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柏见赵陌进来了,也没说什么。
秦仲海啰啰嗦嗦地又讲了一大通好话,直把三叔秦柏夸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才子,世上罕见的名儒大家,又说儿子秦简求学如何艰难,好先生如何难寻,他又如何一心向学,勤奋用功,中心思想其实只有一句,就是请秦柏指点秦简的功课,不是今晚一次,而是长期的。
秦柏少年时也是听惯吹捧的,在米脂县做了名师后,也没少听人说好话,自然淡定得很,不会因为秦仲海几句奉承,便昏了头,一口答应他的请求。秦柏先是问了秦简的学习进度,又问了几个问题,听了他的回答后,又叫他写了几个字,才道:“简哥儿这个年纪,还是打基础的时候。他如今既然在姚家附学,学里的先生学问不俗,继续跟着先生读书便是。若平日有什么不懂的,不好问先生,就来找我,我替他讲一讲。再有别的,就要等他多打两年基础再说了。他天赋还是有的,只是基础不大牢靠,字也要好好练几年。”
秦简听得脸上火辣辣的,低头应了是。他平日听夸奖比较多,都道是亲友间最出色的小辈了,乍一听这般实诚的评价,脸上都有些下不来了。偏偏秦柏是长辈,又素来有才名,没法说人家评得不公,只能咬牙认了。
秦仲海哈哈笑道:“三叔这话说得公允。这孩子平日就是给他母亲宠坏了,身边人又一味说他好,他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真该叫他早些在三叔跟前听教才是,他也好知道什么叫人上有人。”又去夸赵陌,说他小小年纪,就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学问好的孩子,跟着秦柏读书,将来定有出息。夸完了,又夸他“表哥”吴少英,说是在国子监早有才名,才名都响亮到京城上下皆知了。
赵陌越听越不自在,只觉得秦简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叫人坐立难安。秦柏听了,也觉得不象:“仲海,你有什么话要说,只管直说,别在这里欺负人家小孩子。广路素来腼腆,少英也是小门小户出身,可禁不住你这样夸。”
秦仲海干笑几声,才道:“三叔别气恼,侄儿也是心急。简哥儿这孩子还算有些读书的天份,可是咱们家这样的门第,您也是知道的,身边的人能有几句真话?自然是处处捧着他,难免要捧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他小孩子家不懂事,若是掌得住还好,若是不能,从此飘飘然了,真以为自己是绝世奇才,再不肯用功读书,可不就毁了么?这时候若有位德望望重的长辈能指点指点他功课,叫他知道好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侄儿夫妻俩才能放心。可家里哪里有这样的人?如今三叔回来了,侄儿总算有了希望,怎能不小心恳求?若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还请三叔莫怪,侄儿也是为子孙着急。”
秦柏微笑:“你一片慈父之心,我如何不明白?你也不必太过忧虑了,我看简哥儿还好,并不象你说的那样,他学里先生也不错,也是用心教了的。只是孩子年纪尚小,还需要继续用功罢了。至于你想寻一位长辈指点他功课,原也不是难事。他外祖姚家,满门尽是读书人,难道还寻不到一位愿意教他的?姚家多出进士,原比我这个白身强。”
秦仲海忙说:“三叔过谦了,您当年并不是没有功名,只是秦家落难时被革了,后来秦家平反,圣上已经下旨还了您的功名,如今还是举人。若不是您一直没有音讯,说不定早就会试高中了呢,如何能说是白身呢?至于简哥儿外祖家,确实有不少进士、举人,但谁家都有自家的事,哪里有闲心教外姓的孩子?要论亲近,自然是您这位叔祖更亲近些。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我们自家人,原比外人要亲香些。往年我们只是没有机会聆听您的训导,如今既然团圆了,又怎能错过这大好机会?若是简哥儿得您教导,学问上有了进益,将来有出息了,也是您的功劳。侄儿心中感激不尽。祖父在天之灵,必然也乐意见我们一家人和睦呢。”
秦柏听出了几分意思,微微一笑:“听了你这话,我若不好好指点简哥儿,倒成了秦家的罪人了。也罢,他如今在姚家附学,自有先生教导。我方才也说了,他随时可以过来请教。我这里还有几本书,或许对他有些用处,他拿回去自己看吧,有不懂的就来问。改日我再寻两本好字帖,给他送过去,他若闲了,就临一临,临完了拿给我看。”
这已经是答应指点的意思了。秦仲海面露喜色,连忙推了儿子一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过你三叔祖?”秦简忙向秦柏行了谢礼,秦柏摆摆手,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又对赵陌说:“前儿你拿去的那本,可看完了?”
赵陌这才从怔忡中清醒过来:“是,已经看完了。我这就去拿过来。”说罢转身回屋取了书,送到秦简手中。
秦简一看那书皮上的书名与作者姓名,顿时肃然起敬。他听学里先生提过这本书,说是难得的好书,向来只有书香大族,才会有收藏,世上拢共也没几本存世。姚家倒是有一本,只是从不外借,就连本家嫡支的子弟要看,也得软语求长辈,才能弄到手,还不能拿出书房。他这个外孙想要借,得排在表兄弟们后头,不知要轮上几年。万万想不到,原来三叔祖这里就有一本,看那书页,应该很有些年头了。
秦柏说:“这都是旧书了,你小心翻看,若是愿意,就抄一本新的,抄完了把书还我,你自看新的去。”
秦简忙答应下来,秦仲海又向秦柏道谢,再说许多好话。秦简盯着手中的书发了一会儿呆,开始心急想回住处看书了。今晚到清风院,他本来只是想讨好一下父亲的,忽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受了些意外的“批评”,他心中还有些恼火,但现在已经全然变成了惊喜。他开始好奇地看向秦柏身后的书架,还有地上摆放的那些大箱子,心想三叔祖这里还有多少好书?往日竟没发现。他确实该多来几回才是。
因赵陌就站在边上,秦简还十分热情地与他攀谈,又问他看了那本书有什么见解,主动表示日后会上门来拜访,两人多多交流,互相学习。赵陌心中纠结得很,可为了不引起怀疑,也只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好不容易等秦仲海带着秦简离开了,赵陌苦着脸问秦柏:“这可怎么办呢?令侄孙说今后要常来寻我说话。”
秦柏只是微笑:“不妨事,他有意与你结交,若你瞧他还算顺眼,便与他交个朋友。若是瞧他不顺眼,不理他也行。”
赵陌叹息:“就怕他问起我身世来历,我会露馅呢。”
秦柏并不担心,安抚他几句,便叫他回房休息了。明日还要出门呢。
牛氏早送了孙子回房,进屋问丈夫:“二侄子带着孩子过来坐了这半天,光拍你马屁了,到底是干什么来了?承恩侯府家大业大,还真的找不到好先生?”
秦柏笑了笑:“他已经说了自己的来意,我也明白了。这孩子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他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
第五十六章 盯上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秦含真梳洗穿戴了,便带着青杏到清风馆去给祖父祖母请安,顺便一块儿吃个早饭。早饭结束后,一家人就准备出行了。
赵陌今日穿的是灰蓝色细棉布的夹袍,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就象是一般殷实人家出身的小公子,显得比平日更俊俏几分。秦含真自己穿的是月白衫配灰蓝布裙,倒与他象是一对儿似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分外显眼。牛氏还笑着说:“你俩穿的一样,倒象是一家子兄妹两个。”
秦含真笑道:“这样才象是一家人出行嘛。”赵陌微微笑着,上前扶住秦柏:“那我扶着舅爷爷走,就更象是一家人了。”秦柏大笑。
三房一行人不走侯府大门,而是出清风馆院门外的西小门,沿青云巷走到西南角门出府。虎伯与虎勇父子早已驾了马车等在门外了。秦柏、牛氏除了孙子梓哥儿与孙女秦含真,以及赵陌以外,就只带了虎家一家三口随侍,梓哥儿由虎嬷嬷抱着,再没带别人了,十分低调。秦含真跟着祖母、弟弟与虎嬷嬷上了虎勇驾的第二辆车,秦柏带着赵陌上了前头虎伯所驾驶的那一辆。踩着脚凳登车的时候,赵陌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秦柏在车中坐下,见他还未登车,便问他:“怎么了?”
赵陌面露犹疑,登入车中坐下,有些拿不准:“方才……好象有什么人在盯着我看。”
秦柏皱起眉头:“可看到是什么人么?”他掀起车窗帘子往外看,但西南角门外还是有不少人往来经过的,有些是侯府的下人,有些是路人,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状。
赵陌也因此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并没有看到是什么人,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从出清风馆起,我就觉得好象有人在盯我了。”
秦柏叫了虎伯一声,低声吩咐他几句。虎伯点点头,下车到西南角门里,跟守门的人不知说了什么,那人就转身消失在门内,过了一会儿方才回来。他与虎伯交谈片刻,后者回到车前禀报:“西南角门一带并没有异样,只是方才多了一个小厮在门里晃荡,现下已是走了。那小厮据说是简哥儿身边的人,平日就住在清风馆对面的仆役房里,兴许只是路过罢了。”
秦柏不置可否,命虎伯驾车起行,回头对赵陌道:“兴许只是巧合,但也难说得很。简哥儿似乎有意与你结交,未必有歹意。此事等我们回府后再说吧。”
赵陌答应了。三房的两辆马车就这样低调地驶离了承恩侯府。
他们不知道,他们一走,西南角门内就蹦出个小厮来,探头张望了马车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问那守门的仆从:“叔,三老爷他们这是上哪儿去呀?大清早的就出门了。”
那仆从随口道:“我哪儿知道呀?方才倒是听见三姑娘哄哥儿,说要到市集上给他买好吃的,想必是出去逛街了吧?三老爷一家回京好些天了,出去逛逛也没什么。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简哥儿今儿还要上学呢,你还不赶紧过去侍候?”
小厮说:“简哥儿今日吩咐了,另有事交代我办,不用我跟去学里。我还要帮哥儿传话去呢。”说着就转身跑了。他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反而是穿过整条西青云巷,一直走到晚香阁后头,群房前的小路,一路拐到了后门处。出了后门,便直奔侯府后街一处不起眼的小宅子,敲了三下门,停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门,那门方才吱呀一声打开,让他进去了。
他进了门后,向院中那人禀报说:“三老爷一家出门去了,说是要到市集上逛一逛。他把那位赵小公子也带上了,就跟他坐一辆马车。”
那人皱了皱眉头:“知道了,你继续盯着吧。等他们回来了,你再来告诉我。”
那小厮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离开,反而问那人:“哥儿下晌就要从学堂里回来了,到时候说不定有差事打发小的去做。若小的到时候脱不了身,没法替您去打探消息,那该怎么办?”
那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啰嗦什么?你是王家送给简哥儿使唤的,虽说简哥儿吩咐的差使要紧,但你不能换了主子就忘本。王家有事用得着你,便是表姑奶奶与简哥儿知道了也只会吩咐你用心办事的,只是这点小事还用不着惊动他们罢了。简哥儿身边又不缺人,少你一个又如何?到时候想个法子脱身便是。我既然把这件事交代给你,你就要做好。”
小厮赔笑:“您言重了。您吩咐的事,小的自然要办好。只是哥儿不知道您来了,若是他问起我去做什么了……”
那人打断了他的话:“不行,你不能把我交代你的事告诉简哥儿。日后若有需要,我会跟表姑奶奶商量的。你只需要好好办事就行了,多的话,一句都不许提起!”
那小厮心里暗暗撇嘴,但想着不过是些打探消息的小事,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还有丰厚的赏钱拿,何乐而不为呢?便恭敬地答应了,迅速退下去。
院门关上了,院中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上厚厚的老茧,再摸了摸袖中暗藏的那一个小纸包,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还以为这件差事会很难办,没想到表姑奶奶的儿子简哥儿竟然与那姓赵的小子有来往!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简哥儿身边的小厮正可为他所用,接下来只需等待时机便可……
赵陌根本不知道有人盯上了自己。他只是与秦柏同坐一车,一路闲聊着,又正好向秦柏请教了不少东西。待出了内城,外头正是繁华街景,却是他在辽东也未曾见过的。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那日入京城时,为避人耳目,他心中又挂心父亲之事,并没有闲心留意周围景致,因此直到今日才真正看清了京城是何等繁华。天子脚下,果然不同凡响。
虎伯与虎勇昨日跟着承恩侯府的熟手车夫驾车走过这条路,因此稳稳当当地把车驾驶到了目的地。大概是因为起得早的关系,秦含真又犯困了,还在路上小小地打了个盹。牛氏倒是很精神,一直抱着梓哥儿,与虎嬷嬷打量沿路的景致,对比一下三十年前的记忆,难为她们还记得那么清楚。
马车在积香庵门前停下了。今日的积香庵相当冷清,并没有什么香客临门。其实积香庵在京城算不上著名的庵堂,只因这里有一处桃花林,还算是个小小的名胜,因此春天有不少人前来赏景,平日里也还有些香客。象今日这般门庭冷清,还真是相当出奇。秦柏下车时瞧见,心里就有数了,定是庵中主持静虚师太让人清了场。
积香庵门口,早有一名中年女尼守候多时,见了秦柏一行人停车下车,便迎上来:“可是秦三老爷一家?庵中已经准备好了,主持正在正堂相候。”
牛氏闻言就觉得奇怪了:“咦?你们主持竟然知道我们要来?”那女尼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双手合什,作邀请入内状。
秦柏拉住牛氏的手:“我们走吧。”牛氏顿时便不再问了,嘱咐孙女儿与赵陌跟紧了自己,再让虎嬷嬷抱稳了梓哥儿,又叫虎伯与虎勇父子俩留在门外安心看好车子以及车上的物什。
虎伯原有些不安:“老爷,当真不用我陪您去么?”秦柏摆摆手,便拉了牛氏走进庵内,虎伯只好退回到车辕上安坐了,两只眼睛盯着庵外道路上来往行人,观察是否有什么异样。
秦含真跟着祖父祖母走进庵中,见这庵堂小巧玲珑,占地并不大,是一处三进两路的宅院。第一进是供香客上香礼佛的佛堂,第二进是招待香客的静室,第三进与东边跨院都是女尼们的住处与念经的地方。庵堂西北方向是一大片桃花林,整个庵堂的面积,估计也就是两三亩大小。
秦含真等人先进了第一进院子,正面是观音堂,左右两配殿也都供了佛像。积香庵主持静虚师太就在观音堂前相候。这是个五十来岁的清瘦老尼,五官生得端正,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模样。她说话不紧不慢地,明明用辞带着一股殷勤,可谁都不会觉得她是在低声下气地巴结讨好,反而认为她是位和气好说话的出家人,还很有学问。牛氏听她说了一会儿积香庵的陈年掌故,便已经有了亲近之心,拉着她很热心地捐了一笔香油钱,又非常虔诚地在正堂与东西配殿内都上了香,祈了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