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秦柏原还有心要带他去多认识几个人,见他无意,也就罢了,便允了他陪秦含真去西园寺。
秦含真心中大喜,一个人出门游玩,其实挺无趣的。虽然有丫头婆子们在,但话不投机,自然不如赵陌同行有趣。
于是他们第二日就与黄家姑嫂一道去了西园寺。那地方风景不处,秦含真尤其喜欢寺中的银杏树与枫树,红一片黄一片地,在这深秋中显得格外绚丽夺目。她忽然觉得,这等好景致,必须要马上画下来才对。若是错过了,日后想起来再画,恐怕印象就不如现在深了。
她如今随身也带了笔墨,趁着黄家姑嫂去了求签,她发现附近就有石桌石椅,便立刻命人将笔墨纸砚取来,就在石桌上摊开白纸,迅速将这古寺秋景画在了纸上。虽然因为时间有限,她画得匆忙,有些草率了,但该画的都画了,还当场用了颜料,深觉画上那红黄绚彩,半点不比实景黯淡失色。
赵陌一直静悄悄地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画,见她停笔,才满面赞叹地道:“表妹的画技真是大有进益了。我看你这幅西园寺秋景图,半点不象是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能画得出来的。”
秦含真笑道:“这是托了景色好的福。况且我这点水平,也就是在同龄人里吹吹牛罢了,也说不上有多出色。表哥就别夸我了。”
赵陌道:“该夸的就得夸。表妹比同龄人出色是事实,为何不能夸呢?我知道表妹志存高远,日后只会越画越好的,很不必过谦了。”
秦含真不由得一笑,也不跟他争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便放下了笔,往画上吹了几口气,见墨迹犹在,也不知几时才能干透,在寺里却不知上哪儿去取水来洗笔,不由得再抱怨一声:“真是太不方便了。”
赵陌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得大殿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人不由得循声望过去。守在不远处的阿寿十分精乖,迅速去大殿那边瞧了几眼,跑回来报说:“哥儿,秦三姑娘,好象是黄家抓住人了。方丈亲自出面,正劝他们把人带到西花园那边去呢,说是西花园如今清静,并无旁的香客在。”
张公子被抓住了?
秦含真与赵陌对视一眼,都感到高兴。秦含真立码把画具留给了青杏她们收拾,自行拉着赵陌跑西花园那边看热闹去了。
西花园是西园寺寺名的由来,乃是一片景致极好的园林。秦含真他们过来的时候,就跟寺里打过招呼,预备要在这里用素斋的,因此才会早早就让和尚们清场。有永嘉侯府与黄晋成的脸面,西园寺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秦含真与赵陌到了西花园放生池边上的一处亭轩,在那里见到了一身狼狈的张公子。他先丢下了随身侍候的书僮,又怕被黄晋成找到,不敢联系其他随行南下的家仆,只靠着身上戴的一些玉佩、扇坠什么的,当了些银子,充作路费,一路打听着往苏州来。秦家船队一路走运河,都是打出了永嘉侯府的旗号,并不曾瞒人,因此张公子找过来,也没费什么功夫。
只是他当日逃走时,病情还未痊愈,这些天在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是半点翩翩公子的模样都没有了,蓬头垢脸,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病骨支离,咳嗽不停,只身上穿的那件不知几天没洗过的绸面夹袍,还能依稀瞧出他是个富家子来。也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眼下是个什么模样,远远地见了黄清芳,就扑了过来,还故作深情模样地唤一声:“芳妹!”
黄清芳当场就转过脸去,不想再看到他那副尊容。
黄晋成夫人毫不客气地骂道:“没有廉耻的混账东西!你这样也配做你祖父的亲孙?!真真丢尽了祖宗的脸面!当日既然是你们自家要做戏,背信弃义,说什么与王家孙女儿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话,那今日又跑到我们家妹妹面前装什么样儿?!你有本事,先去把你的妻子休了再说。身为有妇之夫,跑来纠缠好人家的女儿,你这是没把我们黄家放在眼里么?!真是欺人太甚!”
张公子一噎,大约也是无言以对,不敢与黄晋成夫人搭话,只可怜兮兮地看着黄清芳:“芳妹,过去都是我错了,如今我终于明白,我心里真正中意的还是你。没了你,我茶不思,饭不想,做什么都没心思,长久以往,只怕要因相思病而死了!你就看在我们多年青梅竹马的情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黄清芳淡淡地道:“不敢当张公子这句话,我八字不好,你与我离得近了,怕是会克着你,我还是不要害人的好。”
张公子窒了窒,也有些讪讪地:“这……这原是那王家人为了与我结亲,胡乱放的话,如何当得真?”
黄清芳冷笑:“我竟不知,王家女卑微至此了,竟然要用这种手段来高攀张公子?!”
张公子这回是真的哑口无言。他虽然可以厚着脸皮去纠缠姑娘,但也要人家对他还有情意才能成事。黄清芳明显已经厌了他,半点旧情都不念了,他可怎么办呢?
这时候,赵陌走了过去,含笑轻轻拍掌:“原来王家人的厚脸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真该写封信回去告诉父亲一声,好好笑话一下王家人才对。”
张公子跟在秦黄两家后面几日,自然知道赵陌的身份,闻言顿时变了脸色。
第二百零六章 主次
赵陌的父亲赵硕娶了王家七姑奶奶,而张公子的妻子则是王家的嫡长孙女,若要认真论起辈份来,赵陌勉强算是张公子的表小舅子。当然,这个亲戚关系,王家也就是表面上认一认,赵陌却是绝对不想认的。
但赵陌认不认的,也不碍着他拿这段所谓的亲戚关系来膈应张公子。他如今就这么大咧咧地来到张公子面前了,若是以王家亲戚的身份来质问张公子,张公子哪儿还有话可讲?
他到江南来,可是瞒着妻子的。不为别的,他们张家想的这个脱身法子,目前是不能惊动王家的。王家前景再黯淡,如今也还没出事呢,以他家如今的权势,想要报复张家人,张家就算能保得无事,也要伤筋动骨了。况且王家若是事先得了消息,有了准备,张家再想休妻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不可能无故休妻,又不能等到王家出事再休,那就只能用些阴私手段陷害王家嫡孙女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了。人家要是有了防备,张家还如何能下手呢?
张公子明知道赵陌在传言中与继母不和,此时还是不敢大意,勉强笑着说:“辽王世孙怎么也在这里?”
赵陌摆摆手:“你也别问我怎么在这里,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如今跟在永嘉侯身边读书,全京上下都知道了,我不知道?”
张公子干笑两声,吞了吞口水。
赵陌背着手,歪头看着他:“张公子怎么不说话了?你方才不是说得很溜么?王家竟然要在背后放谣言,污蔑黄姑娘,好图谋与张公子的亲事。王家行事实在是太过分了!如此厚颜无耻……我父亲与这样的人家做了亲,自然不能被蒙在鼓里的。我待要写信告知他真相,还得请张公子来做个见证才好——张公子觉得如何?”
张公子结结巴巴地:“这……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赵陌笑笑,“不但如此,黄佥事一家至今都不知道,原来当初放谣言的事是王家在背后主导的,只把责任怪到了张公子一家头上,心里恨得很呢。不过是碍于长辈们的交情,黄佥事才一再容忍罢了。如今既然证实了张家不过是替王家背了黑锅,自然要还张家一个清白。黄家为了自家姑娘的清誉,还得回京去告王家一状呢。他们家的女儿嫁不出去就罢了,怎的还祸害别人家的女儿,硬抢人家的夫婿呢?况且张公子自个儿也是不情愿的,被逼着娶了王家女,都快难过得要死了。等这一状告实了,让官府判你们和离,张公子的病想必就能好了。”
他回头冲黄晋成夫人笑了一笑:“黄夫人觉得如何?是不是这个理儿?”
黄晋成夫人拿帕子掩了口在偷笑,闻言忙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么?既然是王家干的好事,我们当然要告他们一状了!再没有这样恶心人的,难道世上就没有别的男人了?王家的女儿,惯会抢别人的夫婿,真是好不要脸!我们家妹妹受了这等委屈,凭什么忍气吞声呀?就该闹到衙门去,让衙门还她一个清白,也好把王家那虚假的面皮给撕下来,叫世人看清他们是什么货色!”
张公子越听,面色越是苍白。若真要这么干,他跟王家就要结成死仇了。若是王家马上就倒霉了还罢,若是他家还能撑上一段日子……
可他又不能否认自己方才说的话,他把责任都往王家头上推,若是如今再反口,黄家更要瞧不起自己了。能不能赢回黄清芳的芳心且不提,真得罪了黄家,他们如今是太子的外亲,而太子又地位稳固……
这简直就是死结,张公子心乱如麻,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赵陌见他表情,便知道他正在纠结,笑了笑,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降低了声量:“张公子,你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么?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事么?你张家的大祸就在眼前了,你可要分得清主次才好。”
分得清主次?
张公子怔了怔,抬眼看向赵陌,若有所思。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让他们张家与王家划清界限,免得王家倒霉的时候,把张家也拖下水。他们不知道王家是不是要图谋不轨,但张家是真的不知情啊!当初结亲,也只是以为能借着王家与赵硕这位热门皇嗣候选人的关系,沾点未来皇帝的光而已!若他们早知道王家的打算,便是宁可继续现状几年,也不会答应婚事的呀!
张老爷马上就是小九卿了,太子那时虽然传闻病重,但皇帝还好好的,黄家怎么也能再风光几年。张黄两家是多年的交情,等双方成了亲家,张家借着黄家的关系,让张老爷再往上挪两步,想来是不难的。等张老爷在朝中成了高官,就算黄家失势了,对张家影响也不大。他们张家明明是很稳当的,当初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想贪图一个从龙之功,才会走错了路呀!
所以张家本来是清白无辜的,问题只在于跟王家的姻亲关系罢了。张公子想要哄回黄清芳,就是想要借黄家之力,把自家从王家的泥潭里捞出去,再保住未来的荣华富贵。所以,纠缠黄清芳只是方法,目的是要跟王家划清界限。
既然迟早都要撕破脸了,那么把事情闹得大一些,彻底跟王家撇开关系,是不是更能取信于皇帝、太子还有朝中大臣?只要让他们知道张家的忠心与无辜,无论张家是否娶了黄清芳,都不会再因为王家而被清算了吧?
张公子终于想明白了。他动了动嘴唇,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双眼里露出惊惧挣扎的神色来,但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明白该怎么做了……”说完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还越咳越厉害了,好象差点儿就能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赵陌温和地笑着,扶住了他的手臂:“张公子这是怎么了?既然生病了,就不该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乱跑才是。万一吹着了风,加重了病情,那可怎么好?我让随从带你下去歇息,回头再给你请一位大夫来,好好诊治诊治。你受了王家那么大的委屈,不把身体养好了,如何能跟他们算账呢?”说完就示意阿寿接手,把张公子给扶了下去。
张公子本来回头看向黄清芳,还想说些什么的,但因为阿寿扶着他,走得太快,硬是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众人只听得他喊一声“芳妹”,便风一样地消失在亭轩门外,再也见不到踪影了。
黄晋成夫人这时候才笑出声来,对赵陌道:“辽王世孙这一招高明!叫他从此死了心,不再纠缠我们芳姐儿了。至于他要如何跟王家打这场官司,那是他自个儿的事,横竖不与我们黄家相干。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倒是黄清芳若有所思:“世孙难不成真打算让张家去告这个状?”
赵陌笑笑,没有说话。秦含真一直在旁边看戏,这时候才走上来道:“这个状怎么可能告得了?明摆着放谣言的事就是张家干的,王家才不会吃这个闷亏呢。但只要张家下定决心去休妻,王家一定不肯甘心的,两边把事情闹大了,才叫热闹呢。”
赵陌会有这种想法,原因简直再明显不过了。王家害得他不浅,这种事不过是小小报复一番罢了。小王氏的亲侄女被夫家休弃,她难道就是有脸的了?说不定……
秦含真当着黄家姑嫂的面,没有继续说下去。等到黄晋成夫人命人去传斋饭,打算大家就在轩中用午饭了,她方才将赵陌扯到了外头放生池边,打量得左右无人,才小声问他:“你是不是打算把这些事写信告诉你父亲?”
赵陌眨了眨眼:“表妹觉得我应该告诉他么?”
秦含真想了想,笑道:“当然要告诉了。这件事跟他可大有关系呢。王家算哪根葱?就算曾经势大,如今也不算什么了。在太子病愈的消息传出来之前,他家之所以能吸引到那些官员武将与他们结盟,不就是仗着你父亲有望入嗣皇家的幌子吗?王家想要兵马大权,是为了增添他们在你父亲心中的份量。可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么做是替你父亲做的,定是受了你父亲的指使。皇上与太子如果要处置王家,你父亲也肯定要受牵连。虽然他对你不好,但他要是真的出事了,你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是这样,何不把实情告诉他,让他知道王家给他惹了什么大祸,叫他下定决心断尾求生呢?”
至于被断的那个“尾”指的是谁,不用说,赵陌与秦含真都心里有数。
赵陌心里正打这个主意呢,闻言笑道:“世上再没有比表妹更能猜出我心中所想的人了。”
他目光微闪,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王家也得意得太久了,大约还以为自家精明呢,为了权势,不把别人的性命前程放在眼里。他家算是什么东西呢?凭着一点帝王恩宠,能获得如今的富贵权势,竟还不知足,一心要算计天家骨肉,真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他们这样的,真叫皇上一锅端了,干净利落地去死,倒是太便宜他们了。从来钝刀子割肉最疼。我倒想瞧瞧,他们一心要捧起来的宗室女婿,一个个嫌弃他们、将他们踩在脚底下时,他们心中又会是什么滋味?”
第二百零七章 园林
这一顿斋饭明明清淡得很,但黄清芳却吃得十分合口,都有了日后多研究一下斋菜做法的打算了。
自打婚事生波,她就一直心情不好,直到今日方才觉得畅快许多,同时也越发觉得自己过去有眼无珠,怎么就被张公子的甜言蜜语给哄住了呢?!
那时候她与他是未婚夫妻,他待她殷勤小意,她虽然觉得他有许多不好的习性,但只要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又有什么不能忍的呢?等日后成了婚,她再慢慢督促着让他改过来就是。青梅竹马的情份,可不是说玩儿的。他病得重了,她是真的又着急又伤心;他说不想连累了她,定要退婚,她是死都不肯答应的;后来虽说在父亲的愁容、母亲的眼泪,以及兄嫂们的苦劝下,她不情不愿地应下了,心中却真的有过他一旦病死,她少说也要替他守上三年孝的心思——哪怕是因此误了花期,也在所不惜!甚至在婚事退了之后,她听说他病情痊愈,还以为这份婚约有望重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