何曾起过这层心思,你见我和沈枢相合过庚帖没有?”
郑荇绯面色微微泛红,有些气忿,到底还是想多看一眼,沈溪石最后娶的夫人是一位怎样的女子,脚步便有些滞重,好像抬不起来一般,留在了厢房里。
杨幼榕听她一点脑子都没有,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心里暗暗嗤了一句:有你好受的时候。到底在见顾家姐姐好奇地看着二人的时候,心下有些不忍今个给她添堵,走到顾家姐姐身旁笑道:“顾家姐姐,你可看见了,连甘姐姐都说沈枢相是一等一的好儿郎,你日后可要千万给看紧了。”
顾言倾自然注意到了郑荇绯不是很自然的面色,却不想在自己出嫁这一日闹这些没有必要的不愉快,微微看着甘以芙,别有深意地笑道:“妹妹们都是汴京城里头拔尖儿的小娘子,日后寻得了如意郎君,离了家,不知道嘴皮子还有没有今日这般利索?”
顾言倾话一出,甘以芙微微僵了一下,面上的笑容敛了一些,暗道自己只想着给顾絮个不痛快,却忘了郑家也不是好得罪的。
这个年代的女子,在家凭父贵,出嫁凭夫贵,说到底甘以芙和郑荇绯的爹爹都是一部的尚书,二人谁也压不了谁一头,眼下甘以芙尚无顾忌地给郑荇绯使些绊子,谁知道以后郑荇绯会嫁给谁呢?
她一举一动既活泛灵动,又透着贵女的疏朗端庄,那一双盈盈笑着的眸子,像会说话一般,只轻轻地望人一眼,便教人感受到暖意。
这样一个如暖玉般的小娘子,想来也难怪沈溪石会喜欢。郑荇绯那一日在汴河大街上的羊肉汤店看到沈溪石严惩伯府的下人后,便求着爹爹帮她查了一下沈溪石和顾絮是如何相识的。
才知道竟是沈溪石执意求娶的,还曾在林府的花宴上不顾自己的安危,下湖救起了顾小娘子。
那样的一个人,竟也有动心的时候,郑荇绯心口涩涩的,望着面前眉目间透着喜意的顾小娘子,红了眼眶。
从今而后,她便是一丁点的妄想也难以再有了。
这当儿,外头隐隐传来喜乐声,像是迎亲的队伍来了。外头的藿儿进来禀道:“小娘子,沈家的迎亲队伍到了街口了!”
杨幼榕又打发藿儿去前头看,“听说杜姨将我哥哥、景行瑜等几个都喊了来弄,你去前头看看,沈枢相被为难没有?”
藿儿喜滋滋地应着去了。
倒是顾言倾越发紧张起来。
辰时正一刻的时候,沈溪石的迎亲队伍终于到了林府的门口,早有林府候着的小厮们燃起了长长的爆竹,沈溪石头戴银叶弓脚襥头,里头是一身大袖广身圆领右衽绯色海水蟒袍,露出里头的碧罗中单,衣襟上是一指宽的祥云银纹,系着碧绿玉跨带。
马蹄踩着红衣爆竹屑缓缓地过来,却未曾进得林府的大门,景行瑜在外带着一群摩拳擦掌的小郎君,说要与沈溪石比试一番。
沈溪石自幼便不与京中的一众小郎君们来往,但是他眼下身居高位,又是陛下甚为倚重的心腹,是以早有好些小郎君们想与沈溪石套套近乎,但是碍于素日无相交,一直连沈府的门都进不去。
景行瑜似乎看出了众人的想法,所以今日的第一场比试,便是沈溪石要对出参与文斗的所有小郎君们出的上联。
景行瑜知道这难不到沈溪石,他,是故意拖延时间!
沈溪石看了一眼跟前的小郎君们一共有二十多人,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才能结束,不满地瞪了一眼景行瑜,但是今日无论如何得耐住性子,还是十分谦虚有礼地一个一个让小郎君们出题。
景行瑜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心想他还不是为着沈溪石好,平日里冷着个脸,拒人于千里,这么些年,也就他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今个他喊得可都是汴京城里头人品、才学皆尚可的小郎君,沈溪石要想更进一步,身边还能一直没有几个使得上手的贵公子?
第一道文试,并不甚有难度,半个时辰后,沈溪石便进了林府,第二道比试却是武试,后院的钥匙系在了一个铜环下头,铜环由棉花包围着,只露出一只箭头大小的孔,小孔后头还有一只不停晃动的玉扣,要将箭同时射中这个小孔和玉扣,且箭头不掉下来,才算沈溪石过关。
这样的话,不仅要射准、速度过快,还要可以清晰地判断何时玉扣的孔和铜环的孔会重合。
一旁看热闹的小郎君们听完规则,立即哗然,谁家娶亲,这些比试都是小打小闹,增些趣味,哪里真的会闹这般难的题来,这不是存心不想让人娶亲吗?
景行瑜见沈溪石微微蹙了眉,小声地道:“彦卿,是兄弟对不住你!”
景行瑜知道这道题过于有难度,只是他前日和杨叔岱比骰子,连输九把,连里衣都要脱了,只得应下杨叔岱出的这道题儿。
沈溪石没有理会景行瑜,让裴寂取了一块绢帕给他,蒙了左眼,对着铜孔拉开了弓箭。
假山后头的二贵悄悄问自家主子,“爷,您看沈枢相,射得中吗?”
杨叔岱扇着折扇,反问二贵一句:“你觉得杜将军可射得中?”
二贵如实应道:“难,那后面的玉扣还是晃动的,这么一会,小底看着都觉得眼花!”
杨叔岱“唰”地一下合了扇子,颇为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这个点儿,那玉和铜折着光,若是没有难度,小爷我用得着花了那般心力去算计景家那小子?”
二贵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主子,若是沈枢相射不中,今个这小娘子,他还娶不娶?”
杨叔岱心里一躁,又打开了扇子,猛扇了两下,瞪了二贵一眼,“怕什么,他不娶,小爷娶!”
二贵鄙夷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要是主子能娶到,还会等到现在,不过就是自个吃不到,也让别人不好受罢了!
二贵正暗自嘀咕着,忽地听到前头的人群里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声,不由定睛看去,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箭头竟真的穿过了铜孔和玉,一箭双雕!
杨叔岱也傻了眼,操了一句:“他娘的!小爷我倒还给了沈溪石一箭扬名的机会!”
二贵看了一眼自家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主子,抿了唇,不敢在这时候火上浇油。
却忽地见自家主子也咧了嘴笑了起来,“真有他娘的,小爷我输给这人模狗样的崽子,也不算丢人!”
二贵暗暗撇了嘴,到底谁是拿人模狗样的崽子!
二门前,沈溪石扯了蒙眼的绢帕,对着众人道了一句:“承让!”
已有林家的小厮前来将铜花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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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的顾言倾正一愣一愣地听着藿儿适时播报沈枢相的勇猛事迹,喜娘已经过来催道:“快,快,新娘子快盖上红盖头。”
荔儿忙将绣着小鹿摘花的红帛巾盖在了小娘子如云堆砌的高髻上,扶着小娘子上了喜娘的背,往她的胳肢窝里塞了两柄玉如意,又将一把银箸塞在她的手上。
在声声震耳的爆竹声中,顾言倾由喜娘背着出了西跨院,出了铜花门。
出林府大门的时候,顾言倾耳边传来了杜姨有些不舍的声音:“絮儿,日后便和溪石好好儿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