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先生哂道:“你别太宠着她了,她比起你们小时候还差得远呢。夸得多了,当心她骄傲自满,从此再无进益,对她有什么好处?”
吴少英笑道:“学生是真心觉得这字写得好的。桑姐儿是女孩儿,不比学生几个自幼开蒙读书。她几个月前又受了重伤,忘尽前事,过后才重新拣起书本。如此算来,岂不是才学了几个月,就把字练得这般好了?自然是该夸的。”
秦老先生笑而摇头。
吴少英又夸了秦含真几句,还点了几个写得特别好的字出来,才将纸还给了她。秦含真其实心里明白,自家表舅是特地夸她的,不过他点出来的字,也确实是自己心目中的杰作,可见不是瞎夸。骄傲是没有的,可她听着也高兴哪。
她做完了功课,就将纸笔收起来了。现在明摆着祖父带吴少英过来,是要跟祖母说话的,她当然要认真旁听啦。
牛氏斜了秦老先生一眼:“你们师生俩方才躲在屋子里说了半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还不能听了?”
吴少英微笑着点头,他与老师说的话,还真有许多不适合告诉师母的,只是这话不能明说,说了就要挨骂了。
秦老先生显然习惯了应付妻子的刁钻盘问:“也没说什么。明年开春后,咱们就要出发去大同了。我想着咱们家老的老,小的小,路上没个帮衬的人,多有不便,就让少英随我们一道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牛氏其实并不是真心想要盘问丈夫,只不过是做个姿态,以免显得太古怪,听了丈夫的话,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满心惊喜地望向吴少英:“这是真的?那可太好了!我早就在犯愁呢。咱们一家去大同,一路上打点庶务,有墨虎一家三口,可遇到需要与人交际的场合,总不能让下人出面。若是次次都要老头子出面,他这身体也不知能不能经得起折腾。少英能跟着一起去,可帮大忙了!”
吴少英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师母若有差遣处,也只管使唤我好了。”
牛氏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因说起明春出行之事,秦含真就问秦老先生了:“咱们都有哪些人去大同呀?带的人多吗?”
秦老先生回答:“我与你祖母,带上你,各人再带几个侍候的人就是了,你虎伯一家是必定要去的,旁人倒不一定,家里总要留人看宅子,地里的事务也需要人打理。”
牛氏道:“家里的事就交给刘账房吧,他年纪大了,走那么远的路也是受罪。让他女儿女婿留下来照顾他,胡二要跟我们走。总不能让墨虎父子俩把杂活全都包了,连个帮着跑腿的人都没有。桑姐儿这里要人使唤,把张妈带上吧,也可以将浑哥儿也带上,让那孩子也出门见见世面。你身边有个人听差,遇事也便宜。”
秦老先生点点头:“这倒罢了,只是你身边只有虎嬷嬷一人,未免太少了。桑姐儿身边也该多添个人才是。出门比不得在家里,有事还能到村里唤人来帮忙,还是要准备齐全些才好。别的不说,咱们家定是要坐车的,每辆车都要有个可靠的车夫。胡大不去,胡二一个可分不了身。虎勇可以算一个,浑哥儿却没学过这本事。”
吴少英忙道:“学生那里还有几个人能使唤,老师这里缺几个人,只管开口就是。”
牛氏笑了:“你有人手,带够自己用的就行了,不必管我们。我知道你手下有人,可你也不能全带在身边吧?你才夺回了家业,难不成就不留几个靠得住的人守着?咱们家再太平不过了,但凡有异心的,早就被撵得干净。我们夫妻就算不在家里一年半载的,也不怕有人会造反。但你老家那边,光是那些族人,就没一个老实的,不然当年能把你家的产业夺了?你在这里还好,你人走了,再不留几个人下来镇场子,怕是转眼就被他们再把产业都夺了回去。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再回来跟他们拼一场么?你有这闲心,人家知州大老爷还要嫌你烦呢!”
吴少英笑得有些讪讪地。
秦老先生便道:“这事儿不用愁,金象来寻我们,肯定不会只带一个随从来,需要什么人,只管交给他就是。你吩咐一声,不但是车夫,连丫头婆子,小厮长随,他都给你安排好,连马车都不必你操心,一路上的路引、食水、住宿等事,他也会办妥当。”
牛氏瞪他:“咱们怎能让他帮忙?!”
“有什么不能?”秦老先生笑笑,“他是我的旧仆,又奉了嫂嫂之命前来,这本来就是他份内事。难不成兄长苦苦哀求我回去,还要我自个儿操心一路上的琐事?我的好太太,能利用上的人事物,何苦要浪费呢?便是你不吩咐,他也要照办的。与其白费了自个儿的功夫、银钱、心力,路上还未必有他安排的好,倒不如省心省力些罢。”
牛氏双眼瞪得更大了:“你说得轻巧,万一到了京城,你那个好哥哥拿这事儿来炫耀怎么办?万一他说你受了他的恩惠,就要还他的人情呢?!”
秦老先生笑得风轻云淡:“他还没那个脸,拿这种小事做人情。况且,本来就是他求着我回去的。这几日,我也寻金象问了几回,他到底是我嫂嫂的人,虽然不肯给我交底,但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有。兄长要我回去,显然是有求于我。在他开口之前,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回绝的。即使到最后,我没答应他的话,他也不会跟我撕破脸皮,斤斤计较。他是堂堂承恩侯,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牛氏赌气道:“我可不管什么气度不气度的,要是叫他这种混蛋笑话,说我得了他家的好处,沾了他家的光,我气都要气死了。”
秦老先生眨眨眼:“这可不成。太太与我成了一家人,便已是得了他家的好处,沾了他家的光,哪里还算得清呢?”
“你——”牛氏不由得红了脸,又好气又好笑,“当着小辈们的面,你满嘴里都在胡说什么呀?!”啐了他一口。
秦含真木然转向吴少英,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表舅,你什么时候回家呀?又什么时候过来跟我们会合?”
吴少英也配合地笑着说:“我明儿就回吴堡了,过了十五再过来。桑姐儿想要什么礼物?明年表舅给你捎过来呀?”
秦含真甜甜笑着说:“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只是不知道吴堡有什么特产,表舅让我见识一下就好了。”
牛氏含羞看了看孙女儿与吴少英,清了清嗓子,瞥了丈夫一眼:“做什么呢?我嗓子干了。”
秦老先生微笑不语,起身去给妻子倒了碗红枣茶。
若是平时,吴少英肯定就抢先表现了,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但如今老师明摆着就是要给师母献殷勤。这种时候他作甚要煞风景?
他很认真地跟秦含真继续交谈:“桑姐儿有没有想过,想添什么样的人?想添几个?”
秦含真也一脸严肃地回答他:“这个我没想过。祖母方才说,要在村子里找一两个人,问我有没有玩得好的小姐妹。我却总觉得,本来是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叫她给我做丫头,好象有些过意不去。况且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把新丫环也一并带走,岂不是要她跟家人分离?”
牛氏插言道:“这话怎么说的?能到咱们家做几年丫头,可是她们的福气,又不是叫她们卖死契,一辈子做奴婢不能翻身了,还能委屈了她们?”
秦含真想起翠儿也是受雇来做几年事而已,并非卖身,心里倒没有先前那么抗拒了。
吴少英笑着对她说:“桑姐儿心善,不忍心叫小姐妹们与家人分离,那也无妨。我那里还有两个人,都是无父无母又卖断了死契的。我一时用不上,不如就送给桑姐儿好了。我瞧他们为人挺老实,做事也算是机灵,在外头也曾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只是性子野了一些。若能得师母调|教两年,应当能做大用的。桑姐儿往后也多了两个帮手。”
秦含真愣住了,牛氏忙道:“这如何使得?你的人,留着自己使就是。”
吴少英道:“我那里不缺人使唤,要那么多人做什么?若不是想着这两人可怜,我也不会收留下来。况且,老师打算起用承恩侯府派来的人手,在路上倒也罢了,到了京城后,还是另寻可靠忠心的奴仆为好。桑姐儿是女孩儿,她身边如何能留有异心之人?便是真有可用的,也该冷眼看上一两年,才好近身使唤呢。”
秦老先生顿时肃然,对着妻子点了点头,牛氏见状,也就不再反对了。
虎嬷嬷笑着掀了帘子走进来:“老爷,太太,该摆晚饭了,是摆在正屋里么?”
牛氏忙道:“就摆在外头吧。”虎嬷嬷便又转身出去忙活了。
吴少英起身出去帮着料理,秦含真见状,忙跟着出去,想寻个机会与他说几句话,却听得牛氏在身后低声问秦老先生:“我问你,你信金象,到底是信你哥哥呢,还是信你嫂子?你不是跟你那个好嫂子订过亲么?虽说后来退了,但要不是我,说不定你跟她就成夫妻了,哪里还能便宜了你哥哥?难不成……你至今还念着她?”
秦含真脚下跘了一下,差点儿往前跌了个大跤。
第十三章 小菊
秦含真万万想不到,只是略走慢了一步,就听到了这么劲爆的狗血八卦新闻!
可不可以装作没听见?
秦含真小脸一苦,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向前方望去。吴少英就站在门边,准备掀起毡帘,脸上还带着和煦的微笑。要不是笑得僵了一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也许她会相信,他什么都没听见了。但这显然只是自欺欺人。
不过,吴少英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微笑着掀起毡帘,对着屋外正搬八仙桌的虎嬷嬷与张妈说:“要不要帮忙?”就好象真的没听到里屋的动静一般。
但如果他真的没听见,这时候怎么也该问秦含真一声,有没有摔着,怎么可能还顾得上外头搬桌子的人?
秦含真小脸抽了抽,暗赞一声好演技,决心也要向表舅学习,就放下了手中抓住的门帘,装作注意力完全放在外头似的,站稳了身体,高高兴兴地对吴少英说:“表舅,我来帮你。”
偏在这时候,秦老先生的声音又从里间传了出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若有那个心思,当年就不会选择了你。况且我与她,说是定过亲,其实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没见过几面。侯府出事后,许家马上就退了亲,也不曾对我秦家伸出过援手,便是先前有再多的情谊,也都尽忘了。侯府平反后,许家见势不妙,重提亲事,当家人亲自到西北来见我们兄弟,你可曾见我有过动摇?小菊,你是父亲亲自为我定下的妻子。此生此世,我除了你,再也不会有别人了。别说嫂嫂嫁给我兄长,是彼此两厢情愿,即使她没有嫁进秦家,我心里也会只有你一个。”
秦含真在外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忍不住要回头偷看祖母牛氏的反应。
牛氏脸上通红一片,似乎是听了丈夫的话后,感到害臊了:“你在这里瞎说些什么呀?一把年纪了,孙女都这么大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叫孩子们听见!”
秦老先生笑吟吟地:“我有什么好怕的?小菊都不在乎,敢在小辈面前吃我的醋,我自然也能厚着脸皮说些真心话。”
牛氏啐他一口:“好啦!都是老夫老妻了,也不怕肉麻!还不快扶我起来?一会儿还要吃饭呢。”嗔完丈夫,两眼往秦含真这边瞥了一眼,瞪了她一下。
秦含真立刻知机地放下帘子,忍笑跑开了。
祖父祖母真不愧是恩爱夫妻,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在孙女面前秀恩爱,真是时刻准备着要喂人狗粮的一对啊!
不过……小菊?难道这就是祖母牛氏的闺名吗?牛小菊,虽说乡土气息比较浓,但其实还是挺好听的。
吴少英言笑如常地帮着虎嬷嬷与张妈抬了一大一小两张八仙桌进来。小年宴就摆在正屋中,分上下两席,上席是秦家祖孙三人加吴少英,下席是虎家三口,家中账房与奴仆则在下院另行开席。
虽然家里有丧事,但大约是因为秦平没死的缘故,秦家人往日里心头的悲戚减轻了许多,喜庆的东西虽不会有,但人人说话都能轻松几分。
牛氏也在秦老先生的搀扶下,从暖阁里走了出来。这还是她病了几个月以来,头一次能下地走出暖阁。之前几个月都没能让她的病情有明显的起色,一旦知道长子未死,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病情都好得快些。秦含真见状就忍不住暗叹。果然,祖母的病情之所以迟迟未见好,其实根子还是在她那便宜父亲秦平的死上头吧?
牛氏今日穿了一身靛蓝的厚棉长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应景地插了根镶玉珠的银簪,算是添了些装饰,脸上虽未施脂粉,但已能透出几分血色来,显然气色不错。照这样休养下去,等到明年开春后,应该可以放心让她赶长途远路了。否则,她继续这样病歪歪的,就算她整天嚷嚷着要去大同给何氏好看,秦老先生也不可能真的放心让她出门的。
今日的菜色不多,六菜一汤,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有些荤腥,且都是牛氏素日比较喜欢的菜色,配的酒也是比较淡的素酒。牛氏吃得高兴,秦老先生看得也高兴。吴少英非常机灵地在旁凑趣,哄得牛氏更开心了。秦含真在旁看着,心里也欢喜,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埋头吃菜。
吃了一会儿,秦老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虎伯:“金象在哪里?”
虎伯笑道:“在底下跟刘账房一道呢。老爷放心,咱们家家大业大,还不至于缺了他那一份饭食。”
秦老先生笑笑,道:“让他上来吃吧,多摆一副碗筷。”
牛氏不以为然:“这又何必?那就是个白眼狼,用不着给他那么大的体面。”
秦老先生笑着说:“明年出门,正要他出大力呢,自然该先笼络一二。不过是一顿饭罢了。”牛氏方不说什么了。
虎伯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把金象领了过来。
金象还是上回秦含真初见他时的模样,今日特地换了一身新衣,不过脸上好象瘦了一圈,略带着几分愁苦之色。到了正屋,他立刻就给秦老先生跪下了:“小的谢三老爷赐饭,小的真是无地自容了……”说着就要嘤嘤哭起来。
虎伯忍不住踢了他一脚:“哭什么?好好的小年夜,家里人人都欢喜,偏你在这里煞风景!老爷好心叫你上来吃饭,你就非得恶心人是不是?”
金象连忙收了泪,赔笑道:“小的不敢,是小的失态了,三老爷三太太和姐儿千万原谅则个。”爬了起来,恭敬地上前,要侍候秦老先生用饭。才倒了一杯素酒,秦老先生就摆摆手:“下去吧,今儿高兴,你休要做出这副样子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