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英叹道:“我倒是有个猜测。何氏当日刚回来,就听到你小姨口出污言,心里记恨上了,兴许还迁怒于你母亲。她起初瞒着你父亲未死的消息,大概也是想让你娘多受几日苦吧?具体如何,我也说不清。但何氏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你小姨的,只是她兄妹二人在米脂人生地不熟,无从下手罢了。等到后来,你被章姐儿所伤,何氏措手不及下,也来不及报复你小姨了。那时你母亲为了你的伤情,与二房势成水火。何氏大概是担心她会把你小姨说的话传遍秦家上下,方才想要逼她改嫁。只要你母亲离了秦家,即使你父亲回来,她也没脸再与秦家人见面了,你小姨更不用说。她的旧事,便可继续瞒下去。”
第十七章 名字
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吗?秦含真有些难以接受。
她不停地追着吴少英确认:“就是这样?就只是为了这点原因?”
吴少英苦笑。哪里是只为了这点原因?何氏的长女若不是陈校尉骨肉,奸夫到底是什么身份,就有可能是何氏极想保守的机密。还有那何氏之兄何子煜曾在晋王妃田庄里做事的过往,也有可能包含着不可告人的内情。然而这些话,他能对桑姐儿一个小女孩说么?既然不能,他也只能继续瞒下去了。
秦含真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何氏居然就为了这点事,把关氏给逼死了?就算关氏没死,被何氏逼得改嫁又怎样?何氏没有把秦平的口信带回家,这还不是现成的错处吗?到头来,秦老先生夫妻俩与秦平要追究责任时,难道她就能逃过去?简直就是自个儿送上门讨打来了!
秦含真忍不住冷笑:“何氏到底是真蠢还是不顾后果?她这么做,除了一时爽快,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别说我娘是否知道她那些丑事了,就算是从我小姨那里听说过,也只是转述他人的话,传言的源头还在陈家呢!陈家那么多人,还有他们家的亲戚,谁没听说过这些传言?远的不说,咱们县里,齐主簿家的太太就是L县人吧?齐姑娘也很快要嫁到L县去了,将来亲家往来,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何氏的丑闻传回米脂。这种事哪里是瞒得住的?何氏难道就只有这点眼界?以为秦关两家交恶,就能堵住秦家人的耳朵,也不想想,我祖父祖母是糊涂人吗?他们会不清楚我娘素日的为人?将来真相大白的时候,肯定要弄清楚事情起因的,关家人还能白白让人泼脏水也不作辩解了?到时候何氏还想抵赖?就算有梓哥儿在,也保不住她!”
吴少英顿了一顿:“我不知道何氏是真蠢,还是冲动起来不顾后果。但她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会一再做蠢事了。桑姐儿是个聪明孩子,你仔细想想,她这几个月里做的那些事,有哪件是真聪明了?别说老师与师母了,连你都能看穿她的伎俩,不是么?只不过她自以为高明罢了。”
秦含真忍不住呸了一口,深吸一口气:“这回去了大同,我一定要求着祖父、祖母,为我娘做主,绝不能让何氏逃过去!”她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既然何氏那么害怕我娘和小姨会把她的丑事传到我祖父祖母耳朵里,那就证明那些丑事都是真的!她的长女不是陈校尉的骨肉,说不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事我全都要让二叔知道才行。如果二叔明白事理,就不会再护着她,到时候管她去死呢!如果二叔非要护着她,那祖父祖母就不会再认这个儿子了。这种二叔,我也不会认。我爹更没必要留一个白眼狼弟弟!二叔与何氏要是以为哄几句,就能让他们心软,我也会让他们硬回去!”
吴少英暗暗吃惊,桑姐儿平日聪明伶俐,倒也罢了,没想到在秦安的问题上,也如此心性果决,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别看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又失了母亲。如今老师师母都对她怜惜疼爱有加,秦平知道实情后,也必然会对不幸冤死的妻子留下来的唯一骨血多爱护几分。若秦安果真犯了糊涂,引得她执意记恨,将来秦安真要得到父母兄长的原谅,恐怕是难上加难。
若是以前,秦安远离家人,在外做官,与家人关系疏远些也无甚大碍。可如今,老师秦老先生成了承恩侯府的三老爷,已故秦皇后亲弟,圣上的小舅子。若他恼怒之下,有心压制次子的仕途,秦安的未来会如何,还真的很难说呢。眼看着秦氏家族在米脂这一支就要趁势而起,秦安却沾不了光,心里真会没有怨言么?他对何氏的所谓深情,不过是明珠暗投,又能维持多久?
门外传来了虎嬷嬷的声音:“老爷起来了?外头风冷,快进屋吧,太太念叨您,念叨了一早上了。”秦老先生的哈哈笑声进了屋。
这是祖父起来了?秦含真连忙跳下了炕。吴少英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露出微笑,拉起秦含真的手:“桑姐儿,我们过去吧,一会儿在你祖父祖母面前,不要提起我们方才说的话。”
秦含真点点头,她当然不会随便提起啦。
回到正屋里的时候,牛氏正在一边给秦老先生布菜,一边数落他:“金象那混账东西,若真有要紧事想求你,刚来的时候就该开口了。拖上那么多天才说,八成是事情并没多急,又知道先前你没给过他好脸色,他心里没把握,才不敢提的。昨儿你又是让他到正屋来吃小年宴,又是吩咐他去办事,他心里有底气了,就上赶着爬上来了。你怎么就叫他钻了这个空子?!我不管他与你都说了些什么,你都甭理会。咱们进京去拜祭了公婆,拜祭了皇后娘娘,再试试有没有机会看外甥一眼,完事了咱们就回来,不留在京里受那伙子小人的气!”
秦老先生笑而不语,低头吃早饭。
吴少英正暗暗抹汗。他家恩师是秦皇后的幼弟,恩师的外甥,岂不是东宫太子殿下?师母真是心大,一句“外甥”随口就说出来了,活象那不是一国储君,而是住在县城里的亲戚晚辈似的。
吴少英小心上前给老师请了安。秦含真也向祖父问了好。秦老先生笑着点头,让他们坐下,又对吴少英说:“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吴堡老家的好。既然明春要随我们出行,你就把家里的事再理一理。这大半年,你在家的时候少,在外头奔走的时候多,也不知老家那边是个什么境况,是否有变故。你要提防些,多留个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前程远大的人,不是守着家业不挪窝的小地主,别为了那点子财物,就叫他们困住了。只要祖上与你父母传下来的要紧东西还在手里,旁的浮财就不要太在意了。你的未来,并不在这小小的吴堡。”
这是老师的真知灼见,也是对他的指点。吴少英连忙起身,恭谨应下了,又许诺会尽快将送给秦含真的人送过来,便郑重向老师与师母辞行,告退而去。
秦含真要亲自送表舅出门。秦老先生答应了。这还是她头一回独自离开上院呢,牛氏不放心,非要叫人送她,喊了张妈没人答应,秦含真说:“我让张妈到厨房去了。”牛氏只好改让虎嬷嬷来陪她。
秦含真就说:“祖母,我一个人能行的,再说还有表舅在呢。等到了下头,要再回来的时候,不管是谁,叫个人陪我就可以啦。其实没人陪也没关系的,家里哪儿没有人?”
牛氏嗔孙女一眼:“你这猴儿,非要逞能!你那小胳膊小腿儿的,真能撑得住?外头风大,台阶也高,不是玩儿的。若真要去,就回屋里多拿件斗篷。回来时叫个婆子抱你,不许自个儿回来!”
秦含真无奈答应了,吴少英方才笑着拉起她的手,一路向下去。等到了下院,他一眼就瞧见张妈正在学堂外头的门廊下,坐着一边做针线,一边与在学堂里头打扫的张浑哥说话,便叫了张妈一声,嘱咐她把秦含真送回上院,方才放心去了。
秦含真站在大门边,远远瞧着吴少英骑马的背影远去,重重地长叹一声。
张妈听了好笑:“姐儿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倒学得象大人一样。”
秦含真无奈地看她一眼,心想张妈哪里明白呢?现在自己顶着个七岁小女孩的壳子,能够用比较平等的语气跟她交流讨论的人,真是太少了。表舅一去,她又要装回小孩子了。一想起这点,叫人怎能不叹气?
回到上院,秦老先生已经结束了推迟的早饭,又回到小书房去了。秦含真正犹豫着是回自个儿屋里背书练字,还是去正屋继续讨祖母牛氏的欢心,就被小书房里的祖父瞧见了,招手唤她:“桑姐儿过来吧。”
秦含真过去,见他在书案上铺了蓝纸,又打算磨墨,连忙上前去献殷勤:“祖父,我帮你磨墨呀?”
秦老先生笑着将墨给了她,又把她抱到膝盖上,握着她的手,教导她该用什么样的速度与手法磨墨才适合。
他今儿用的是一块暖砚,砚身很高,下方是金属做的底座,上方是砚台,因为底座里有小块炭火,可以加热上方砚台里的墨汁,冬天里不怕墨汁结冰,所以叫做暖砚。
秦含真自个儿用的是一方白铜的暖砚,但并不是加炭火的,而是加的热水。除了要时时换热水外,平时用着也算是方便。不过……秦含真侧头看了看祖父的这方砚台:“这是什么砚呀?”好象很高级的样子。
“这是歙砚。”秦老先生笑道,“你摸摸砚台,仔细瞧瞧上头的纹路?摸得熟了,祖父再给你讲讲歙石的特性,以后你再见到歙砚就能认出来了。”
秦含真心想,祖父教孩子的方法还真实在,什么东西都见过、摸过,当然比光看书或听人说来得直观。
磨好了墨,秦老先生又握着孙女的手,拿起毛笔醮了墨,移到纸面上:“写什么好呢?写咱们桑姐儿的名字好不好?”
秦含真歪头问他:“是秦桑吗?”她可不想回答“秦桑姐”这三个字。虽然她的名字是桑姐儿,可是祖父身为一位名师大儒,给嫡亲孙女起这么乡土气息浓厚的名字,说得通吗?!
秦老先生哈哈笑了:“桑姐儿是姓秦没错,但桑姐儿这个名字只是小名,大名倒是还没有取……”他略一沉吟,“你也七岁了,现在取大名,倒也不算太早。让我想想,你这一辈儿的男孩儿,以按什么字来排行的来着?”
秦含真心下一动,暗想,难得两辈子都是同一个姓氏,这辈子又没起大名,难道真要抛弃本名吗?
第十八章 定名
秦含真不想抛弃本名。她挺喜欢自己的名字,而且这么多年也用惯了。要是真改了别的名字,她心里总觉得有些膈应。
秦含真低头想了想,觉得要是能让祖父同意,给她“取名”为“含真”就好了。记得以前小时候,她爸爸跟她说过她名字的来历,是出自“抱朴含真”这个成语,是指人应该保持朴素、纯真的天性的意思。这应该是出自道教典籍,好象是《老子》来着。还有陶渊明的诗《劝农》,里头也有一句“傲然自足,抱朴含真”。要不……她从这上面做做文章?
秦老先生还在回忆:“我这一辈的手足,无论男女,起的名字都是树。比如我的长兄,承恩侯,就是单名一个‘松’字。我二哥早逝,单名一个‘槐’字。我单名为‘柏’。而我的姐姐,则是单名一个‘樨’字。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这一辈,因当是江河湖海吧?不过我给你父亲和二叔起名的时候,只盼着他们能一世平安,故尔没照秦家的排行来给他们命名。”
他低头看看若有所思的小孙女儿,笑道:“到了你这一代,倒也不一定要遵守规矩。前儿听金象提起,你的几位堂兄弟,起名时都是照着言行人品来的,什么简啊,素啊,端啊。女孩儿照这个起名,就不太好听了。你几个堂姐妹都没照着这个排行来,你也不用。”
这是她几个堂兄弟的名字吗?秦简,秦素,秦端?
秦含真歪头想想,觉得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就很不错,连忙道:“给堂兄弟们起名的人,是希望他们也做到名字的意思吗?要他们做人简朴、朴素、端正?其实这挺好的,很有内涵呢!我也想要有这样一个名字。”说着就跳下祖父的膝盖,朝书架跑过去。
秦老先生还在捻着胡子想:“嗯,你这主意不错。本来‘素’字也挺好的,可惜你二堂兄已经占了这个字,不如‘静’字如何?秦静……会不会稍嫌拗口了点?或者秦淑?秦贤?”
秦含真一边心想,这些名字她都不喜欢,一边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老子》,似乎还是祖父常常翻看的书,封皮边上都起毛了。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脑子里回忆着她爸跟她提过的,自己名字出处的那一章,是第几章来着?好象是十八还是十九?
等她翻到第十九章 ,终于看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这八个字时,顿时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有松完,她又僵住了。
这八个字里头,可没有“含真”两个字呀!
秦含真只好先用手指卡住《老子》第十九章 那一页,然后把书抱在怀里,又去找其他的书。祖父那么有学问,藏书里应该会有陶渊明的诗集吧?可到底在哪里呢?祖父这间小小的书房,怎么倒放了四五个大书架的书?满满当当的,叫她从何找起?!
对了……诗词歌赋应该都是放在一处的吧?她连忙退后两步,又端详起了几个大书架的归类。
秦老先生见她抱着一本书,还要再往书架上看,就笑着走了过来:“桑姐儿是想从书上找一个好听的名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看你喜欢哪个字?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书来着?”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把怀里的《老子》拿出来,翻到自己想找的那一页,拿给他看:“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来过祖父的书房,好象看到这一页的这句话,就觉得很喜欢……”
这句话能蒙混过去吗?
幸好,秦老先生被她的话给吸引住了,没有多想,就拿过《老子》,看她指出的那一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不由得叹气:“这句话很有些意思呀,果然是至理。人世间若人人都能少私寡欲,也就没那么多乱子了。”他心中想起了何氏所作所为,以及关氏的冤死,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含真不知道祖父心里都在想什么,只是在暗暗紧张。自家祖父该不会在看过这行字后,就给自己起名叫“秦见素”或者“秦抱朴”吧?如果是前者,那还罢了,如果是后者……她都想哭了!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多了,秦老先生比她以为的要靠谱得多!
他拿着书,对小孙女慈爱地问:“你既然喜欢这一句,可明白它的意思么?”
秦含真迟疑地回答:“是说做人要朴素、真诚,不要有那么多的私心杂念吗?”
秦老先生笑了:“你倒是答对了,可见你与这句话有缘。既如此,就拿这句话给你起名吧,叫……‘含真’如何?抱朴含真,这就是我与你祖母对你的期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