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因为赵陌表现得足够乖顺,辽王先前因为恼怒嫡长子而迁怒到孙子身上的怒火,多少消除了几分,神色也稍有缓和,说话的语气没有先前那么严厉了:“我听说你这几年在封地上做得不错,进京后也为皇上办了几件小事,没有给我丢脸。这样很好。日后你也要继续用心为皇上、为朝廷办事,不可有丝毫懈怠!否则,哪怕我不在京中,也要命人取了家法,到京中来重罚于你,你可记住了?!”
赵陌心下冷笑一声,随口应了一声“是”,其实根本不相信辽王真会派什么人上京城来行家法。笑话,辽王府有什么家法?两位叔叔犯过多少事,怎不见有家法来罚他们?就算他真的做错了事,上头还有宗人府呢,实在用不着远在辽东的祖父费这个心!辽王说这样的话,不过是要在他这个孙子面前逞威风而已。
赵陌今日上门,是为了做戏而来,既是要做给辽王一家看的,也是做给外人看,可没打算真让自己受了委屈。他没有再给辽王发作的机会,便抢先问:“听闻王妃身上不好,是中了暑,不知眼下可好了?孙儿正欲向她老人家请安,又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否方便。”
辽王一听,便知道老婆不会喜欢赵陌这样的大小伙儿称她为老人家的,估计也不乐意见他,随口就说:“她还病着呢,怕过了病气,等她好了你再来见她不迟。”
谁知辽王继妃却要拆丈夫的台,辽王话音刚落,辽王继妃就打发了一个婆子来,召他去见了。
辽王有些尴尬,但还是强自道:“她身上不好,自家孩子,也不必赶着非要在今天见,过两日等王妃好了,再叫他来就是。”
那婆子却是辽王继妃的心腹,后者的命令对她而言,才是优先执行的,竟对辽王道:“王妃听闻郡王爷来了,就盼着要见孙子呢。这会子都穿戴好了,王爷您就依了王妃的意思吧?”
辽王无法,也不知道妻子在想什么,只得亲自送了赵陌过去。
赵陌本以为今日可以避过见辽王继妃这一面的,方才辽王拒绝时,他正要顺水推舟呢,没想到她会特地来请自己。他心中疑惑,但更多的是警惕。不用说,辽王继妃无缘无故,是不会把他叫过去的。以辽王夫妻此番上京的用意,以及他如今在京中的权势体面,估计辽王继妃还不至于蠢到叫他去辱骂出气,兴许是要出言笼络?看来他还是太年轻了,许多人都还不够了解他的脾气,否则,这位继祖母又怎会以为,她能笼络得住他呢?
大家做做表面功夫,糊弄一下外人就好了,实在没必要做那些没意义的事儿。他们之前,还夹着几条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命呢。
赵陌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端足了礼数,随着辽王去见辽王继妃,瞧见赵砡在场,也没吃惊,把该做的表面功夫都做了,等坐下来后,就开始询问辽王继妃的病情。他跟着秦柏读过几年书,又受秦含真影响,平日里也会读些医书什么的,手下的商队还有做药材生意的,因此懂得些药理。说起辽王继妃中了暑,他从中暑的原理、症状到常见的药方,以及部分外人少闻的特效偏方,滔滔不绝地就说上了两刻钟。期间辽王继妃与赵砡几次想要插话,都没能找到机会。
没办法,辽王对这个话题颇为关心,简直就恨不得立刻寻了府医来验证赵陌提及的几个药方了。赵砡若想要转话题,他老子就先不干了。如此过了两刻钟,辽王意犹未尽,辽王继妃却已经撑不住了,只能匆匆说了几句客套话,让赵陌搬回辽王府住,说要好好替大孙子操办婚事,被赵陌拿几个理由搪塞过去。她无法,只得又改口叫他得了空要多来,赵陌没有节外生枝,乖巧地答应了。
反正答应归答应,他来不来,要来几次,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辽王继妃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虚弱地回了卧室。辽王担心地跟了进去,还念叨着她不该勉强自己,反正赵陌是他们自家孙子,想要见人,随时叫到床前来就是了,何必还特地换上见客的衣裳,到外头正间里坐着见面?实在太过劳累了,云云。
辽王继妃都没力气与他争辩了,往床上一躺,就开始闭目休息。
外间,略嫌殷勤的赵砡表示多年不见亲侄儿了,实在想念得紧,要请他到自己院子里喝茶说话。
赵陌没有答应,反而挂上担心的表情,问他:“王妃的身体没事吧?她老人家怎的精神这样差?真的只是中暑么?还是早日请位好太医来诊断吧。若是重病,早些医治了,家里人也能安心。”
辽王继妃在里间听见,差点儿没被呛住。什么叫老人家?什么叫重病?!她不过就是中暑而已!只是素来体弱,又有些水土不服,方才虚了些,养两日就好了。赵陌这小兔崽子,竟敢咒她?!她生气地捶了捶胸口,依然觉得胸闷气不顺。
赵砡心里哪里还耐烦讨论母亲的病情?只道:“陌哥儿不必担心,母妃真的只是中暑,兴许还有些水土不服,过两日就好了。唉,咱们坐下来说话吧。”他大概也知道,不一定能把赵陌带回自己院子里去了,那就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他拉着赵陌坐了下来,上下打量后者几眼,便叹了口气,故作慈爱状:“你如今都长得这么大了,瞧着跟小时候比,可轻减了不少。虽说你如今已有郡王爵位在身,但身边没个长辈照顾,一个人支撑封地,个中苦楚,又有几个人知道呢?大哥他……对你实在是太过了!”
赵陌眨了眨眼,明白了。赵砡这是改走亲情路线,打算借赵硕做个踏脚石了。他不动声色,只看赵砡开始表演。
赵砡果然唉声叹气了几句,又说了些赵硕的坏话,把他昔年将嫡长子丢到大同温家,又纵容继室加害亲子,并且一直将嫡长子放逐在外,不肯接回家中照顾等种种旧事,都拿出来说了一遍,为赵陌打抱不平。若是不认识他的人看见他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不定真会以为,他是位二十四孝好叔叔,真的有那么关心侄儿呢。
赵陌平静地听着,可能因为太平静了,没有出现赵砡预想中的反应,后者有些莫名的不安:“陌哥儿,你……你难道不生气么?”
赵陌微微一笑:“父亲怎么待我,我都只能受着,万没有怨恨父亲的道理,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你——”赵砡简直要恨铁不成钢了。若不能激起赵陌对生父的怨恨,他要如何说服这个侄儿帮自己到皇帝面前说项,把世子换人做呢?他只能告诉自己,不可操之过急,毕竟他与赵陌多年未见,又一向没什么好交情,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把人说服了,他要耐心一点儿,一步步慢慢来才好,不能把人吓跑了。
这么想着,赵砡就把面上的怒意都抹了去,换上了一个自以为很亲切的微笑:“你这孩子,就是孝顺!你父亲竟然不知道你的好处,一个劲儿只知道偏宠那个婢生子,真是有眼无珠!你放心,你父亲不疼你,二叔疼你。以后你父亲若给你委屈受了,你只管来找二叔,二叔替你做主!”
赵陌都想笑出声来了,只觉得听了个大笑话。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客客气气地谢过了赵砡。
赵砡以为他真的听了自己的话,心里还挺满意的,估计下次见面时,就可以提一提废世子的事儿了。
赵陌这时候站起了身,赵砡还以为他是要告辞了,还笑着对他亲昵地说:“父王母妃那儿,你也不必再去辞了,回头我替你说了就是。咱们叔侄俩好不容易见面,你这就要走,二叔实在舍不得。来,二叔送你出府去。其实你干脆搬回来就好了么。听说你如今是住在新买的宅子里?那宅子还未经修缮?那样的地方如何住得?哪里有在自家王府里舒服?还是赶紧搬回来。咱们叔侄俩也好多在一处说说话。”
赵陌笑道:“新宅子样样都好,离皇宫也近些,侄儿要应召入宫时,比从王府过去要方便。况且还有父亲在呢。父亲并未搬回王府来住,若是我回来了……倒好象一家子都团团圆圆地,独丢下他一个人在外头似的,怕是会叫人说闲话的。”
赵砡嘴角抽搐了一下,干笑两声,撇了撇嘴,心道谁跟你是一家子?倒是没有再劝了,心里反而有几分羡慕嫉妒恨——瞧赵陌说进宫说得多么轻巧……
谁知赵陌接下来还有更让他尴尬的事儿呢。他起身,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告辞了,而是想要去见三叔,因为辽王夫妻回京,长辈们里头就只剩下三叔赵研未见了,赵陌拿礼数说事儿,似乎没什么好理由能拦得住他。
赵砡心里是百般不愿意让那个净会拖他后腿的弟弟见到赵陌,因此听了赵陌的话,他整张脸都僵住了,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一时间都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仿佛连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叔侄
赵砡如今对外还要装作兄弟和睦的样子,又要维持在赵陌面前的好叔叔人设,当然不可能拦住赵陌,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他送到了赵研院中。
他们兄弟的院子是挨在一处的,从前回京时,常来常往。只是如今,他们回京多长时间,就有多长时间不曾私下往来了,连两个院子里侍候的丫头都极力避免被人看见她们私下有接触,可见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什么程度。
可是,赵砡今天还得装作好叔叔、好兄长的样子,一路将赵陌送过来,让他给赵研请安问好。没办法,赵砡如今有心要笼络赵陌,就不可能让赵陌与赵研有单独见面说话的机会,省得赵研在侄儿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中伤他的名声。
赵研今日本来气消了些,也因为饿得紧了,实在受不住,稍稍吃了点儿清粥小菜,才想狠狠睡上一觉呢,就听说赵砡带着赵陌过来了,他顿时拉长了脸。
赵陌几年不见赵研,倒是延续了方才在祖父、继祖母与叔叔面前的态度,恭敬守礼,叫人挑不出半点儿错来。他也没有象赵砡那般演技浮夸,明明彼此关系不佳,还要装出要好的样子来,叫人怎么看怎么假。他就是一副恭谨守礼,略带着点儿生疏,但又格外懂事知礼的模样。让赵研看在眼里,并不会生出反感,反而还会觉得这侄儿小时候实诚,长大了也一样实诚,虽然从前很讨人厌,但比起装模作样的两位哥哥,倒是顺眼得多了。
赵研与赵砡兄弟俩私下不知相互飞了多少个眼刀,赵陌就好象完全没察觉到似的,摆着一张天真懵懂的脸,客客气气地依照礼节,问候赵研的腿伤,还说:“我先前竟不知道三叔受了伤,若是早知道了,我手里有一副极好的接骨方子,早早送到三叔手里,兴许三叔的伤势就不会那么重了。幸好如今三叔的伤也没拖得太久,我回去后,就打发人把药配好了送过来。三叔可以去问问府医,看那药是否可用?若是可用,就早早配了药敷上。但凡能对三叔的伤有一丝缓解,便是我的福气了。”
赵研面色一变,丢下赵砡就转头望过来:“果真?!你是哪里来的药方儿?!”
赵陌笑道:“这是我那年奉父亲之命到江南去,在那里寻访到一个极有名的神医,他亲自开的方子。我想着每年温家的商队也有到辽东去收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拿来卖给医馆配药,那再收些别的药,配成跌打骨伤专用的膏药,也是可行的,便向那位神医讨了一张成方,已命人试着配过了,药效极好,就让温家人多收些药材了。三叔若不信,只管去城里回春堂、妙手斋、杏林堂等几处大医馆去打听,这几家都有收温家名下丸药作坊配的成药,名唤续筋接骨散的。药效好不好,三叔问那些用过的人一声,自然就知道了。”
赵研心动不已。他虽然少来京城,却也知道这几家大医馆的名声,绝对不是虚有其名。既然连这几家大医馆都愿意收温家的药,可见这药是真的有用。就算不能治好自己,能让他的腿稍微好受些也行呀。况且,就算药效不大,他的伤势也不会变得更糟糕了。当然,用药之前,他还得先问过大夫才行。
赵研明显为赵陌的话心动了,赵砡在旁见势不妙,忙道:“那些大医馆的名声虽大,却也不可能与太医院比。温家的药再好,也不过是平民百姓所用,未必适合三弟。依我看,府医一向为三弟调理得挺好的,用的也都是好药材,断不会比不上温家一个商户做出来的药,还是不要贸然试用,免得出岔子才好,若是那药不合用,让三弟的伤势加深了,那可如何是好呢?”
赵陌笑笑,也不在意:“那三叔用药之前,千万记得先让太医和府医看过再说。若是他们都觉得无妨,那您再用,否则,还是算了吧。三叔千金之体,与黎民百姓自然是不一样的。”
赵研神色不善地看了兄长一眼,露出了一个冷笑。别以为他不知道,赵砡不过是担心他伤势真的好转了,便有机会去争世子之位罢了。做哥哥的不顾兄弟之情了,难道还指望做弟弟的继续敬着哥哥么?既然赵砡拦着不让他用侄儿提议的药,那他还真的非要试一试才好。
赵研扭头就对赵陌笑道:“好侄儿,三叔素来知道你懂事。若不是好药,你是绝不会劝三叔去用的。既如此,你只管把药送来,难不成三叔还会信不过你?”
赵陌笑着就答应了,赵砡想要再拦,又顾虑着会惹赵陌生气,又万一叫赵陌看出他们兄弟不和,麻烦就大了,只能强忍住说话的冲动,盘算着等药真的送来了再说。反正,药未必真能到赵研手中,到了他手中,也未必能管用。
献完了药,赵陌又与赵研聊了一会儿家常,便起身告辞了。这回赵研对他的态度要比刚来时和气多了,一边冲着赵研发眼刀,一边却对赵陌露出和煦的微笑,也难为他竟然能忙得过来。大约是为了感激侄儿在他落难之后,依旧恭敬和气,半点不见嫌弃的态度,赵研亲自把赵陌送到了辽王府的大门口,一直看着他上了马离开,方才回到门内。
赵砡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不剩,冷哼着对他道:“不过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才会觉得外头随便一个山野郎中就是神医,配出来的药能治百病。三弟可别糊里糊涂地真的往自己身上贴,万一有个好歹,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赵研冷笑一声:“二哥别哄我,你当我不知道么?陌哥儿在江南能遇上几个神医?这分明就是治好太子的那一位!连太子那病症,他都能治好,我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如今更坏了!”
说完了,他又朝兄长挑了挑眉:“从前我可没见过二哥对陌哥如此和气过,莫非你是打算要笼络住侄儿,好让他到皇上面前为你说项?把他老子的世子之位废了,让给你做?”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别笑掉了我的大牙!二哥,这么蠢的法子,你是从哪里想来?赵硕对儿子再不好,他坐在世子之位上,对陌哥儿没有坏处。除非赵硕将来再娶妻生子,多添一个嫡子,否则这辽王府早晚会传到陌哥儿手上。陌哥儿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帮你夺位?!你做了世子,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呢?放弃这么大的辽东,一辈子做个小小的肃宁郡王么?!”
赵砡被他笑得有些难堪,强自道:“你知道什么?赵硕反正又不可能把爵位传给陌哥儿,我这法子有什么不好?”况且赵硕这几年对赵陌刻薄着呢,赵陌心中定然有怨。只要挑起他的怒火,让他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赵硕的不是,不必他为自己说项,那世子之位也非自己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