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主簿微笑道:“先生也别问了,都是县中有头有脸的士绅之家,几乎都有子弟曾向您求学。他们敬重您的为人,怎会把您家里的谣言向外传播?只是这种事到底不好向您提起,府上大奶奶又已经过世。不管怎样,都不该玷污了逝者的清誉。”
吴少英对秦老先生道:“弄清楚事情起因后,学生会与齐主簿一同,逐一上门拜访这些人家,向他们说明原委,绝不会让他们误会表姐的贞节。”
秦老先生严肃地问他:“到底是谁指使这婆子胡言乱语?!”
吴少英叹了口气:“这里头或许也有学生的一点责任。关家表妹向父母提过,欲嫁学生为妻,学生的姨父姨母也有意亲上加亲,只是学生素来将表妹视作亲妹一般,从小看着她长大,如何能娶她为妻?便婉拒了。表妹误会学生另有心仪之人,就胡乱猜测,其实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学生小时候刚到姨母家来时,因表妹刚出生不久,表兄又要读书,姨母不得清闲,是表姐照顾学生的衣食起居。学生对表姐素来敬重,素来视作亲姐一般,断没有私情可言。表姐也将学生当成是幼弟,从无逾距之处。那编造谣言之人,也不知为何如此卑劣,竟拿学生与表姐之间的情份做文章。学生绝不会饶了那人!”
秦老先生看着他,沉默片刻,又转向齐主簿:“那婆子可曾招认是谁指使的她?”他留意到了,吴少英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转而提起了关芸娘。难道是关芸娘收买的卖花婆子?不可能,关家没有这个财力,还禁止女儿与外人接触很久了。
齐主簿也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道:“这个……她也不清楚对方姓名,只知道是个大户人家里做事的仆妇,穿戴得很好,见多识广,那些繁华大城里的见闻,都是那仆妇教给她的,好让她能迅速讨得县里那些太太奶奶们的欢心。再有就是,那仆妇说话用的是临县那边的口音,拙荆就是临县人士,家中仆妇也持临县口音。那婆子说,听着就跟我家仆妇的口音差不离。”
秦老先生道:“自然不会是府上的仆妇,否则主簿大人也不必将事情告知少英了。而米脂县里,与临县相关的大户人家,家中仆妇曾去过繁华的大城,还要与我那薄命的长媳或者少英有恩怨……”他脑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齐主簿向秦老先生作了个揖:“先生,此事关系到您府上女眷的清誉,我觉得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那卖花婆子,如今就在县衙女牢中,单独看管。先生若想询问,我就命人将她送到府上去。不知您意下如何?”
秦老先生也知道,齐主簿已经猜到真正在幕后指使的是谁了。秦家的媳妇陷害秦家的媳妇,这简直就是个笑话!而且这笑话,已经闹到县中不少人家那里去了。若是他不严加处置,将事情弄得清楚明白,那些学生会怎么看待他?他又有什么脸面继续教书育人?!
秦老先生咬着牙,起身大礼谢过齐主簿。如果这回不是齐主簿夫妻警醒,说不定等住在城外的秦家听到流言时,事情已经合县皆知了。谁又能担保,县中人家个个都如那四家人一般厚道呢?
第二十二章 证人
齐主簿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就先一步起身告辞了。他这回卖了两个大大的人情,成功结交了县中德高望重的大儒秦老先生,以及与绥德知州相交莫逆的吴少英,心满意足。
交好了秦老先生,这米脂县内就不会有人寻他麻烦,还与秦家门生都拉上了关系,今后儿子求学交友都方便多了。
交好了吴少英,米脂县在绥德州辖下,绥德知州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更别说吴少英在国子监多年,想必也结识了不少出身国子监的官员。有他牵线,今后还用得着担心官场人脉么?
果然做好人,是有好报的。
齐主簿面带微笑,捻着胡子,施施然离开了王家宅子。
吴少英没有跟他一同离开,因为接下来就要谈到家务事了。他还有别的事需要跟秦老先生说清楚。
他劝秦老先生:“老师与学生想必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只是若没有证据,倒不好给她定罪。”
秦老先生沉着脸道:“把那卖花婆子押回家里,叫她一个个认人,总有认出来的时候!”对了,二儿媳的娘家兄长在县城里还租了个小院暂住,虽然他此刻送梓哥儿姐弟俩回大同去了,但必然也留了人手看房子。那些仆人也不能漏过去。因为相比住在秦家大宅里的二房仆人,这些人出入办事更方便。
吴少英淡淡一笑:“光靠一个人证,只怕还有不足。不瞒老师,学生其实还找到了另一名证人,只是方才齐主簿在,不好让他知晓。”
秦老先生怔了怔,有些意外:“是什么人?”
吴少英道:“老师一看便知。”他起身走到门边,扬声说:“带人进来。”只见一名四十岁上下身着粗蓝布衣的高壮汉子扯着一个女子进了前院,一路带到了书房门外。
那女子身上还披着黑色的斗篷,天黑灯暗,秦老先生乍一看,没认出是谁,正在疑惑,便看到那女子跌跌撞撞地扑进屋内,哭着跪伏在地:“老爷!老爷救我!”
居然是翠儿!
秦含真在里间大吃一惊,虎嬷嬷也是意外万分。翠儿被撵出秦家后,听说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好,村里的人议论纷纷,都在说他们家的坏话。翠儿父母商量过后,就带着女儿去邻县投亲了,走得很匆忙,家里的房屋也没变卖,只带走了衣服细软。村里的人都说翠儿定是从秦家偷了很多值钱的东西,早早变卖成了银子藏起来,生怕秦家发现后要回去,才带着父母逃走的,连家当都不要了。关氏“头七”那日,他们就走了,没人再听过他们的消息,怎的吴少英会把翠儿给找回来呢?
翠儿的黑斗篷在她哭泣伏倒的时候,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褴褛的破布衣裳来。她形容十分狼狈,脸上、手上都有许多伤痕,从她刚才扑进屋里的动作看,似乎腿上也有些行动不便,很有可能受了伤。
秦老先生震惊不已:“你怎会变得这般模样?!”
翠儿大哭着说:“我是被二奶奶骗了!她叫泰生嫂来找我,叫我带着爹娘先到外地住一阵子,等二奶奶回大同的时候,就会把我们一家捎上,这样二奶奶不必回禀太太,就能将我带走。我们一家也能跟她到大同享福。我真的没想到,二奶奶派来领路的人刚把我们带到偏僻的山路上,就亮出刀子要砍人了!我爹我娘带着我一路逃亡,还好遇上表舅爷的家人,才保住了性命。我爹摔断了腿,我娘背上挨了两刀,还不知能不能活呢!”
秦含真在里间已经目瞪口呆了。
秦老先生又惊又怒:“这话当真?!老二媳妇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真的是真的!二奶奶她……”翠儿犹豫了一下,看向吴少英。
吴少英淡淡地说:“你只管将你知道的事说出来,老师自会为你做主。”
翠儿呜咽一声,颤抖着声音道:“二奶奶……二奶奶怨恨大奶奶总是揪着章姐儿推桑姐儿下坡的事不放。太太还提过,二奶奶偏心女儿,为人又刻薄,怕她把梓哥儿给教坏了。如今大爷没了,只留下一个闺女,断了香火,不如把梓哥儿过继给大奶奶,算是大爷的儿子。二爷横竖还年轻,总会再生儿子的。就当作是二房害了长房的女儿,赔一个儿子回去。二奶奶说,她绝不会把儿子给了大奶奶,又怕大奶奶不依不饶,真个害了章姐儿,所以……要坏了大奶奶的名声。二奶奶说,只要大奶奶被赶出秦家,长房没了人,也就没人能逼她过继儿子,舍弃女儿了。”
秦老先生冷笑:“就为了这个,她派人在县城四处传播谣言?!”
翠儿眼神飘了一下:“不……不是,谣言的事,是在大奶奶死了之后,二奶奶才吩咐下去的。先前……二奶奶安排的是别的……”
秦老先生厉声喝道:“那还不快从实招来?!”
翠儿抖了一下,害怕地伏下身去,支支唔唔地不敢多说。
秦含真在里间听得糊涂,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翠儿怎么又不讲了呢?难道有什么更为难的地方?
这时候,吴少英主动开了口:“老师莫急,这事儿学生也知道一些。这丫头是因为贪图小利,被府上二奶奶收买背主,因此不敢老实招认罢了。待学生为您一一道来。您还记得……在师兄百日祭前两日,学生曾奉姨母之命,前往老师府上询问祭礼安排么?”
秦老先生记得有这么回事,里间的虎嬷嬷也记得。秦平的百日祭,关家身为岳家,依礼也该出席,所以要提前两天问明白具体的安排,好确定出发的时间。这种事儿本来应该是关大舅来办的,不知为何,关家人竟没来,反而是表亲吴少英孤身骑马来了。他还给表外甥女秦含真带来了一些药材,希望能给她带来一些帮助。
吴少英道:“那日学生看完了桑姐儿,就去与王复林、于承枝两位师弟说了一会儿话,不料天忽然下起大雨来。进县城的大路都是土路,淋了雨更加泥泞难行,老师就留学生在府上借宿一晚。”
秦老先生素来有收留清贫学子在家中住下的习惯,后来因秦家大宅在城外,来往不遍,就连家境还过得去的学生,也有住在秦家的例子了。秦家下院的学堂后头,有个跨院,里头四间窑洞,地方都还算宽敞,盘了大炕,一间也能住个三四人。
秦家这几个月办丧事,秦老先生无心教学,大部分学生都散去了,只留下二三人,有的是因为家远又清贫,有的却是想要为师长尽一份孝心。这点人住四间窑洞,自然是有富余的,吴少英借宿当晚,便独占一间。
那天夜里,天黑不久,翠儿就前去寻吴少英,言明大奶奶关氏有请。吴少英虽然不解,但因为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关氏又是他嫡亲的表姐,素来亲厚,便跟着翠儿去了中院。
中院地方不大,有外书房、客房还有茶房等在,其实就是平日有人来的时候,秦老先生待客的地方。不过当时秦家几乎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很少有人去中院。关氏让翠儿请吴少英去见面的地方,正是中院的书房。
关氏没多久就到了,先是跟吴少英说了些家常,讲讲两人小时候的情份,接着就跟吴少英说,她与妯娌不睦,二房何氏刻薄,女儿又伤重,身上没有子嗣,怕今后日子难过。她听说表弟快要补官了,如果能有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娘家的助力,对上有二叔秦安撑腰的何氏,也能有点底气。她将亲生女儿与娘家父母一道托付给了表弟,求他将来多多照应他们……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打断了吴少英的话:“这是何故?大儿媳跟你说这些,莫非……”
吴少英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含泪点了点头:“可恨学生当时懵然不知,还以为表姐真是被何氏逼迫,希望能从娘家弟弟那里得些助力。学生当时答应了表姐,一定会护着桑姐儿,护着关家姨父、姨母,哪里想到……表姐其实当时就有了轻生之念,私下将学生请去说话,就是为了托孤啊!”
秦老先生闭了闭眼,心中一阵难过。他真的不知道……真的没看出来。直到大儿媳自尽的前一日,她看上去还是行止如常,半点没露出异样。哪里想到,她其实早有死志呢?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
吴少英低头拭了拭泪,又继续哽咽着说:“学生与表姐说完话,也就离开了,并不知道后头如何。直到……昨日见了翠儿这丫头,才知道还有后续!何氏那贱人,竟然……竟然以此为把柄,在表姐面前诬陷她夜间私会外男!”
秦老先生一惊,看向翠儿。
翠儿抖了抖,迅速看了吴少英一眼,才哭丧着脸说:“我不是有意的!二奶奶吩咐我时时留意大奶奶的动静,怕大奶奶去找太太谈过继的事。我见大奶奶跟表舅爷见面,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就告诉了二奶奶。二奶奶叫我去偷了大奶奶的贴身衣服和首饰,在上头做了些手脚,就拿着东西去跟大奶奶说,她夜里跟外男私会,那些贴身衣物和首饰就是捉奸的证据,若是大奶奶不照着她的意思做,就把她的丑事传出去……”
秦老先生猛然站起了身:“你说什么?!”
里间的虎嬷嬷飞快地抓住了袖中的金簪。
第二十三章 侯爷
秦含真睁大了一双眼,听着外间翠儿的话,呼吸不由得加促起来。
原来……何氏还做了这样的事!所以关氏在临终前,才会那么的恨何氏,一再叫她不要相信何氏。谁会不恨这种狠毒的人?!
外间,秦老先生已经气得满脸涨红,说话都有些气不顺了:“所以……所以大媳妇是被二媳妇她……设计陷害而死的么?!而你就是帮凶?!”
翠儿缩了缩脖子,怯怯地看了吴少英一眼。
吴少英面无表情地说:“后来如何了?你继续说吧。说得越多,越能弥补你犯下的大罪!别忘了,你虽是帮凶,那主犯还在逍遥法外呢。”
翠儿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目光,咬咬牙,接着道:“大奶奶当时……非常气愤,问二奶奶到底想怎么样。二奶奶说……只要她在大爷百日祭过后,主动向老爷太太提出要改嫁,那二奶奶就不会把她的丑事说出去。二奶奶还说,本来是打算给大奶奶另找一户人家的,想不到大奶奶自个儿先挑中了表舅爷。既如此,也只好成全他们了。等大奶奶做了吴家妇,可不要再来寻她晦气才好,否则那些证物,二奶奶还是要交出去的。”
秦老先生怒极反笑:“她还给嫂子寻了再嫁的人家?倒真是闲得很哪?!”
翠儿偷偷看了吴少英一眼,才小声说:“其实二奶奶早在送走章姐儿和梓哥儿的时候,就已经替大奶奶寻好了下家,打算要诬陷她与外男私通的。当时家里的外男,就只有老爷的三个学生。二奶奶说,王少爷家是县城大户,还有个哥哥是翰林,而于少爷家里又家大业大的,如果叫大奶奶嫁给他们任何一个,岂不是便宜了她?只有胡少爷,家里最穷,几乎连件好点儿的衣服都没有,又没有功名,要是他娶了大奶奶,老爷也不会再让他留下来读书了,他连秀才都没法考,将来肯定混得最惨。大奶奶要是嫁给他,将来想要找二奶奶报仇,都没法了。二奶奶就总是打发金环去给胡少爷送东西,好让他以为金环对他有意。这样金环在给他的东西里头夹带上大奶奶的物件,正好可以栽赃……”
秦老先生冷笑连连:“胡昆可不是这种人,一个丫头,无缘无故给他送东西,他绝不会接受,反而还会斥责丫头违礼。你们二奶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是碰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