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笑道:“我跟赵表哥说承恩侯府里的人事呢。免得表哥到了侯府里,一个人也不认得。”
牛氏哂道:“这有什么好认的?三十年不见,除了几个老头老太,其他全都是生人。他们自然会给我们引介,不会叫我们抓瞎的,用不着事先打听。到时候我们肯定不跟他们住一块儿,而是另搬一处院子。每天没事也不必跟他们见面,有事时应酬两句就得了。我可不耐烦跟那些贵太太们打交道。真当谁不知道她们的底细似的,一个个倒会端着架子看不起人。”
牛氏说起承恩侯府里的人,那可是一肚子的不满。
秦柏在旁只是笑笑,也不说妻子什么,只安抚赵陌道:“你进府时,暂且说是远亲家的孩子。他们不认得你,大约会误会你是牛家这边的亲戚,兴许还会有几分轻视。你也不必在意。等你父亲得了信过来接你,他们自然就会知道自己无礼了。”
赵陌知道他这是为自己着想,恭敬地应了声是。
秦含真问:“祖父,金伯和百灵他们回去,应该会说起赵表哥的事吧?”
秦柏淡淡地道:“他们不说,我也会告知你伯祖父与伯祖母的。往后你广路表哥说不得还有借他们之力的时候,不可能瞒着,只不过不必大肆宣扬罢了。家下人等,人多嘴杂,没必要叫他们知道,免得走漏了风声,反倒让王家人有机可趁。他们不必摆出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来,只需要叫广路的继母装作大度模样,接他回王府度日,广路便要落在她手中了。但只要这事儿不说破,广路在承恩侯府,便是我的晚辈,而不是什么王家继子,谁又敢将他带走?”
秦含真恍然大悟,明白了。
秦柏又对赵陌说:“若你父亲不顾父子之情,等我有机会进宫,会寻机将你的事禀报上去。只是圣上如何决断,却不是我能左右的了。若真到了那一步,兴许你们父子之情也会不复以往,但总归能为你争得一线生机。你是宗室子弟,倒也不必非得依附父祖,方能立足。”
赵陌感激地道:“多谢舅爷爷。舅爷爷大恩,广路永生不忘!即使肝脑涂地,也要报答您!”
秦柏笑道:“我要你报答什么?你好好过日子,我就欢喜了。”
赵陌红了眼圈。
牛氏哂道:“好好的又说这些话做什么?看孩子都被你惹得眼睛都红了。大家赶紧回屋歇息去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再过五六日,就该到京城了。”
第八章 吹柳
秦家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赶着路,每日走上百八十里,倒也不是十分辛苦。
他们如今离京城越来越近,每日经过的地方,也几乎都是人烟繁华之地。正值天气晴好,他们便也有些闲情逸致,放慢了速度,慢慢欣赏沿路景色。若是路过热闹的市镇,遇上些什么有趣的特产,也会买上一点。秦柏和吴少英等人可以拿这些东西去做手信,拜会故交时便可用上;牛氏则是跟虎嬷嬷一起怀念从前往来西北时途经此地的往事;而秦含真与赵陌,就完全是图有趣、看热闹了。
秦含真是回归到了童年时代,心性也变得幼稚了许多。赵陌却本来就是个孩子,自从发现了温家与王家有勾结后,便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状态,如今总算有了放松机会,便也稍稍回归了本性。
不过秦柏只是想让家人稍稍放松一些,并没打算真的耽误行程,等大城镇过了,他们行进速度便又恢复了正常。金象派出人手,快马赶回京城侯府报信,好让承恩侯府中众人能提前做好迎接三房的准备。
如此这般,六天过去了。秦家众人终于进入了京城地界。此处繁华,又比别处更甚。只是他们仅仅进了顺天府范围,还没有真正入京城呢。秦柏等人还好,早就见识过;秦含真则是在更繁华的国际大都市里生活过,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感到新鲜;其余不曾来过京城的人,便个个成了土包子。
他们往日到了大同,便觉得大同比绥德州城繁华,已经觉得大开眼界;如今到了京城地界,又觉得这里比大同还要繁华,只觉得目不暇接;咋又听说这还不是京城,京城比这里更繁华更热闹些,人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反而不敢信了。
因相处了数月,他们跟吴少英及承恩侯府众人也熟了,便纷纷私下询问。吴少英主仆和气地笑着为他们解说,侯府众人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未免生出几分得意来,又暗暗鄙夷这三房的土包子,果然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没点见识。
秦含真就察觉到春红脸上露出这种意思来。相比之下,夏青就沉稳多了,一直温柔和气地跟青杏说着话,教她些侯门丫环需要学会的规矩礼仪。青杏也十分用心地听,虽然对窗外的繁华景致一度很感兴趣,但她心里清楚夏青教的东西更重要,便只用心谨记夏青的教导。
春红见状,便觉得有些没意思,心里笑话这青杏是个呆子,却又忍不住要再显摆显摆:“青杏,那些规矩你也学了几日,就是再笨的人,也该记住了。有空还不如多瞧瞧外头的热闹。咱们京城可跟那些乡下小地方不能比。你若错过了这样开眼界的好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呢。”
夏青忍不住对她说:“春红姐姐,我正教青杏呢,你何苦来扰我们?”
春红撇撇嘴:“我也只是为了她好罢了。等回了侯府,她再想出来就难了。不趁着这时候好好开开眼,她还不知道京城有多少好处呢,那可不是她以前待过的小地方能比的!”
青杏忍不住道:“谁说我待过的都是小地方?京城我也来过的。”
春红才不信:“怎么可能?你一个小丫头,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可别是撒谎吧?”
青杏咬咬唇:“撒谎是小狗!我小时候当真来过,还在这里住过好一阵子呢!”说着面上一黯,“只不过后来搬走了……”
春红嗤笑:“你以为我会信?你若说你是跟着吴舅爷来的,我还能信几分。可你居然说是小时候在京城住过几年?哼,若我问你京中事物,你是不是要拿当时年纪小不记得的理由来搪塞我?”
青杏语塞,咬着唇不说话。
秦含真开口道:“好啦,这有什么好吵的?谁愿意看外头的景致谁看去,不想看还不行了吗?京城是很繁华,但这里只是京郊而已,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咱们以后还要在京城待一阵子呢,有的是出门逛街的机会,到时候慢慢见识就行了。春红,你也不过是偶尔才能出承恩侯府的大门,看到外头的街道。要论见识广博,你还未必比得上青杏呢,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我们是西北小地方来的没错,但要看不起人,还轮不到你!”
春红讪讪地说:“三姑娘言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秦含真冷淡地说,“如果不想被人误会,你就给我闭嘴吧。都快要分别了,我可不想大家闹得太难堪,以后再见面也是尴尬。”
春红闻言脸色大变,却是不敢再开口了。夏青目光一闪,只作不知,继续低声与青杏说话。
京郊地界大,他们一日也赶不完路,等到天将黑时,还是停下脚步,在宛平县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再次往京城进发。因算得今日就要进城,为了保密,秦柏在出发前,就重新分配了今日的马车。秦含真跟着秦柏、牛氏以及虎嬷嬷坐一车,虎伯骑马在旁护从;赵陌与吴少英坐一车,由虎勇亲自驾车,又有吴少英心腹护卫跟随;梓哥儿跟他奶娘、夏荷坐一车,其余不变。
这是为了预防众人进城后,在承恩侯府门前下车时,若是赵陌在三房众人车中,极有可能被侯府的人注意到。但若他只是跟随在后,等吴少英下了车,便不会有人多加留意了,他可以直接跟着其他随从往三房未来的居处去,倒也不必跟承恩侯府所有主人打照面了。等秦柏将事情跟承恩侯夫妻说明白,他再去见礼也不迟,或许就直接省了这一步,也未可知。
赵陌知道秦柏这样安排,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便很老实地跟吴少英待在一起。吴少英也是善谈之人,见识广博,学问不俗。与他交谈,赵陌觉得自己能学到不少东西。
但秦含真没了赵陌这位小伙伴,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只好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致,一边跟秦柏、牛氏聊天,问些京城风俗等等。忽然瞧见窗外路旁种了许多杨柳,如今正值暮春三月,却是柳絮漫天飞舞的时节。秦含真一个不小心,被一小团柳絮飞进了车内,在她的小鼻子上轻轻滑过,她就一个喷嚏打出来了。
虎嬷嬷哈哈笑着帮秦含真把车窗帘子放了下来:“姐儿当心,这柳絮四处乱飞,万一吸进鼻子里,回头姐儿的喉咙就该难受了。”
秦含真吸吸鼻子,不解地道:“为什么这路边种了那么多杨柳?这不是害人吗?到了春天,满天都是柳絮,叫人怎么走呀?”
秦柏笑道:“京郊道路旁素来有植柳的习俗。只因此处附近便是十里亭,常人送别亲友,多在十里亭处。路旁植柳,便可折柳送行。这是学的古人遗风。”
秦含真笑道:“这里又不是长安城,没有灞桥,也要来一出灞桥折柳吗?”
牛氏疑惑:“灞桥是什么?”
秦含真忽觉自己失言,以桑姐儿的年纪,又有“失忆”症状,没理由知道这种典故的。她忙笑着掩饰:“这是之前祖父说过的吧?长安城外就有灞桥,许多诗词上都有提到。”
秦柏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了,但他与吴少英谈诗论赋的时候也多,偶尔也会教导赵陌些学问,兴许是什么时候随口提到,叫一旁的小孙女听见了,并不放在心上:“就是西安城外灞河上的一座桥,古人常在那处送别离开西安城的亲友,并折下柳枝相赠,取‘柳’字与‘留’字谐音,意为挽留。久而久之,就有了‘灞桥折柳’的典故。”
牛氏恍然大悟,笑道:“这主意倒也不错,咱们家日后回了米脂,就在大门口种棵柳树好了。什么时候平哥、安哥他们要离家了,就折一枝给他们带走。他们见了那柳枝,就会想起家里来。”说起这个,她就开始想念才分别几日的小儿子,还有那分别了一年多、差点儿以为失去了的大儿子。
秦柏安慰妻子:“一会儿就能见到平哥了,何必难过?”
秦含真也跟着哄牛氏:“祖母别伤心呀。我听说这柳树还有许多别的好处,那柳枝可以用来编篮子,柳叶儿也可以用来吹曲子呢。不如我吹给你听?”她还真学过这个。
牛氏听得有了兴趣,想起马上就能见到儿子了,也不再难过,只笑道:“你这丫头别哄我。你什么时候会吹柳叶儿了?若要听曲子,叫你祖父吹好了。”她含笑看向秦柏,“那年进京的时候,你不是就曾经吹给我听过么?我那时候伤心得很的,听了你的笛子,我就不伤心了。”
秦柏咳了两声,老脸微红:“这时候上哪儿找笛子去?等哪日闲了,我再寻根好笛子来,吹给你听。”
牛氏抿嘴一笑:“我且听着吧,你别忘了才好。”
秦含真眨眨眼,装作没看见他们夫妻对视,只转头去掀开车帘,瞥见路边杨柳依依,柳枝儿轻拂过车身,发出刷刷的声音,眼明手快地,就拽了一截柳枝下来,拿在手里,又挑了一片叶子,试着吹了几声,发现自己的技术没退步,心中大喜,便断断续续地吹起了《送别》。可惜她并不熟练,曲不成调,只依稀能听出几段悠美的旋律来罢了。
牛氏忙问:“这是什么曲子?怪好听的。桑姐儿什么时候学了这等本事?”秦柏也颇为惊喜。
秦含真停下吹奏,干笑道:“这是我以前在村里跟人学的,也不记得是谁教的了。我就是随口乱吹,没什么曲子。”
秦柏笑道:“有些意思,这个时节吹柳叶儿,倒十分应景。”
秦含真便又继续吹,慢慢地,也熟练起来了。曲子悠扬,在风中飘荡,传到后头马车上坐着的赵陌耳中,他闭上了双眼,感受着窗外吹来的轻风,只觉得心头一片平静。虽然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他很快就要开始面对各方考验,可奇怪的是,事到临头,他反而不再害怕了。
这时候,急促的马蹄声在前方路口响起。虎伯放眼望去,忽然大喜:“老爷,太太,是大爷来了!大爷来迎我们了!”
第九章 巧合
秦平长得颇象父亲秦柏,只是比秦柏个子高挑些,身材有些瘦削,肤色略有些黑,但眉宇间也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他今年二十六岁,还是个青年男子,但不知是本朝风俗,还是他个人喜好,已经留起了小胡子。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老成,面上还透出一股淡淡的郁色来。
秦含真这还是“初次”见这个便宜父亲,照面的那一刹那,内心深处便涌出一阵亲切感,心想难不成这就是父女天性?
她紧紧跟在祖母牛氏身边,好奇地打量着秦平,心里还在猜想,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女儿桑姐儿的了解又会有多深?她拿“失忆”做借口,他会相信吗?
只见秦平下得马来,赶上前向父母跪地问安,起身的时候,两眼向她望过来,目光便是一柔。秦含真心中忽地一定。
秦平看了女儿一眼,还不及多想,就被母亲牛氏给拉住了。他离家年余,期间还传过死讯,虽然牛氏早就知道他平安无事,但一日未见到真人,她就一日不能安心。如今瞧见了儿子,牛氏满心都是心疼:“你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秦含真在旁惊讶,原来秦平原本不是这个模样的吗?他瘦了很多?看秦柏心疼的样子,似乎牛氏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的。
秦平只是淡淡一笑:“母亲,您别胡思乱想。儿子能吃什么苦头呢?只是禁军操练颇为严格,比不得在边城时宽松自在,儿子练得多了,才瘦下来的,其实要比从前精壮。”
牛氏却是半信半疑:“你别哄我。若是操练得瘦了,会是你这模样?你定是吃了苦头的!”
秦平知道她执拗,也不跟她争辩,只问:“父亲母亲一路顺利么?在大同见过二弟了?”
“见过了。”牛氏道,“我们亲眼看着他把何氏那贱人休了的。只可惜走得急,否则还能看到你二弟把何氏那闺女送回陈家去呢。”说着她就气愤起来了,“你不知道那贱人有多可恶!她在咱们家里做了那么多坏事,回头一句不跟你二弟说,连你媳妇的死讯也不提。不但如此,她还瞒着你二弟,打着你二弟的旗号在大同城里放印子钱!你二弟的名声都被她败坏了!幸好泰生告发得早,否则你二弟被他连累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如今把这搅家精给休了,大家都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