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苦笑:“那边是什么承恩侯府,当家的是我祖父的哥哥,好象跟我祖父有些矛盾,很多年前就闹翻了。我祖母和虎伯他们都恨死他了。这位侯爷不知怎的,如今忽然悔过,跟我爹相认后,就派了人来找我祖父,一再请我们去京城。祖父祖母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吴少英不由得呆了一呆:“承恩侯府……”既然是秦老先生的哥哥,自然也是姓秦的。先帝有过两位皇后,今上只有一位,京城的承恩侯府一共三家,姓秦的只有今上的原配、已故秦皇后的娘家兄长秦松一家。想想老师的名讳是上秦下柏,难不成竟是秦皇后的兄弟不成?吴少英忆起方才自己在老师面前侃侃而谈太子如何,皇嗣如何,就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来。
不过吴少英也就是慌了一小会儿,很快镇定了下来。不知者无罪。他方才也没说什么犯忌的话。况且在老师面前,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吴少英淡定地对秦含真说:“我不知这承恩侯府如何,只在京城时听说,秦家显赫无比,富贵尊荣,极得今上看重。虽然承恩侯并未入朝参政,但无人敢小瞧他。京城内外,人都说秦家名声不错,并非仗势欺人、为富不仁之辈。你爹本就文武双全,再添上这么一门亲戚,在禁卫中不愁站不住脚。若老师真的带着师母与你上京投亲,倒也是件好事。一来你们一家团聚,不必再受骨肉分离之苦;二来老师、师母也有儿子承欢膝下;三来……京城乃天下繁华至盛之地,生活比在陕西要舒适便宜得多,你们祖孙能享享福,老师可落叶归根,重见亲人,师母的顽疾也能请到名医治理。”
听起来,似乎去京城还不错?
秦含真想了想,就说:“这事儿轮不到我做主,我听祖父、祖母的就好。”她拉住吴少英的袖子,“不过,不管我们去不去京城,明年开春,祖父都要带着祖母和我去一趟大同了。我们要去找二叔,把事情问清楚,当面追究何氏的责任。祖母说,这回无论如何都不能轻饶了她!”
吴少英顿时肃然:“这是自然!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到时候我陪你们一道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含真不由得惊喜:“真的?可是表舅不是还要去游学吗?”
吴少英笑笑:“上哪里不能游学?大同也是繁华之地,我正好去长长见识。若是你们顺路上京,我再陪你们一程好了。这一路能聆听老师教诲,我能得的益处,说不定比自个儿出门游学还大呢。”
秦含真大喜:“那太好了!”她眼珠子一转,就放低了音量,对吴少英说:“表舅,要是你跟着我们一块儿去,我们做起事来就更有底气了。虎嬷嬷今天审问了何氏丢在我们家里的那些丫头婆子,想弄清楚何氏为什么存心陷害我娘,倒是问出一件事来。”遂将金环银珮所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然后道,“小姨虽然嘴上说得难听,但这事儿知道的人多了去了,何氏想必没少听人闲话,我祖母这些日子,哪天不骂上何氏几遭?何氏要恨,也该是恨小姨,为什么就偏偏盯上我娘了呢?我觉得,小姨当日说的话,定然有什么玄妙,说不定是踩中了何氏不为人知的痛脚。”
吴少英沉下了脸。他素来不喜小表妹关芸娘性情为人,如今又添上了一桩。如果何氏真的是因为关芸娘不修口德,而迁怒关氏,将她逼死,那关芸娘也算是罪孽深重了。即使有姨母关老太太在,他也不会原谅关芸娘的。
他沉声对秦含真说:“此事我会帮着打听,等有了信儿,就会来告诉你知道。你不必着急。”
秦含真小声嘀咕:“我倒不是着急,只是觉得好巧。何氏以前的夫家是在临县吧?这回何家兄妹招惹的官军也是从临县过来的。我不知临县那里有什么,只是一天听它八百遍,存在感也太足了。如果只是小事,何氏有必要做得那么过分吗?她明知我爹没死,无论是逼我娘改嫁,还是使劲儿欺负娘和我,都有什么好处呢?我爹总有回来的一天,而且总会送信回来的,到时候她不就露馅了?就算没她逼迫陷害我娘的事,光是隐瞒平安信,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顺利过关?为了几句闲话,就冒这么大的险,莫非她是个顾前不顾后的蠢人?”
“临县?”吴少英心下一动。临县当然有什么了,那里是晋王妃庄子所在,是晋王府养私兵之所。何氏在嫁给秦安前,一直住在临县,莫非……还跟晋王妃的田庄那边有什么来往?若是没有交情,何子煜能那么顺利地请动二十名正在隐藏行踪的官军,冒险前来米脂救人么?
这可不是小事儿。吴少英想起周艮曾经无意中抱怨过,说秦王秘密折返大同后,大同主将马将军帮着封锁消息,命心腹亲兵一路护送秦王一行回京,路上没有惊动地方官衙与驻军,怕走漏了风声,那袭击者会再次下手。可他们如此严防死守,路上还是遇到了两次袭击,随行人员有不少人受了伤,幸好都平安抵达了京城。
周艮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还是晋王妃的人真的如此机灵,能准确地找到他们的行踪?
吴少英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
第八章 顾虑
关家老太太次日带着儿子媳妇,依约来到了秦家大宅。听完秦老先生与吴少英的说明后,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
秦平居然没有死!
关老太太怔怔地,忽然间落下了两行泪,心里一阵阵的酸楚:“我苦命的蓉娘啊——”
可不是苦命么?年纪轻轻的,又不是真的死了丈夫,结果阴差阳错的自尽了。若是她没有死,那如今丈夫平安无事,又高升了六品武职,进了京城的禁卫,往后就是在皇帝跟前当差的人了。这跟从前完全没法比,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了呀!可她却偏偏死了,再大的福气,再好的前程,都与她无关了。
秦平还如此年轻,又没有儿子,将来肯定是要再娶的。关蓉娘嫁进秦家后,丈夫长年驻守在外,她一个人留在家中,孝敬公婆,打理家务,教养女儿,受了整整八年的苦,到如今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结果却什么福气都没享受到,一切荣光都只能留给后来人。关老太太真的很为女儿抱屈!
可是抱屈之余,她又有几分心虚,对小女儿关芸娘也多了几分怨恨。在她看来,今时今日的局面,完全是小女儿关芸娘造成的!
虽然秦老先生与吴少英都曾告诉过她,长女关蓉娘会自尽,是因为不堪妯娌何氏逼迫,面对何氏以势相欺,以及何氏编造出来的丑闻,她绝望地选择了死亡。可是关家没有秦家那么坦白,他们隐瞒了一个自认为的秘密,那就是关蓉娘在自尽之前,曾经受过父亲关老夫子的严厉谴责。而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关芸娘误以为表兄吴少英对长姐关蓉娘有情,才不肯娶自己为妻,所以向父亲关老夫子告状,说他们有私情,污蔑关蓉娘有意在守寡之后改嫁吴少英。
关老爷子当时是真的信了,把大女儿骂得很难听,所以在大女儿自尽后,才会悔恨交加而病倒。
关老太太与儿子关大舅,都认为关老夫子的误会与责骂,才是令关蓉娘真正感到绝望的原因。至于何氏的陷害,他们一切都是听秦家说的,事前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就觉得,既然何氏的安排有那么多的漏洞,能够轻易被秦家人发现并化解,那这陷害肯定不会成功,顶多就是稍微损害一下关蓉娘与吴少英的名声,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了,真相也就大白了。关蓉娘岂是别人随便胡说两句,就会想不开上吊的人?关键还是在关老夫子与关芸娘身上呀。
如今,关老太太再听到吴少英说,何氏对关蓉娘生怨,是因为在刚回来婆家的第一天,听到了关芸娘说她的闲话,心里就更加发虚了。得知何氏曾经派人到县城里打听关芸娘的消息,她甚至有些坐不住。
她怀疑,也许就是关芸娘胡乱编排自家姐姐与吴少英之间有私情,让何氏派来的人听见了,何氏才会拿这件事陷害关蓉娘与吴少英的。如此一来,害死了关蓉娘的人,岂不正是亲妹妹关芸娘?!
关芸娘甚至还把亲爹也给吭了……
关老太太心里又痛又气,瞪向儿媳关舅母:“芸娘当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胡话?!你还不快点给我从实招来?!”
关舅母也是一脸的震惊,她心中跟婆婆也有同样的看法,但面对婆婆的问题,她却不敢回答了:“这……都好几个月了,媳妇儿……记不大清楚了,反正不是好话就是了。当时在亲家家里,我不好多说芸娘什么,回去之后我说了她两句,她还恼了我,给我脸子瞧。老爷子知道了,还说我待小姑子不够和气呢。”
关老太太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当时还抱怨了丈夫几句,说他太过纵容小女儿了,只是丈夫没放在心上。原来就是那一回么?
她咬牙问儿媳:“你再好好想一想,到底芸娘都说了些什么,能让人家恨到这个份上?!明明是芸娘造的孽,却都报应到了她姐姐身上,若不把事情弄清楚了,我老太婆就是死了都不能安心!”
关舅母膝盖一软就跪下来了,关大舅忙道:“娘,您先别生气,秀哥儿他娘倒想记起来呢,可毕竟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不是么?芸娘那丫头,平日里嘴巴不好,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秀哥儿他娘还能把她说过的话都一一记住不成?更何况……就算把这些都弄清楚了,蓉娘……也回不来了呀!”说着说着,他自个儿眼圈也红了。关舅母不由得哽咽出声。
关老太太双目一闭,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看到关家人这个反应,秦老先生也有些束手无措了。
其实他本来不想把关芸娘说闲话激怒何氏一事说出来的,在向关家解释秦平平安无事,关氏却自尽身亡的当口,说这个好象有些推卸责任的嫌疑。但吴少英是关家亲戚,他要说出来,秦老先生也不好拦。况且吴少英的想法也有些道理,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关家人知道事情起因,好追问关芸娘当日到底说了什么话。
只是关舅母想不起来,关老太太与关大舅又如此伤心,秦老先生是没法再追问了,反而还要好言劝慰关大舅。
吴少英倒是多看了关大舅几眼,才走到关老太太身边,温言安抚。
关老太太哭过一场,心情稍微平静些了,才对秦老先生道:“亲家,这事儿原是我们家芸娘造的孽,也是何氏那贱人生事,与女婿不相干。女婿是个有良心的,什么事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到了京城,还想着要把我们一家子也弄过去呢。只是我这辈子生在米脂,长在米脂,除了我妹妹家,我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怕是不服京城的水土了。况且我们家家业在这里,亲友也在这里,怎么能抛下呢?女婿好意,我就心领了。我们家还是要留在米脂。等小辈们长大了,日后若是想要去京城见见世面,再请亲家与女婿多多照应吧。”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样放不下心的。”关老太太擦了擦泪水,“我们蓉娘去得冤枉,她又只留下桑姐儿一个骨肉,女婿将来要是续弦,新人也不知能不能对桑姐儿好。我们家离得远,未必能替孩子撑腰,只盼着亲家公亲家母能看在桑姐儿是你们头一个亲孙的份上,多看顾她些就好了。”
秦老先生肃然:“这是自然。亲家母无须担心,桑姐儿可是我们家小一辈儿头一个孩子,是我嫡嫡亲的孙女儿。我与拙荆不疼她,还能疼谁呢?至于平哥续弦,那还早着呢。他媳妇的死,也有他疏失之处。若是他半点旧情不顾,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薄待亲女,那我与他娘也不能容他!”
关老太太哽咽:“那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哭了一场,直哭得没了力气,才叫儿子媳妇扶着她,驾车回家。
秦老先生见她这模样,有些不放心,牛氏在里间暖阁里也打发虎嬷嬷来说,留关家人在家里住一日再走。关老太太却没答应:“总还要跟蓉娘他爹说一声,叫他知道女婿无事,桑姐儿还有爹爹可靠,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秦家夫妻便不好再留。
吴少英亲自骑了马,一路护送姨母一家回城。离开秦家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送出大门的秦老先生一眼,心里想到昨天在秦含真屋里产生的那个念头,忍了忍,还是什么都没说。
虽然何氏嫌疑很深,但如果秦王的消息真是她泄露给晋王妃那边知道的,那她的消息一定是从秦安处得来。这岂不是要把秦平秦安兄弟俩都卷进去了?事关重大,在未查清真相之前,他还是闭紧了嘴巴的好。就算何氏真的涉入秦王遇袭案,他也得想办法把秦家兄弟身上的嫌疑给洗干净了,至少,也要保住秦平。
至于秦安,还得看看他的态度再说。
吴少英一路送关家人回到城中。刚进关家大门,关芸娘就已经迎了出来:“娘,哥哥,嫂子,回来啦?亲家老爷到底请你们去做什么呀?也不带上我……”话音未落,她就发现吴少英也跟着来了,脸顿时一红,“表……表哥怎么也来了?”却忽然想起,自己事先不知道吴少英会来,此时完全就是家常居丧打扮,甚至连头发都没好好梳,岂不是在心上人面前出丑了?她顿时“呀”了一声,飞快地转身跑回了房间,重新梳妆打扮。
吴少英从头到尾都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此刻,对于关芸娘,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好感。她在他面前是娇羞,还是蛮横,又有什么区别呢?等他离开了这个地方,她与他便是两路人了。
关老太太却盯着小女儿的背影,咬牙切齿。她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正屋,把正在背书的孙子秀哥儿打发回房间,叫儿子媳妇留下来,犹豫了一下,把吴少英也留下来了。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人时,关舅母有些沉不住气,期期艾艾地问:“娘,妹夫在信里既然有意让我们一家也跟着去京城,我们为什么不去呢?京城比米脂可繁华多了,比西安府都要繁华!若是去了那儿,我们秀哥儿就能拜个好先生,将来读书科举,也会更加顺利,不是么?”
关老太太冷笑:“这是在沾秦家的光,若是从前,这光沾了也就沾了,我们有蓉娘,有底气。可如今,蓉娘没了,等到了京城,女婿问起,蓉娘是怎么没的,你们有脸跟他说实话么?!”
关舅母顿时低下了头。关大舅尴尬地道:“娘别生气。秀哥儿他娘也是为了孩子的前程……秦家人都觉得是何氏害死了蓉娘,妹夫也不会怀疑别的,咱们不说就是了。”
关老太太又是一声冷笑,斜了他一眼:“你老实说吧,芸娘当日在秦家,到底说了啥,把何氏气得狠了,要害蓉娘。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也别跟我说你媳妇已经记不清了。方才你分明就是想要堵住亲家公的口,不让他继续追问下去。可见,你一定知道什么。这里没有外人,你还不说,难道连老娘都要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