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王府中一片愁云惨雾。发生了这种事,圣旨也没有催着辽王一家离京返回藩地,但辽王夫妻压根儿就没有为此松一口气。辽王继妃哭了不知多少回,闹着要丈夫去向皇帝求情,哪怕是在皇帝面前下跪磕头,做小伏低,也无所谓了。赵砡可是她的命根子,若是这回冤死了,叫她将来靠谁去?!
辽王脸色难看地坐在位子上,任由她怎么哭,怎么骂,都没动一动。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他们儿子这是被北戎人给算计了!可是他们没法把真相说出来,说了,全王府都要跟着倒霉,不说,还可以另想办法证明次子主仆的清白。在这种时候,他们不能慌!只要辽王府还在,难不成还担心儿子会得不到庇护?不过是死了几个平民百姓,又不真是儿子杀的人,总不至于让儿子偿命的。就算眼下吃点亏,等风声过去,什么事不能办?!
世子赵硕早就躲回自家去了,声称是见到死人受了惊吓,在家里请大夫吃药呢,自然不能指望他去求什么情,出什么力了。
辽王本来就没指望这个长子能帮上什么忙,只要赵硕没有落井下石,给他添乱就好了。倒是小儿子赵研,虽然是瘸了腿的,性子也偏激,跟他哥哥一向不和,但哥哥出了事,他还能帮着出去跑腿,打听各种消息,显见是长大了,懂事了!
“父王如今总算知道了我的好处,日后是再不必指望赵砡那厮了!”赵研在赵陌的新居花厅里舒舒服服地喝着热腾腾的奶茶,这么对赵陌说,“虽然母妃如今还转不过弯来,只知道哭赵砡,但因我跟出门帮着跑腿,她待我也和气了许多,就是时不时还念叨着赵砡,催我想办法去给赵砡送东西,打点宗人府,别让他吃苦受罪——什么话!那又不是顺天府大牢,是宗人府大牢!那大牢里关的都是宗室贵人,与外头官衙的牢房可不能比,还能叫赵砡吃苦头?顶多就是不如在家里舒服罢了,一样有床铺,三餐也不缺,比起我拖着伤腿到处跑,可享受多了。母妃怎么就只顾着他,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呢?”
赵陌笑道:“王妃如今六神无主,三叔还指望她能清楚明白地知道谁才是靠得住的儿子?就别跟她计较了。王爷的看重才是最要紧的。三叔与二叔都是王爷王妃嫡出,二叔如今前程尽毁,就算是打赢了官司,名声也坏透了,不可能继承世子爵位。等三叔的腿伤治好了,辽王府还是要靠您撑起来的。”
赵研听得心里舒服无比,也懂得意思意思地谦虚一下了:“别这么说,如今世子之位还是你老子坐着呢。”
赵陌便叹了口气:“我父亲……遇事就躲了,如今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这话倒不错。赵研轻蔑地笑笑,对赵陌说:“算啦,你是个命苦的,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你老子是什么人,就不必太难过了。放心,三叔记得你的好,往后辽王府还要靠咱们叔侄俩支撑呢。”
赵研在赵陌家里消遣了半日,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他今日约了个在宗人府当差的宗室堂兄弟,稍稍打听一下赵砡的消息,回家后也好交差。他当然不希望赵砡这么顺利就从宗人府大牢里回来,但要是因为赵砡的案子,连累到辽王府就不好了,所以他还要帮点小忙,出点小力,表现得为哥哥整天忙个不停的样子,好做给父母看。
送走了赵研,赵陌在家施施然吃了顿饭,还美美地享用了从永嘉侯府送来的两道菜,方才带着一包东西,往辽王府去了。
辽王见到他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个孙子虽然与他不亲,但王府如今出了事,他还是帮着在御前说了情,将案子拖住了,又请托了熟人在宗人府大牢里照顾赵砡,算是十分给力了。长子指望不上,孙子还是要多多笼络的。
没想到赵陌一来,就吓了他一大跳。
“这是什么?”辽王目瞪口呆地看着赵陌打开的包袱,里头是一叠纸,“这是什么东西?!”
“顺天府衙门在蓝大富一伙人住过的房子里搜出来的。”赵陌看着辽王道,“这是我让人弄来的抄本,原本已经被呈到御前了,都是辽王府私卖军粮军械,私下与北戎贸易,贪污军费,还有杀良冒功的证据。我不知道真假,但是……关键不在于这些证据是真还是假,而在于皇上认为它是真还是假。这些东西一旦公开,被人与二叔的案子联系在一起,王爷觉得……我们辽王府会是什么下场呢?”
辽王老迈的脸上,已经是一片惨白。
第三百六十一章 筹码
辽王仔仔细细地看过那包所谓的罪证抄本,抬头看向赵陌:“这些东西……不是真的!”
说得没什么底气。
私卖军粮军械的事,辽王手下的直属部队就有,甚至连他儿子都参与过,他防不住,也没打算拦。他虽然掌握了辽东军权,但想要手下的人忠心为他卖命,怎么可能不给别人一点好处呢?边境承平数十年,如今只有每年几次的小规模战事,耗费不了多少东西。将士们守边守得久了,辽东又是苦寒之地,他们想要生活过得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私下与北戎贸易的事,他本人是没做过的,但他心里清楚,封地里肯定有人做。因为大战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每年南下骚扰的小股北戎人,也并不是固定的一拨,总有些地方是两国百姓私下里互相交易,北戎人不必动武,就能用牛羊马匹药材或别的土产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倒是更有利于维持边境的和平。除了平民百姓,也有商人会悄悄儿跟北戎人做买卖,甚至有军队的人参与其中。辽王不好伸手挡人家的财路,而且王府里的人与外头商人做交易,后者是把货物卖到哪里去,是往北还是往南,他一概是不问的。他能管的,只是禁止封地里的人把铜铁等物卖给敌人而已,军械更是禁中之禁。但话又说回来了,倘若真有人这么干,他也未必能知道。辽东这么大,焉能保证人人都守规矩呢?近几年他在辽东军中影响力下降,就更不必说了。
贪污军费,这事儿是说不清的。朝廷每年拨下去的军费都不是足额的,文书上却从来都写了足额的数字,辽王清楚自己不受皇帝待见,在朝中也没什么支持者,对此又能有什么办法?而辽王又希望自己的死忠部属们能待遇好一些,所以军费上肯定是偏向自己人的,对于那些不大顺服他的将士,分发过去的军费自然就要少一些了。而整个辽东军中,又有多少吃空饷的呢?他执掌辽东军大权,尚且说不清,北戎人又如何能知道?只怕是杜撰出来的。
至于杀良冒功,辽王只能说,自己没做过,但他无法保证别人没做过。因为他并不是没有在军中听说过这种事的,从前也曾因为有属下的小武官心急立功升迁,犯下这等大错,而被他下令处死。明面上他自然要严令禁止,但在地广人稀的边境地带,谁能担保辽东军中所有将士杀死的所谓北戎敌人当中,就没有一个错杀的呢?而如今这些证据是北戎人搞出来的,他们未必知道辽东军是否杀了良,但只要他们想,否认一部分被杀的北戎人身份,坚称后者是大昭平民,辽王又能拿他们怎么办?难道还能让北戎人帮他做证不成?
综上所述,对于那些证据,其实连辽王自己都不敢保证,手下没有做过那些事。哪怕证据是假的,只要朝廷派个靠谱的人到辽东仔细查一查,包管一抓一把小辫子,还能让辽王无法为自己辩解。他的话说得格外心虚,可又不能承认。因为他如果真的承认了这些罪名,这个世界上,可能就再也没有辽王府了。
辽王看向赵陌,僵硬着脸道:“这东西……已经呈到皇上面前了?皇上可曾……说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告诉皇上,这东西……全都是假的?!”
赵陌淡淡地看着辽王:“王爷,我离开辽东时年纪还小,何曾涉足过军中事?况且至今已经有好几年了,我一直都不曾回过辽东。即便是我为王爷辩解,皇上也不会相信的。”他顿了一顿,“更何况,皇上就算知道这些东西是假的,又能如何?他若想让这东西变成真的,那这就是真的。王爷该不会以为……先前陈家那边透露出来的消息,真的是无端流言吧?陈良娣在东宫地位再怎么不比以往,她也依然是太子殿下的身边人,总比王爷王妃在外头,消息要灵通一些的。”
辽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明白赵陌这话是什么意思,倘若皇帝有心要处置辽王府,就算东西是假的,它也会变成真的,更何况辽王府本身也不算清白呢?他一向与皇帝关系不佳,又不懂得在朝中结交权臣为臂助,曾经有个长子在御前还算有些脸面,如今也早已失了圣宠,简直就是事事不顺,他哪里来的自信,觉得皇帝不会对他下狠手,不会革了他的爵?
辽东那么大一块地呢,又有军权,边境承平已久,只怕皇帝与朝廷早就想要把这块封地收回去了,只是没个好理由发作他这个封地主人,怕引起宗室非议而已。如今,这好理由可不就全了么?宗室里的人不会觉得是皇帝刻薄寡恩,只会认为是他们辽王府自作孽!
但是辽王不甘心,他问赵陌:“就算皇上狠心,你……你既然是我的孙子,难道就不能替辽王府说说好话?!如今你圣眷正隆,你说的话,皇上怎么也能听得进去一两句的,若是皇上不听,那……那太子殿下呢?!他总是愿意听的吧?!”
赵陌目光微闪,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淡淡地道:“王爷,您想让我为哪件事求情?是辽王府,还是二叔?我对于皇家又算是什么身份呢?皇上能怜惜我几分,未必不是看在我孤苦无依的份上,多半也有我识时务的缘故。倘若我明知皇上有什么打算,却还要违逆圣意,即便皇上曾经对我宠信有加,只怕也要心生不悦了吧?万一触怒了皇上,我一人前程事小,误了王府的大事,才糟糕呢!”
辽王脸色顿时一变,不敢再逼赵陌了。他听出了几分威胁的意思,如今辽王府满头小辫子,赵砡还未洗刷罪名呢,他这个辽王就先地位不稳了,倘若这时候再把唯一在御前还有几分脸面的赵陌给惹恼了,赵陌想求情救人可能没那么容易,但想要落井下石,却是轻而易举的。他与这个孙子还真说不上有什么情份,积怨倒是不少。
百般思索下,辽王索性一咬牙:“这些所谓的证据,其实你也心知肚明,都是北戎人留下的,不必多想,就知道不可信!这是北戎人的阴谋,他们是要趁机报复我们辽王府,只因辽王府镇守边关数十年,拦住了他们南下的去路。他们陷害辽王府,是图谋不轨!陌哥儿,你要与皇上说清楚这其中的详情,不要让皇上糊里糊涂,做下错事!”
赵陌抬头看向他:“王爷的意思是……让我把二叔上当受骗的真相,连带我父亲纳了兰雪为妾、收蓝福生为仆的事,也都通通上报么?”
辽王脸色又是一变,不说话了。这些事若全都上报……只怕辽王府也同样逃不开罪名。
难不成他们竟然完全无计可施么?!
辽王面色衰败地坐倒在座位上,心下绝望。
赵陌这才缓和了表情,温声道:“王爷也不必太过担忧,事情其实并未到绝路。”
辽王双眼一亮,满怀希望地抬头望来。
赵陌微微一笑:“只是有些事,是要付出代价的。此番辽王府固然是落入了北戎人的圈套,可若是自身清白,无懈可击,也就用不着手忙脚乱了。既然如此,为了救下二叔,逃过大罪名,王爷少不得要吃些亏。”
辽王冷静地问他:“若真能救下你二叔,又让王府上下平安度过此劫,些许小亏,吃了便吃了!”
赵陌淡笑道:“王爷既然这样爽快,我也不卖关子了。您知道,皇上最想要的,就是收回辽东封地,那也意味着您无法再执掌辽东大权了。可是……那不代表辽王府上下便没有了绝路,您完全可以保留辽王头衔,带着全家人回京城久居,将封地大权交回朝廷,又或是另换一处封地,将辽东交回到皇上手里。”
看到辽王脸上露出的抗拒神情,赵陌又飞快补充了一句:“您若能识相地让皇上心愿得偿了,他又怎会将事情做绝呢?您总归是先帝亲子,皇上的亲手足,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做个宗室们看,他也要善待于您和您的子孙的。”
辽王怔了一下,心中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但目光中旋即流露出怀疑之色:“这些话是皇上让你对我说的?你是帮他做说客来的吧?我好歹也是你亲祖父,为了抱皇上大腿,做这等背弃父祖之事,你就不觉得亏心么?!”
赵陌神色淡淡:“父亲纳妾、收仆,并非我所能制止,我还吃过那对兄妹不少亏;二叔上当受骗,被卷入凶杀大案,同样非我所愿,事后我也没少帮着打点。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何时背弃父祖了,只不过是想要挽回长辈们犯下的过错罢了。王爷说我来替皇上做说客,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在为王爷做说客?只是想要在皇上面前为辽王府说情,我手里总要有些筹码才好,否则,又要如何说动皇上高抬贵手呢?王爷若不信我,我也无法。横竖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爵位与封地,辽王府是好是坏,又与我何干?就算是父亲的罪过被发现,我也不会受到连累的,完全没必要吃力不讨好。之所以还在这里废话,不过是看在血缘份上,想要为王爷、父亲与二叔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他向辽王行了一礼,转身打算离开,那姿态说不出的洒脱,仿佛真的毫不在意一般。
但辽王却洒脱不了,必须在意。他慌忙叫住了赵陌:“好孩子,是我误会你了,你别走!”他咬了咬牙,“我们可以再商量!”
赵陌背对着他,停下了脚步,嘴角翘起,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第三百六十二章 条件
赵陌走出辽王府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擦黑了。若换了是慈爱的祖父母,这时候本该留他吃顿饭的,可如今辽王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这个?没直接把人赶走就算好的了。赵陌自然是只能往别处寻晚饭去。
不过赵陌并不在乎,他心情挺好的。棘手的事算是解决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是赶紧办完了吧。
不是他不偏着自家父祖,一来是他与辽王、赵硕都没有什么情份,二来,辽王如今再执掌辽东大权,已经不太合适了。
辽王因为是先帝亲子,又有元配妻子唐氏的娘家父亲在朝中设法打点,才被早早分封到了辽东的。那地方虽然苦寒,到底地方大,藩王手里也有军权,早日离开了京城那摊夺嫡的浑水,也早日避开生死危机。唐氏父兄都对辽王看得很清楚,知道他不是个为人主君的料子,根本不可能是其他皇子的对手,偏偏又有野心,还蠢到把野心露了出来,若是不把人往远了迁,只怕不用一年,就会成为炮灰了,到时候唐氏还不是得跟着倒霉?
辽王不领唐家人的情,对元配唐氏更是至今不肯原谅,但有一件事,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的,那就是在年纪比较大的兄弟们当中,就数他曾经参与过夺嫡,虽然未能成事,却还安安稳稳地做着一地藩王,手握大权,富贵安稳的了。先帝膝下的皇子,年长的除了皇帝以外,死的死,病的病,圈禁的圈禁,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年幼的那几个,才算是摊上了好时候,在新君登基之后,为了显示他对手足亲厚,个个都封了亲王,分了封地,眼得一众老哥哥们眼红。辽王虽然与皇帝关系不睦,但这几十年里待在辽东,确实是过得很不错。他一家子在辽东境内说一不二,否则也不会养成两个小儿子那自高自大的性子,长子赵硕也同样不会因为觉得没有了活路,才跑到京城去寻门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