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象再也不敢造次,小心放下酒壶,退了下去,来到虎伯一家三口桌旁坐下了。
不过,他没有上前巴结秦家祖孙,倒也没真的闲着,一会儿说:“好哥哥我敬你一杯。”一会儿说:“嫂子你这些年辛苦了。”一会儿还有:“好侄儿,叔叔陪你喝一杯。”百般巴结讨好,脸上满是谄媚。秦含真光是看他表现,都觉得是场好戏。
一顿晚饭,也不是正式大宴,各人喝酒也不过是意思意思,没哪个是真的要喝醉的,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虎嬷嬷服侍牛氏回暖阁里去,吴少英扶着秦老先生回正位坐下,奉上一杯热茶,陪着说了几句话,就要告退了。因金象住了学生们住的院子,他今日就歇在中院的客房里。想到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他心情有些复杂,略顿了顿,才满怀心事地离开。
他没有看见秦含真在旁边拼命给他使的眼色,秦含真只好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明日表舅就要离开,再回来估计就得是元宵节后了,她难道真要等那么久,才弄清楚小姨关芸娘当日到底说了些什么犯忌的话,令何氏对关氏起了坏心?
明天再试一回好了。
秦含真这么想着,也在张妈的带领下,回了自己的房间。
金象帮着虎伯收拾残席,明明已是做了好多年管事的人,身上还穿着绸衣,也半点不在意,说擦桌子就擦桌子,连衣袖沾了油污酒渍也没放在心上。虎伯知道他是有心表现,只是忍不住说他:“你这又是何必?真要做小伏低,就别穿成这模样来现眼。咱们家这么大一座宅子,上上下下,你看见哪个穿绸了么?连老爷都是穿的布袄,你穿绸的来做这些粗活,到底是不是真心要认错的?”
金象顿时后悔了:“好哥哥,都是我粗心,明儿我就换了!”
虎伯一哂,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走:“赶紧走吧,这不是你干的活儿。老爷若真的恼了你,也就不会叫你帮着办事了。你巴结再多也是无用,正经把我们老爷太太和姐儿明年出行的事办好了,路上侍候妥当,叫太太与姐儿舒舒服服地走完这千里的路程,老爷自然欢喜,又怎会再怪你呢?”
金象被他扯着出了正屋,一路往下院走,走着走着,就抽答起来:“好哥哥,我这心里实在是虚得慌,这不是没办法了么?你别看我好象在夫人跟前办事,很有体面的模样。我也不瞒你,这都是外头看着好看罢了。当年那事儿,我也算是个知情人。虽说我为着家里人,没象你一样跟着三老爷走了,而是转投了侯爷,可侯爷哪里能看我顺眼呢?恨不得把我撵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才好呢。若不然,但凡我嘴巴松一点,透露出去一字半句的,他还能讨得了好?说不定一个欺君的罪名就下来了!我是迫不得已,借着当年给三老爷与夫人私下传信传东西的情份,讨好了夫人的陪房,才得了个管事的名头,其实跟府里其他管事根本就不能比!若是让夫人知道,我帮着侯爷隐瞒了她什么事,只怕连这个位子也保不住了!”
虎伯有些吃惊:“你说什么?难不成当年的事……夫人还不知道?!侯爷竟然连她都瞒了?”
金象叹了口气:“能瞒的人,他都瞒了。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若不是这回实在没法瞒下去了,侯爷担心事情泄露,皇上真个怪罪下来,断不能叫我跑这一趟的。”
虎伯皱起眉头:“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四章 没有
金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抽泣片刻,才拉着虎伯回了他暂住的院子。
小院中一排四个窑洞,金象知道这是秦老先生学生的住所,没敢大喇喇地挑宽敞舒适的那两间,反而是住了最边上的一个小窑,本是胡坤的地方,比其他人的窑洞都要简陋些。不过金象自个儿带了被褥衣物,还有日常生活用具,只要炕烧起来了,他其实也住得挺暖和舒适的。他那个随从没有另占一屋,而是直接在他窑里打了地铺。
金象拉了虎伯回来,把原本在屋里烤火的随从给支了出去,关上门,才敢跟虎伯放心说话。
“好哥哥,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怨我。其实……我也怨过我自己。”金象再次拿忏悔做开头语,“我当年也想过要跟着三老爷一道走的,不说别的,光是三老爷的脾气性情,我就知道,跟着他,我绝不用担心会受人的气,也不会挨打受骂。只要三老爷有一口吃的,准会让半口给你和我。但是,我真的是没法子!我一家子老小都是侯府的家生子,当年侯府被抄,我一家都被发卖了,我一个姐姐因为长得好,被先挑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怕是早就没了。剩下的人,连我在内,都是被卖到同一个地方,起初还以为是运气,后来……才知道是噩梦!我们在那地方做苦工,我爷爷,我爹,我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先后死了,我亲手挖坑埋了他们所有人,自己也只剩下了半条命。若不是侯府平反得早,官府找我们也找得快,兴许连我的性命都保不住!”
说到伤心处,金象的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掉:“我家的妇孺也吃了无数苦头,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回到侯府,若我走了,叫她们一群女人怎么办?虽说也能当差,但家里没有男人支撑,到底是不一样的。那时候虽然有不少人被找了回去,可是经过几年折磨,难道还能个个都保持本性?况且,上头也赐了许多下人来,还有那些所谓的亲戚送来的。那么多下人,侯府才几个主子?想要过得好,不争是不可能的。我走了,难道叫我奶奶,我娘,我嫂子,我姐姐妹妹们去跟人拼么?!”
金象的眼泪流起来就不停了,虎伯听得心里酸酸的,想起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受尽了苦楚?只是他比金象强些,原就是自小被卖进侯府去的,比不得金象是家生子,身后还有一家子要顾。所以他能放下一切,跟着主人离开,金象却不能。
虎伯叹了口气:“行了,我知道你的苦衷了。其实老爷也没有真的恼了你,若是恼了你,你当你还能顺利进门?老爷还能对你如此和气?还叫你上正房来吃小年宴?太太兴许对你有些怨言,但那还不是心疼老爷么?至于我……”他自嘲地笑笑,“总归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兄弟,我还能真跟你计较不成?”
金象听得感动,忙拿袖子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一块儿擦了,看得虎伯直皱眉头:“瞧你这副狼狈样儿!得了,这些往事就让它随风散了吧,不必再提起!先前你拉我过来的时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赶紧给我说清楚了!不许再卖关子!”
金象忙掏了帕子出来,将泪痕擦干净,又拉着虎伯到炕上坐了,亲手给他倒了杯热茶,方才继续道:“好哥哥,我今儿与你说的这些话,出了这个门,我是再不能认的!你告诉三老爷的时候,也要小心些,别叫人听了去才好。”
虎伯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了。你可知道,当年还是世子的侯爷回京后,先是皇上追封了老侯爷为承恩公,然后将爵位降一等,让侯爷袭了,永嘉侯府就成了承恩侯府,永嘉侯府的匾却一直放在内务府没还回来?侯爷当年还觉得,承恩侯是一等侯爵,永嘉侯却是三等侯爵,是赚了,也没多想,谁知后来才慢慢觉得不对起来。永嘉侯府可是有军权的啊!可是承恩侯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戚。除了富贵荣华,就什么都没有了!”
虎伯有些吃惊:“这话怎么说?难不成老侯爷当年留下来的人马,世子根本就没拿回来?!”
金象脸上一苦:“不但没拿回来,还跟暂领秦家军的主将生隙,也不知怎的,闹了几回,秦家军就直接被并入了京卫,压根儿就没秦家什么事了!从前跟着老侯爷的人,没一个吭声的。明明当年老侯爷有难,他们都拼了命出来维护,却没有一个人为侯爷说句话。侯爷心里有苦难言,想向皇上告状嘛,却又不敢。”
虎伯听了就冷笑:“他怎么敢?他心虚呢!”
金象讪讪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又道:“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咱们家皇后娘娘去得早,可临终前竟也没对这事儿发过一句话,只求皇上保侯府的富贵平安。皇上倒是做到了,这么多年来,无论赏赐还是体面,京中除了宗室,再没人比得上咱们侯爷了。就连一般的宗室王爷,见了咱们侯爷,也要客客气气的。没人敢惹咱们侯府。可是……除了富贵体面,别的就没有了。”
虎伯皱眉,金象最后的这句话,似乎已经说了不止一遍:“你这叫什么话?有富贵体面,还不够么?你还想要什么?”
“好哥哥,你不明白!”金象叹气道,“我说除了富贵体面,别的就没有了,这是真话!因为侯爷除了一个爵位,什么都没有,从没有做过一个官儿!他当年做永嘉侯世子的时候,还有一个五品的武职在身上呢。但做了承恩侯,皇上就再也没有起用过他了。”
虎伯怔了怔,这点他倒是没想到过的:“完全没有做过官?连虚衔也没有?那家里其他人呢?”
金象苦笑:“侯爷除了爵位,连没有实权的官职都没摊上一个,朝廷大小事,都没有他的份,他连朝都不用上!这是皇上特许的,是恩典,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既是恩典,也是旨意。侯爷倒是曾经仗着有个爵位,皇上又对他宽仁,故意装糊涂,在大朝会时跑去站班,但压根儿就没人理会他。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折子可上的,下了朝后,被皇上派来的人宣到上书房说了不知什么话,回府后就歇了参政议政的心思,只管在府里享福了。至于几位爷,大爷是二房的,就是二老爷留下来的遗腹子,他倒有个恩荫的官位,在六部里做个小小的主事。可他十八岁进去时是这个位子,至今还是这个位子,从来没升过!大爷没本事,也就罢了。长房侯夫人所出的两位爷,二爷是举人,又是国子监出身,三爷是武举人,都被安排了官位,可全都没超过五品,六品、从五品的,再也不能往上升了,也没什么实权。如今还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勉强堵住外人的嘴。再过两年,只怕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承恩侯府秦家,皇上只是乐意荣养而已,实权是不要指望了。”
虎伯大感意外,若不是金象说,他还觉得皇帝一定会重用妻舅呢。当年秦家为了他,可是牺牲巨大呀。怎么瞧着,竟不如一般的臣子了呢?这已经不是荣养的问题了,倒是颇有些刻意打压的意味。
虎伯问:“这到底是为什么?难不成几位爷都是才干平庸之辈?”
金象叹气:“二房的大爷倒还能称得上才干平庸这四个字,但长房的两位爷都是侯夫人嫡出,从小儿仔细教导,不敢说是惊才绝艳,但也绝不是纨绔子弟。别的不说,二爷的文举人功名,三爷的武举人功名,可都是他们靠自己考下来的,没点真本事,有可能么?侯夫人的家教,你难道还信不过?当年老夫人可是十分看中她的!”
虎伯咳了两声,不想再提那位,就说:“照理说,这不应该呀?我们老爷不在京里,你们侯爷就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兄弟了,还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嫡亲兄长,皇上难不成是对他有什么怨言?否则不至于这般待他。即使是有意压制外戚,也没有故意压着有才的小辈出头的道理。皇上不顾念皇后娘娘的体面也就算了,难道连东宫太子的脸面也不顾?几位爷都是太子爷的嫡亲表兄弟,他们若是得力,也能帮扶太子爷吧?”
“谁说不是呢?”金象拍了一下大腿,“总之,我们底下人里,明眼人是看出来了,却想不明白,还有那连看都看不出来的糊涂人呢。承恩侯府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其实都是虚的,全靠着皇上的恩宠罢了。如今太子又身体不好,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日是病着的,我们侯爷想见一面都不容易。若太子有个万一,将来那把椅子还不知便宜了谁呢,到时候,咱们侯府没圣眷,没官位,没实权,就只有钱。你说,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虎伯听得肃然。他虽看不上现任承恩侯秦松,但侯府到底是秦老先生的本家,他是万万不希望侯府出事的。
他问金象:“你说你们侯爷再也瞒不住了,才叫你来寻我们老爷。这话怎么解?难道是因为我们大爷上京,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可若不是你们侯爷跟大爷相认,谁能知道他就是我们老爷的长子呢?更别说我们大爷是在当年的事情之后才出生的,那事儿他根本不知晓。难不成还有旁人知道了那件事?你们侯爷一定要叫你来寻我们老爷,难不成是想叫老爷替他圆谎?”
第十五章 心虚
虎伯也是位知情人,还是当年旧事的亲历者。金象在他面前,少了许多忌讳,一些不敢说的话,也敢说出口了。
“咱们在侯府里的下人,大多数是不知道这些的。就算有人听说过些小道消息,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小弟既然知道当年的内情,自然比别人要看得明白些。以下这些话,有些是小弟听来的,有些是自个儿猜的,未必做得准。但小弟敢打包票,就算不中,也差不太远。
“三老爷带着你,离京三十年了,想必对京城里的消息也不大清楚。如今这位圣上,那可比前头先帝要圣明得多了,等闲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捣鬼!可即使如此,能得他信任的,也没多少。你大概也听说过吧?先帝末年,圣上还是东宫太子时,会遭那么大的难,咱们家皇后娘娘会吃那么多苦头,就是因为东宫有人通敌,在东宫书房里藏了假造的所谓证据,才害得圣上被先帝圈禁的!你想想,有了这么大的教训,圣上对身边的人,还能不小心?若不是十分信任,他都不可能留在身边重用!”
虎伯前头听着还好,后来见他歪到了皇帝身边的人上,有些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金象哂道:“小弟想说的很简单,就是圣上当年登基的时候,多亏了先帝身边一个姓王的中书舍人,保住了先帝真正的遗诏,没听那几位叛王的命令,将遗诏交出去撕毁,圣上方才顺利得登大宝。那位王中书,为此一直十分受圣上信重,几十年来都是御前最有体面的人。若不是他并非翰林院出身,只怕早就进了内阁。不过,托他的福,整个王家都过得十分风光,三十年里,就出了十几个做官的子弟,最高的都做到二品大员了,在御前也能说得上话。所以,别看那位王中书始终只是个中书舍人,却没人能看轻了他,内阁里的几位相爷,遇见他也要客客气气的。”
他顿了一顿:“咱们侯府里,侯爷嫡出的长子二爷,娶的就是这位王中书的嫡亲外孙女儿。王中书只有一个老来女,并无子嗣,也没有过继嗣子。可以说,咱们侯府的二奶奶就是王中书最亲的后辈了。这是夫人亲自为大爷定下的婚事,侯爷也十分得意。有王家支撑,有王中书这位圣上心腹在,侯府就算没有实权,也可保平安。将来,咱们大爷,还有大爷的子孙们,想要搏个锦绣前程,也更容易些。”
虎伯皱着眉头问他:“这不是好事么?怎么你说起来好象很犯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