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象的脸又苦了起来:“怎能不犯愁呢?我的好哥哥,那位王中书确实是圣上几十年的心腹没错,可他年纪大了啊!他今年都快七十了!身子也不大好,一年里时病时好的,能在御前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们二爷的官位还在从五品上呢。别说我们侯府,就连王家都开始着急了。若是他没了,王家还有十几个官儿撑着,我们侯府却又该如何是好?!”
虎伯讶然,没想到是这个缘故:“这也是难免的,是人就会老。再说,既然这位王中书如此得皇上信重,怎的你们侯爷不赶紧想个法子,让他在皇上面前替家里几个爷多说几句好话,把他们的官儿给升一升?”
金象苦笑:“圣上是怎么想的,我们哪里知道?但若说侯爷与夫人没想过法子,那是不可能的。王中书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嫡亲的外孙女婿一辈子就做个从五品的小官儿,不得寸进。最近几年,其实他已经帮了不少忙了。二爷虽然官位不变,但早前只是每日到部里点卯,无论上官、同僚还是下属,都只会客客气气地与他打招呼,却从来不会叫他一块儿办什么差事儿。可近几年,有王家人帮忙,二爷已经可以参与到一些差事里头,也算是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只要圣上不故意压制,过得一两年,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往上升。你说,在这个当口,侯府能没了王中书的助力么?没了他,别说王家还愿不愿意帮侯府了,只怕他们自家都难保呢!”
虎伯听得直叹气:“靠着帝王恩宠而来的富贵荣华,就是这么靠不住。我虽然不清楚皇上是哪里看你们侯爷不顺眼了,但他当年若是争气些,为人正派些,想必也不至于如此吧?好歹,还有我们老爷帮着说和,你们侯爷不至于因为心虚,哪怕吃了亏也不敢到皇上面前问个明白。”
金象也想叹气了,说起这事儿就想哭。因为这种种不顺,承恩侯秦松脾气阴阳怪气的,他这些年可没少受苦。
虎伯叹气完,忽然觉得不对了:“你说了这半日,还没跟我讲明白呢。这些跟我们老爷有何干系?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们老爷回京去替你们侯爷说情?开什么玩笑?!我们老爷当年离京时,你们侯爷说过什么话,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托你们侯爷的福,我们老爷昔日虽与皇上有些情份,只怕也早就因为误会而消磨殆尽了吧?”
金象拉住他的手:“好哥哥,你别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
虎伯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那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不赶紧说清楚?磨蹭什么呢?!”
金象无可奈何,只好照实道:“王中书这几年老了,许多事都办不了,圣上体恤,叫他留任,其实并不需要他日日去上差办事。如今圣上身边负责起草诏令的另有其人,也是心腹臣子,却是两位翰林,其中一位也姓王,名唤王复中。”
虎伯猛然站了起来,瞪着金象:“你们想干什么?!”
金象连忙拉住他:“哥哥急什么?听我说完呀!王翰林在御前得用都有好几年了,若侯爷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等到现在!这不是……平四爷跟着秦王爷进京,在万寿节那日入宫晋见,在御前遇到了王翰林么?王翰林那人,说来也是位光风霁月的温文君子,只是不大爱与人交际,太独了些。可那日在宫门前见到平四爷,那叫一个亲近!两人拉着手说了半日的话。若不是王翰林还要赶着到御前去,平四爷也要与其他秦王府亲卫在一处等候召见,只怕还要再说上半日呢。侯爷后来去寻平四爷相认的时候,他就正跟着王翰林在外头大街上逛。能让圣上最宠信的王翰林如此不顾旁人侧目,公然密切来往的人,哪怕不是咱们秦家的爷呢,别人也会多看几眼的。用不了多久,这消息就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到时候……”
虎伯明白了,不由得好笑:“是了,咱们家大爷固然是不清楚往事,可有王翰林在,一旦皇上好奇之下过问,询问王翰林,王翰林自然会将二人的交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王翰林可是咱们老爷的得意门生,从小儿在这宅子里读书,足足读了十几年呢,跟大爷也可以算得上是总角之交了。他若是把自个儿恩师的姓名来历通通禀告给皇上,于他,不过是几句简单的话,于皇上,却是指明了小舅子的下落。而王翰林家在米脂又是老户,他对我们老爷的来历一清二楚,甚至连我们老爷三十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又是什么时候跟太太成亲的,成亲前都曾经去过哪儿,全都了如指掌。若是皇上有意细细询问,就凭你们侯爷那点本事,还能瞒得了谁?”
金象的脸色一片苍白,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可不是么?侯爷抢先认下平四爷,其实也是不得已啊!若是那时候不认,叫皇上抢先一步,还不知道会如何呢。侯爷与夫人打发我过来,就是盼着我能求得三老爷开恩,若有朝一日入宫晋见,好歹替侯爷说几句好话,别真叫他落得个欺君的罪名才好。”
虎伯收了笑容,冷哼一声:“这会子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若不是他,咱们家皇后娘娘能死得这么早么?我们老爷早就跟太太定了亲,这是老侯爷做的主,老爷也是守诺君子,断不会违约。你们侯爷若真是担心亲事没了,那等夫人过了门,就该跟皇上把话说清楚的。结果如何?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你们侯爷压根儿就没悔悟过!若不是皇上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看重他,许他高官显位,我们大爷又阴差阳错进了京城,与王翰林相见,你们侯爷那点子小心思眼看着就要大白于天下,只怕他还恨不得我们老爷老死在这西北边城,一辈子不与他相见呢!”
金象哭丧着脸道:“老哥哥,你就别骂我了,侯爷想做什么事,岂是我一个下人能做得了主的?这些年,我真的没少受罪。若不是为了家里人,我早就打包了行李来寻三老爷与你了!”
虎伯嗤笑一声,半点不信他的话:“你说了这半日,不过是想要我把这些话转述给老爷知道罢了。行了,这事儿我心里有数。老爷自有主张,你也不必天天在这里哭丧着脸了,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好。先前席间你也听老爷太太说过了,家里正缺人呢,明春出远门,连车夫和跟车的人都凑不齐。咱们家的马车,也未必经得起长途跋涉。这些事,都要你去办的。若办得好了,一切好说。若是办不好,你看我会不会给你好脸!”
金象缩了缩脖子,谄笑着给虎伯作揖:“是是是,小弟一定把所有事都办得妥妥当当的,包管不叫老爷太太忧心。哥哥出门请慢走,外头冷呢,天儿黑,您要不要带盏灯笼回去?”
第十六章 分析
秦含真并不知道虎伯与金象二人在垮院里谈了这么半天的话。她自回屋去洗漱,早早上炕睡下了。
只是半夜里无意中醒来,她发现窗户外头好象有灯光透进,心里觉得奇怪。
这可是在古代,不是现代社会里灯火彻夜不熄的世界,天一黑,家里不点起灯来,是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下院里倒是长年挂着灯笼,预备仆从们值夜时方便。中院东侧厨房里有灯,但只是昏暗油灯,灯光是不会照到上面来的。上院本来有晚上点一盏灯笼的旧例,但因为牛氏前几个月里病弱,总是犯头晕头痛,睡觉时见不得一点儿灯光,秦老先生就把这个规矩给废了。虽然牛氏如今大有好转,但点灯的旧例并未恢复。这两天又是阴天,天上的月亮都被浮云遮住了,自然也不可能是月光照了进来。半夜三更的,会是谁在点灯?
莫非是下雪了?也许是雪光映到了窗户上。
秦含真这么想着,就将放在床边的棉袄拿起来穿好,双手在被窝里乱摸一通,把张妈塞在里面的汤婆子摸了出来。幸好,有火炕热着,有棉被盖着,汤婆子还暖呼呼的,抱在怀里,别提有多暖和了。秦含真就这么抱着它下了炕,缩着脖子往窗边走去,小心推开了一条窗缝,向外望去。
院子里仍旧是漆黑一片,并没有雪光,可见今晚没有下雪。秦含真暗暗松了口气,天气这么冷,要是再下雪,等雪停了,可有得她好受的。她如今正体虚呢,抗不得冻。
既然不是雪光,又是哪里来的光呢?
秦含真将窗缝打开更大一些,就瞥见西耳房那边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来,好象有人影在窗后晃动。那不是祖父的书房吗?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回屋睡觉?祖父他老人家,可是最注重养生的了,向来都是早睡早起。
不一会儿,西耳房的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秦含真借着灯光,隐约认得那似乎是虎伯的身影,只见他摸黑往东耳房去了。
东耳房其实是个锅炉房,正屋暖阁的炕,还有东厢秦含真房间的炕,都是靠那边烧柴供热,同时也兼着茶房与小厨房的差使。冬天天冷,从厨房送了饭食茶水到上院来,只怕半路上就冷得差不多了。有这么一间锅炉房在,也能就近热一热。秦含真记得,那里有个小茶炉,彻底不熄,热着一大壶热水,预备上院的主人们半夜里要使用。
虎伯进了东耳房不久,屋内就点起了灯光,不一会儿,他掩门出来,一手提了个大铜壶,正是东耳房里惯例用来装热水的,另一只手拿的却是个铜盆。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就回西耳房去了。
秦含真打了个哈欠,心想大概是祖父有事留在小书房里,虎伯是侍候他的,如今准备要睡下了,就打了热水去洗手烫脚吧?
虽然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但秦含真也没多管,夜里风还是挺冷的,尽管有汤婆子,但也比不得暖乎乎的被窝。秦含真关上窗,跑回炕上,继续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秦含真在张妈的帮助下,穿好衣服梳好头,洗漱干净,就自个儿跑去了正屋吃早饭。
牛氏正跟虎嬷嬷抱怨:“……大半夜的也不睡觉,不知道在小书房里说什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懂得保养呢?有再要紧的事,天亮了再说不行么?自己睡不好,还要连累了你们家墨虎。记得给他熬碗姜汤,浓浓地喝下去,别着了凉才好。”
虎嬷嬷笑着说:“太太放心吧,我们家那口子身体壮实得很,不过是吹吹风,哪里就能病倒了?倒是老爷这边,该多吃些热粥姜汤才是。”
牛氏摆摆手:“一会儿他醒了再说,他又没出来吹冷风,你担心他做什么?”抬头看向秦含真:“来啦?今儿厨房送了新做的米脂果馅过来。你尝尝哪一种的味儿好?喜欢哪种,今年祭祖就做这个口味了。”
秦含真好奇地爬上炕来,看着虎嬷嬷送上了一大盘面点,黄黄的,每个足有成人巴掌大,外层看着象是轮胎一样,中间点了一个大红点,拿起来一闻,是油酥面团做的,散发着淡淡的枣香味,掰开来一看,酥皮一层一层的,里面果然是枣馅,吃起来皮酥内甜,香软可口。吃一口果馅,喝一口热腾腾的小米粥,真是美极了。
牛氏叫她尝尝另一种口味的,却是糖馅的,相比之下,味道不如枣馅的好吃。秦含真这么一说,牛氏就吩咐虎嬷嬷:“那就全做枣馅的好了。”虎嬷嬷笑道:“枣馅的不如糖馅的耐放,现在做好了,万一年前哪日天气暖和些,说不定到除夕就坏了,不如一样做一半?姐儿要是实在喜欢,多做些枣馅也就是了。”牛氏点了点头。
秦含真问牛氏:“祖父昨儿睡得晚么?我半夜里起来,瞧见小书房有灯光。虎伯还到东耳房打热水呢。”
牛氏哂道:“昨儿小年宴吃完后,金象那家伙拉着你虎伯,不知说了些什么,你虎伯连夜报给你祖父知道,两个人商量到了半夜才睡下。我问你祖父到底怎么了,他又不肯回答,这会子回去补眠了,你别扰他。”
秦含真心中好奇,乖乖答应了,又说:“那一会儿表舅要是要走的话……”牛氏摆摆手:“少英常来常往的,倒不必跟他客气。”秦含真眨眨眼,低头咬了一口果馅的酥皮,打起了小算盘。
不一会儿,吴少英果然过来了。牛氏要留他用早饭,他推说早就用过了,倒是想要向老师辞行。牛氏道:“他昨儿晚上走了困,这会子正补眠呢。你不如在家里多玩一会子,等他醒了再说?”
吴少英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秦含真连忙开口:“表舅来给我说说功课吧?我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的,又不好去扰了祖父。”吴少英笑了,答应下来。
秦含真心下一喜,快速解决了早饭,就要跳下炕。牛氏叫道:“慢些儿,慢些儿,吃完了别立刻去看书写字,先跟你表舅聊聊家常。”
秦含真大声应着,拉着吴少英的手就回了自己屋里。
张妈还在屋里赶制一件夹棉比甲。这是给秦含真做的,预备她过新年时穿。虽然秦平未死,但秦含真身上还有关氏的孝,过年的时候当然不能穿一般的衣裳。
秦含真等张妈给吴少英倒完了茶,就说:“张妈,别光顾着给我做衣服。离新年还有好几天呢,我这个又不急。如今学堂里停了课,不知道浑哥怎么样了,你不如去陪陪他?把针线带过去做也行。”
张妈一喜:“当真?那我就去瞧瞧。昨儿太太才说家里要添人的,我去底下看一看,村子里哪家送了闺女过来。”给自己领了个任务,就提着装有秦含真未完工新衣的小包袱出去了。
秦含真迅速在她身后,把门给关了。
吴少英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这小丫头,今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呀?”
秦含真回身拉着他在炕边坐下:“表舅,你老实告诉我,小姨那回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何氏恨上了我娘,非要逼她改嫁不可?”
秦含真单刀直入,吴少英一时没防备,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秦含真严肃地说:“怎么可能不惦记呢?我娘死得这么冤,我总要弄明白为什么吧?”
吴少英低头想了想,道:“桑姐儿,表舅实话与你说,当日你小姨到底说了什么,我已尽数告知你祖父了。只是事情牵涉到朝廷,有些话不好在人前提起,因此你祖父连你祖母都瞒了。若你非要追问,我只能告诉你,你小姨说的,大致就是嘲笑何氏二嫁之事,再有,便是她与前夫陈校尉所生的长女章姐儿,被陈家族人质疑并非陈家血脉。”
秦含真怔了怔:“啊?”居然是这种事?
吴少英苦笑着说:“这些事说来都是家丑,碍着你二叔的脸面,怎么也不好对外张扬的。不过,陈家人与何氏有旧怨,为着她热孝内二嫁之事,对秦家也没什么好话。他们说的这些,未必就是真的。八|九年前的旧事,也无从查访起了。你心里有数就好,不必再对外说。若是你祖母问起,你就让她问你祖父吧。你年纪小,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还是别过问的好。”
秦含真扁了扁嘴,也知道吴少英是好意:“我不说也没什么,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是我小姨说的这些话,何氏要怨恨她揭了自己的短,就报复到我小姨身上好了,为什么拿我娘开刀?还有,她为什么非得瞒着我爹未死的消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