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娘是个好人,可惜这个世道……唉……”张有康拄着手杖,走到清苓身边,知道她在缅怀什么。
当年的事,他依稀有点印象,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建军从县城帮工回来,带回了个人,说是丈母娘那边的老乡,雨大了不好赶路,在他家住两晚。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事了,轮渡码头涌进来一拨气势汹汹的红小兵,寻到建军家,宣称建军收留的人是反动人士,连捆带绑地将人抓走了,建军也被关进了牛棚,不给饭吃、不给觉睡、还日夜轮班地对他进行批斗。许是淋了雨又遭虐待,没挨几天就去了……
后来听说是江那边有人看到并举报,整件事也是江那边的人搞出来的。好在革委会还算公道,事后给了大队一个明确答复:被抓的反动人士确实是建军丈母娘家那边的老乡。
这么一来,性质就两样了,建军可以说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留的对方。因此,俩口子去世后,村里人仅有的那点怨念(觉得建军引祸进村)也随之消散了,并对一夕间丧父亡母的盈芳存了怜悯心,多多少少总会照顾她一些。
之后,无论外头多么动荡,雁栖大队在书记、社长的带领下,安守本分,倒是没再出类似悲剧。
只是没想到,再次启用“牛棚”,居然又是因为舒家。
“建军是好的,建强么,就……”跟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齐摇头。
“就该关他几日好好反省反省!自个的侄女不说帮扶一把,还落井下石。这种亲戚,换我早断亲了!”
“现在断也来得及!盈芳啊,需要婶子帮忙尽管说!”说话的正是向二婶,“对了,不说还有赔礼呢吗?礼呢?别不是口头几句道歉就好了?太便宜他了!书记!说好的赔礼呢?”
向二婶一说,舒老太蹭地跳起来骂:“什么礼?俺们家建强都被你们关牛棚了,还想咋地?”
“不咋地!说好咋样就咋样,谁都甭想赖!”
向荣新原也打算提这个事,只是看舒老太和刘巧翠两个女人家,一个哭哭啼啼没完没了、一个晕了醒、醒了晕,有些开不了口,见向二婶提了,正好借坡下驴:
“舒家婶子,我看要不这样,下午不是分粮吗?干脆称些口粮算赔礼好了。”
“这我同意。”向二婶快人快语地抢道,“但别赔个一两斤谷子算完事。”
“你少说两句吧,向二,把你媳妇拉开会儿行么?”向荣新头疼地直拧眉心。
看着还有话说的向二婶被憨厚老实的向二叔拖走,清苓不禁失笑。
“笑笑笑,笑死你个贱蹄子!你倒是得意了?把你小叔关进牛棚不够,还要分俺们家的口粮,告诉你没门儿!”舒老太指着清苓尖声吼。
清苓笑容一滞,淡然道:“你想拿其他东西赔礼,我也不介意的。”
“你……”舒老太气急,抓起脚边的树枝就往清苓身上砸,被向刚挥开了。
“管好你的嘴和手!我是没打过女人,但我不介意破个例。”
舒老太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向刚一凶,她立马就怂了,恨恨地瞪了清苓一眼,悻悻地回家了。
舒建强关进了牛棚,一日三餐都得家里给送来。口粮消耗没见少、挣工分的人却少了,而且还是壮劳力。
倒不是说舒建强关进牛棚就不用干活了,而是干的免费活,通常是最累最脏最不受社员欢迎的活,像跟在牛屁股后头铲牛粪、然后挑去沤肥池发酵还算轻松的;挨家挨户上社员家的茅坑舀粪(不是白舀的,是生产队问社员买的,这年头粪也有市场,个别地区还实行粪票)、家有夜香桶的要帮着倒、帮着刷干净,完了把粪桶推去沤肥池——这才叫痛苦活。一路的天香能把人鼻子熏麻咯。
再譬如给一片硬邦邦的荒地,要求除杂草、人力犁地……总之,辛苦得很。
干完一天活也不能马上就睡,还得写检讨,必须写得声情并茂、思想深刻。第二天一早,大伙儿还在家洗漱、吃饭,他得端正地坐在公社大喇叭前念反省书。念的内容每天都必须有进步,直念到从牛棚放出来为止。
一日三餐和换洗衣服,都得家里准备。
这么一来,无疑给家里添了压力。
舒老太犯了一路的愁,到家开始拿人撒气。
舒宝贵是舒家唯一的孙子,金孙子!宝贝得很,自然不会拿他撒气。
舒彩云就倒霉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走出去没面子,被同龄小伙伴奚落、嘲笑;到家还被亲奶奶胖揍,尽管没到生无可恋的地步,却是把清苓记恨上了。
认为这一切都是堂姐的错,老爹半夜翻墙撒雄黄粉固然不对,可也不应该这么计较啊,什么赔礼道歉、关牛棚,都是一家人,何必非搞得这么绝呢!这下好了,老爹成了“牛鬼蛇神”,自己成了牛鬼蛇神的崽子,出门被人扔石子儿,回家哭诉也没人听,反而被奶奶揪着耳朵不是打就是骂。
越想越委屈,趁舒老太骂累了上床歇息,舒彩云溜出家门,跑到清苓家外面,隔着篱笆墙抽抽噎噎地喊:“芳芳姐!芳芳姐!求求你把俺爹放出来吧!俺们家不能没有他……呜呜呜……”
清苓和向刚从牛棚回来后,开始捣鼓野蜂蜜。
本来今天没太阳,时不时地还有点小风,在院子里施展多舒坦啊,可担心路过的村民看到,只能满头大汗地在屋里进行。
幸而是夏天,蜂蜜没结晶,无非就是有点粘稠。
这倒不要紧,把蚊帐布铺在大木盆上,一点一点地把蜂窝里的蜂蜜抠出来放蚊帐布上。
再粘稠的东西,遇到孔也会渗漏,何况蚊帐布的孔算不得很密。这厢还还抠干净呢,木盆里就有过滤了滴下去的蜂蜜了。
清苓看得满心欢喜,蹲在盆边上对向刚说:“我早上泡了绿豆,一会儿熬绿豆汤,搁点蜂蜜一定很好喝。”
第80章 甜到心坎
之前的野绿豆,采了满满一竹筐,剥了壳堆头虽然小了,但三不五时熬锅绿豆汤、煮碗绿豆粥啥的完全没压力。
清苓还留了一些,打算等胳膊好了做绿豆糕吃。
绿豆糕做起来不难,难的是配料。
精贵的白砂糖可不舍得用,不说糖票难搞,搞到了也不敢大手大脚,不然等用完又该发愁了。
所以,以往炖甜汤,都只搁一小勺。那么大一锅汤水,才兑一小勺白糖,喝到嘴里其实没多少甜味,却也比一点不放好喝多了。
如今有了蜂蜜,可算是把白砂糖解放出来了。起码今年不用再为糖的事发愁咯。
向刚笑着看了她一眼,手里继续抠着蜂蜜说:“想吃这个还不简单,山里野蜂多的是,有机会再给你掏一窝回来。”
“别。”清苓忙摇头,“掏蜂窝太危险,万一被蛰到就惨了。这里有这么多呢,够我解馋的了。对了,你具体哪天回部队定了吗?走前我给你做些点心吧,就用这蜂蜜做,保准你一吃停不下来。”
向刚笑了:“行啊,让我瞧瞧你手艺。”
至于哪天走,他一时半会还没想好。
这次因为任务完成得不错,又受了点小伤,尽管没大碍,养了几天基本痊愈了。但部队领导还是给他批了个长假,补偿他过去几年兢兢业业地拼搏和付出。没特殊情况可以休完这个月。
不过既然答应了张家二老,要给他们省城的儿子捎东西,起码得提前两天走。
再者,他如今也是有对象的人了,下趟回来,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自然想抓紧时间多处处。
“带就算了,你做好了我尝一块就行。”向刚不怎么喜欢吃甜食,即便是来的那天、张奶奶招待他的糖水煮蛋,也是囫囵吞完拉倒。总觉得腻得慌。
生怕那丫头还要逮着他说甜点的事,忙岔开话题道:“下午分粮,你箩筐、麻袋准备了吗?还有记工分的本子也别落了。”
清苓一拍额,光顾着高兴蜂蜜的事,还真把下午分粮的事忘了。
立马奔进仓房搬箩筐。公分本倒是昨晚就放香桌上了,就等着今天分粮用。
向刚扬声道:“记工分的本子你自己拿,其他的挪到门口,一会儿我给你挑去公社。”
清苓不由感慨地想:家里有个男人就是好啊!体力活压根不需要自己操心。
“这里有我,你去大爷家说一声,费力气的东西甭让他们拿,回头都我去挑。”向刚说着,瞅了眼剩下的蜂窝,估了下时间,分粮前应该能抠完。抠出来之后,把蚊帐布扎起来挤一挤、压一压,然后整团架在木盆上,待蜂蜜慢慢地淌下来就行。
“行。”左右帮不上什么忙,清苓爽快地应了声,脚步轻快地跑去师傅家汇报了。
刚出堂屋,舒彩云悲戚戚地喊上门来。
清苓也是醉了。你说你不去家里问问你爹妈干的好事,上我这儿哭什么!又不是我逼着你爹翻我家的墙、往我屋里撒雄黄粉的。
亏得那些蛇是小金派来看家护院的,要真是普通毒蛇,闻到大量刺鼻的雄黄粉味突然发狂了怎么办?她一介弱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岂不只有等死的份?
所以,清苓一点也不同情舒建强,同情他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再者,自己造的孽,哪怕刀山火海都得淌完,何况只是关牛棚反省。哦,这会儿愁家里没壮劳力、工分没下落,早干嘛去了?
舒彩云想在她家门口哭也随她,反正大伙儿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然不会一致举手要求将舒建强关牛棚。
想到这,清苓忽然明白了!明白了向刚为何把能卖上不少钱的山猪肉分给全大队的用意,竟是在为她报仇啊!
一时间,心头泛起甜丝丝的滋味。蜂蜜明明还没完全从蜂巢抠下来,她就仿佛已经吃到嘴里,一路甜到心坎。
“芳芳姐!芳芳姐你上哪儿去?是不是去求书记把俺爹放了?俺跟你一块儿去!”舒彩云见清苓出来,急急上前想要拉她的衣服。只要她爹放出来了,她奶就不会拿她撒气了。
“我去我师傅家。”清苓躲开舒彩云的动手动脚,语气冷淡地说,“至于你爹的事,是全大队的社员做出的决议,哪好随意更改?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
“什么方什么圆的,俺不懂!俺只知道俺爹是你叔,你是俺堂姐,只要你说不关,只要你不计较,其他人也不会坚持关俺爹的,跟他们又没关系!”
“彩云。”清苓停下脚步,扭头看这个渐渐被家里人带歪了的堂妹,“你过年十二岁了,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见解,别成天听阿奶或是小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咱们长着耳朵、眼睛是干嘛的?不就是用来听、用来看的吗?我不信你从没听到过你爹娘打我家屋子的坏主意,不觉得他们那样是错的吗?还是说,你也认同他们的做法,甚至还帮他们出主意、打下手?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你也没救了,等着将来和你爹一样,关牛棚挨批斗吧!”
清苓说完,扭头往师傅家走。
心里甜蜜蜜的感觉,被突然蹦出来的舒彩云破坏得消失殆尽,真想揍她!
舒彩云一时间愣在原地,待回过神,哪里还有清苓的影子,跺跺脚,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舒老太起来看到冷锅冷灶,又开始发火,看到舒彩云回来,上前就要刮耳掴子,被舒彩云灵巧地躲开了。
“奶!你不许再打俺!俺又没做错!错的是俺爹俺娘,你咋不揍他们啊?就知道拿俺撒气!俺不服!”
“嘿哟!小兔崽子造 反了?居然敢跟你奶这么说!看俺不打死你个作妖的!”
舒老太气得满脸涨红,觉得自个在家中的威信越来越低,连小孙女都敢挑衅她了。脱下鞋子,劈头盖脸地朝舒彩云扔去。
被砸中的舒彩云吃痛地嗷嗷叫。
舒家老屋,再度上演鸡飞狗跳。
第81章 她一直都好看
下午分夏粮由社长主持,地点在空旷的晒谷场。
上午分肉时,向刚推说修屋的事,全靠社长和书记张罗,把他们拉到了帮他家修屋的阵营,各多分了五斤肉。
这不,此刻见到他,跟见了当红小兵的亲儿子似的,一口一声“刚子”,喊得甭提多亲热。
知道向刚是帮张家二老以及清苓挑担来的,拍着他肩夸了好几句“棒小伙儿”,还让他把箩筐、扁担啥的,挪到自己脚边,说一会儿轮到了拿拿方便。
向刚笑笑,没驳社长的面子,说道:“那谢谢叔。今天辛苦你了,晚点分完粮,上我家喝酒烤兔肉去!”
社长笑得见眉不见眼:“还有兔肉吃啊,那叔就不客气了哈。”
听了一耳朵的村民,羡慕嫉妒地捶了捶向刚的胸膛:“你小子行啊!才来几天,就搞到这么多肉了。要是建军俩口子还在,指不定多欢喜呢。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寻啊。”
说这话的恰恰是家里没闺女的汉子,得了两斤免费肉吃,说几句好话怎么了?又不要钱!
有闺女的尽管面上呵呵笑,心里却呵呵哒:再能干,也得有福享才行。挨得近了别福没享到、倒霉事一筐接一筐,那可受不住。
向刚才不管这些人嘴里说的、脸上笑的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分肉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舒建强得到应有的惩罚。如今目的达到,旁的事他没心思计较。
林杨和几个同龄小伙儿站在一起,老远看到清苓和向刚站在一起有说有笑,心情晦涩。
上午分肉他们几个知青也有份。毕竟他们的户口也下放到了农村,属于雁栖大队的一员,因此向荣新也派人给他们送去了,肥瘦相间的肋条肉,一人一斤半。
“哎,林杨,中午你吃肉了吗?”林杨身旁的小年轻捅捅他胳膊肘,“我吃了,艾玛啊,山猪肉就是香啊,肥而不腻,要不是我娘想给我大姐留一点,拦着不让我多吃,那么一碗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林杨扯了扯嘴角:“吃了。”
新鲜的猪肉不吃,难道等放馊才吃么?
只是当时他不在家,是蒋美华代他收的,说是近山坳那边猎到了一头山猪,分给全大队的社员尝尝鲜。直到肉下锅、焖熟,并准备大快朵颐,才听上门的许丹说是向刚猎到的。顿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干脆把那碗肉当成了向刚,狠狠地嚼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