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时过境迁。三十多年前的时局,与眼下是截然不同了。
辽王初到辽东时,身边还有几个能干的副将,以他为主帅,副将们从旁辅佐,也打了几场胜仗,算是立起了辽王勇武的威名,他也顺势得到了辽东军的掌控大权。然而,那几个能干的副将,死了一个,其他人陆陆续续地告了老,还了乡,三十多年过去,将士们已经换了几波人,辽王却还是靠着年轻时候的事迹来镇场子呢。辽东军中的后起之秀,又有几个是真心服他的?厚道些的人也觉得他老了,不如年轻的时候英明勇武了。
辽王继妃更是与前头辽王元妃不一样,唐氏贤惠,也懂得在军中为丈夫做脸,人情往来,施恩施惠,拉拢人心,缓和矛盾,她都做得极好,因此辽王府上下属官与辽东军中,都是一派祥和。但辽王继妃却是截然不同的作派,待辽王手下的人,从来都是摆足了架子,即使是有意怀柔示好,那架子也依然端得牢。别说施什么恩惠了,她的陪房与娘家亲眷还要跟着来沾便宜贪油水,挤兑老实人,往自己兜里划拉好处,连军资采买,也都时常做些手脚,中饱私囊,军中怨声极大。若不是辽王护着妻子,底下人早就造了反。
辽王嫡长子赵硕,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哪怕是生母唐氏在军中曾经结下过不少善缘,他被父亲继母打压,自己也立不起来,即使旁人有意助他,又能如何下手呢?
至于辽王继妃所出二子,则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坏。老二赵砡自命不凡,小小年纪就跟在父亲身边摆世子架子,小儿子使鞭子打人没够,军中人等都躲着他们走,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辽东上下就是辽王一家的私地,得罪了他们,还有什么出路?若是真的不小心得罪了,有门路的还能想法子调出辽东,另谋高就;没门路的,多半就要直接离开军中,回老家种田做生意算了,否则,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更别提前程。
辽王本人也许还觉得自己很有威势,把辽东治理得很好。但事实上,辽东军政已经乱了。皇帝心急着想收回封地,不仅仅是为了朝廷威胁,也是觉得这个弟弟做得太不象样,还隐隐有另起炉灶,跟朝廷疏远,互不往来的倾向。就算辽地是辽王藩地,那也依然是大昭的一部分,不能真以为自己就是国中之国了吧?
辽东是与北戎接壤之地,自打三十多年前的大战,北戎战败,伤了元气,这几十年里休养生息,也渐渐回复了生机。皇帝担心边疆生乱,不想再把国土安全交到不靠谱的兄弟手里,因此才打算要把辽地收回来,另派精明强干的地方官与忠勇双全的武将前去镇守,务必要守好国土,不能再让北戎人有可乘之机。
站在赵陌的立场,他自己有爵位,有封地,对于辽东的归属,是无可无不可的。反正这个继承权未必能落到他的头上,就算落到他头上了,难道他还真能留在辽东死守边关,带兵打仗了?赵陌自问不是将才,也知道未婚妻秦含真怕冷,不想让她跟着自己吃苦。既然皇帝要收回辽东,那就收呗。他态度配合一些,皇帝还能对他更和颜悦色几分。
赵陌本来是不想管这件事的,由得皇帝与辽王府讨论去。但如今赵硕惹下了祸事,为免自己受到连累,赵陌也只好跟着操些心了。
他借着北戎人留下的所谓辽王府“罪证”,以及赵砡主仆杀人的案子,帮助皇帝向辽王提出了交换条件。只要辽王老实交出辽地大权,并配合朝廷官员做好和平交接工作,那些“罪证”和赵砡的安危自然都好说。若是辽王不配合,那就真是对不起了,辽王府自个儿身上也不干净,赵砡更是掉进了北戎人挖好的坑里,不死也要沾上一身泥。辽王府素来对皇帝没多少忠心和敬意,皇帝又何必给辽王府留脸面呢?到时候辽王府一样会受罚,朝廷一样会收回辽地,辽王想要给自己洗白,为儿子脱罪,那都不必做梦了!
辽王心中再不情愿,也知道自己形势不妙。他再觉得自己冤枉,也明白自己清白不了。为了向皇帝表示一点善意,救出儿子,再保住自己日后的荣华富贵,他是舍不得也只能舍了。辽东,他必须让出来。不过他没有要求保留辽王名号,回京住辽王府度日。他在封地上当家作主惯了,根本不想再长年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满京达官贵人,无一人与他真心交好。他只求能得一处好些的封地,能保住亲王爵最好,不能,也起码得是个郡王。他还提出了一个建议,让赵陌跟皇上说,将广宁封给他。他日后做广宁郡王,比如今的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说的广宁,其实是广宁州,位于锦州与奉天之间,原是前朝的辽王府所在地,如今驻扎着他本人辖下的一支直属军队。他在当地原也有一处别宫,乃是他前去巡视时落脚所用,由他亲信主持修建,又得辽王继妃再三修改图纸,修得富丽堂皇。他如果真的被改封了广宁郡王,直接拿这处别宫做郡王府用就行了,住得舒服不说,环境也熟悉。他还能借着广宁州的有利条件,继续维持自己在辽东军中的影响力,哪怕失去了辽王之名,也依然能拥有辽王之实。
辽王这如意算盘打得响,赵陌也不是傻的。他当然不会当即答应些什么,只道会把这番话原样报给皇帝知道,由皇帝定夺。但他心里有数,皇帝才不会答应呢,随便哪里寻个富一点儿的州县,封给辽王就得了,好不容易夺回来的辽东大权,怎么可能让辽王继续享用下去?
赵陌觉得辽王大概是在辽东说一不二惯了,真以为旁人都是傻子呢,会上他的当?如今肉在砧板上,哪里还轮到辽王挑三拣四呢?
赵陌心情轻松地翻身上了马,觉得打铁要趁热,便骑着马,带着一队随从,直接往父亲赵硕的府第去了。
赵硕躲在家里做了几天缩头乌龟,让人打听外头的消息,心里其实隐隐有些后悔。他躲得太快太干净了,也不知会不会惹恼辽王。辽王可是知道他把柄的,若是赵砡有个好歹,为了给心爱的次子洗白,辽王会不会把他的事给捅出去?但要叫他为赵砡出力,他心里又不大乐意。一来,他是真的没门路可走,没人情可托;二来,赵砡从小没少欺压他,又一心要抢他的世子之位,如今进了宗人府大牢,也是因为自己太蠢,他巴不得赵砡多吃点苦头呢,怎么愿意救赵砡呢?
看到赵陌来了,他还有些意外,有些讪讪地道:“这几天你都上哪儿了?为父病了,你也不来看看我,整天替人跑腿做什么?你是好心,但也要人家愿意领情才行哪!”
赵陌也不回答,直接摒退屋中其他人,连甄忠、蒋诚两个也被他支走了:“我还没吃饭呢,请两位管事替我备些饭菜来。”
赵硕总不能真让儿子在家饿着了,只得给两个心腹使了眼色,示意他们照办。
等屋中只剩父子俩,赵陌就对赵硕开门见山:“今日我打听到一些不大好的消息,去王府确认过了。二叔那案子只怕真的不太妙。皇上是一向不喜王爷为人的,如今有了机会,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王妃生怕二叔吃了大亏,瞒着王爷,已经把父亲纳北戎女谍为妾,又收容北戎人在身边为仆的事,都密告上去了。”
“你说什么?!”赵硕脸色大变,满面惊惶。
第三百六十三章 到手
赵陌这是在吓唬父亲赵硕。
不吓唬不行,就算赵硕如今看着还算老实,但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再犯蠢呢?况且他如此执着于辽王世子这个名号,一旦让他知道,他以后做不成辽王世子了,说不定会纠缠着儿子,逼儿子为他再另谋封爵呢。
赵陌没空惯他这个毛病。无论是哄还是骗,他都要把赵硕给吓老实了,以后不要再做不切实际的美梦。
果然,听了他的话后,赵硕整个人就慌了。他象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转悠,脸色苍白,语无伦次:“怎会如此?怎么会?!父王不会答应的……那女人就不怕辽王府被卷进去么?!父王一定会很生气,他一生气,赵砡就不可能做世子了!不……他如今摊上了人命官司,原也做不得世子了……王妃怎能如此可恶?为了救儿子就不顾大局,这下我可真要被害惨了!”
自言自语了半日,赵硕又回头来怪儿子:“都是你!当初我就不该答应和你一起去向父王说实话!若当日没说,如今哪里来这许多烦恼?!”
赵陌瞥了他一眼:“父亲是不是忘了?我们去见王爷,是想让他去阻拦二叔告密,至于二叔是如何知道兰雪蓝福生兄妹的事,自然是因为有人骗了他。骗了他的人是谁,父亲想必也心知肚明。那些人为何要这么做呢?难不成不是因为父亲收容了兰雪与蓝福生,宠信有加,方才引来了这群北戎密谍么?”
赵硕脸色一白,咬牙道:“最初收留兰雪的,可是你母亲!”
赵陌神色淡淡地:“我母亲也不过是被兰雪的可怜样骗了,好心收她在府里做个小丫头罢了。把小丫头拉上床,又抬举她做了妾,还纵容她生儿子、与正室对着干,甚至是对正室下毒的,可是父亲您呀!”
赵硕一噎,知道自己做下的蠢事是无论如何也蒙混不过去了,但他还在强撑:“我又怎知她会是这样的人?!若你母亲没有将她带进府里,也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赵陌不以为然:“蓝福生又不是母亲收在身边侍候的,那兰雪既然是他的妹子,早晚会进府,不是母亲带进去的,也会是别人,说不得便是父亲您了。”
赵硕又是一窒。这事儿还真是说不准,兰雪那妇人,生的容貌颇合他心意,从前年纪尚小时,就已经显露出几分柔媚风情,妥妥是美人胚子。她初进府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动心过的,只是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又被安排去做了粗活,不在他跟前晃悠,他很快就忘掉罢了。再后来,他与妻子感情融洽,又有了一个容貌美丽的妾,自然就更想不起兰雪来了。若不是妻子丧期,兰雪身着一身白色孝服,袅袅婷婷,分外诱人,他又不知是怎么了,一时糊涂,与她成就了好事,只怕等丧礼结束,他回了京城,就会彻底忘记这个丫头了。
如今回头想想,兰雪那时只怕也是做了手脚的,那日妻子灵前烧的香,味道就有些不对……
赵硕晃了晃头,将所有杂乱的思绪赶出自己的脑袋,有些僵硬地说:“这些陈年往事就不必再提了,提了又有什么用?!现在不是在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该想想办法,怎么样王爷去拦住王妃!”
赵陌淡笑了下:“拦不住的。王爷当然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他心里明白大局为重。但王妃素来最看重二叔,眼看着二叔的案子进展不妙,随时都要定罪了,她还能忍么?自然要将北戎人说出来的。一旦说了这是北戎人在捣鬼,那辽王府会被陷害,便成了顺理成章。北戎密谍在大昭京城杀人,还能露出痕迹来么?一切就都能解释了。至于这些北戎人是怎么来的……”
他凑近赵硕,压低了声音:“即使招出父亲又能如何?若能将父亲赶下世子之位,她心里自然更欢喜。就算二叔做不了世子了,她还有三叔呢。她也不必太过担心辽王府会被卷进去,北戎密谍既然是父亲的人,她只需要说过去你们在辽东时,她管束极严,盯得极紧,你的下人绝不可能会有机会进入王府机要之处,也就完了。人又是你招进府的,并非她指派,要追责,自然也是你的责任更大些。任何的猜测都是虚的,只要没证据证明兰雪与蓝福生确实偷盗过辽东军的机密,并通知了北戎人,造成辽东军战事失利,就没人能指责辽王府犯了大错。辽王充其量就是得一个失察的罪名,又不会伤及性命,反而有很大机会救出二叔……如此合算的买卖,王妃凭什么不做呢?”
赵硕一路听,脸色一路惨白,到得最后,已经几无人色了。
他慌忙抓住了赵陌的手:“好孩子,你是知道的,父亲真的是冤枉的!蓝福生倒罢了,兰雪……兰雪绝不可能接触什么机密。她进我后院,做下的最大一件事,就是给小王氏下毒,以及为我生了个小儿子了!小王氏已经大归,王家又落败了,不足为虑。至于小儿子……”赵硕咬了咬牙,“我已经有你这个儿子了,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儿子,身上流着北戎人的血的儿子,我不要也没什么!你把祁哥儿带去给皇上处置,就算皇上要杀了他,我也不会喊一句冤的!横竖他亲娘是北戎密谍,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了!”
赵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渐渐幽深,心里不由得想起了当初被匆匆送往大同温家的自己。那个时候的父亲,是不是也觉得,他已经有不止一个儿子了,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儿子,嫡长子碍了他的青云路,死了就死了,他不会喊一句冤的。横竖嫡长子的亲娘只是区区商家女,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出息,又怎能与当朝尚书之女所生的孩子相比?
赵陌轻笑了一声,心想:他这个父亲啊,从来都是如此自私无情的脾气,前脚疼爱无比的孩子,转脸说舍就能舍了,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这样的人也配做父亲?!
赵陌的声音冷了下来:“父亲别着慌,祁哥儿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皇上还能与他一般见识?况且兰雪只是后院妇人,她能接触多少机密?连父亲都接触不到辽东军中事务,就更别提她一个后院丫头了。倒是蓝福生,更麻烦一些。如今这人也找不着,他们的同伙更是神出鬼没,算计了二叔,说杀人就杀人……我看这群人分明就是亡命之徒,为达目的是不择手段的。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把那些北戎人找出来。只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父亲便算是将功赎罪了。”
赵硕稍稍镇定了些:“你这话有理,只是……我们上哪儿去找他们?!”
赵陌皮笑肉不笑:“兰雪不是还在父亲后院里禁足么?她不肯招供,父亲为什么就不能狠狠心,用点儿刑?若是您舍不得,不如交给儿子好了。儿子定会让她开口的。”
赵硕犹豫了一下:“我知道,她前些时候伤得厉害,我为了说服她老实招供,对她宽仁了些,没有逼得太紧。但我也不知道她那些同伙会找上赵砡啊!如今我知道事情轻重了,自然不会再纵着她,只是……交给你审,真的没问题么?你会审问犯人?”他真怕赵陌为了报复,直接把人弄死了,什么有用的口供都没拿到手。
赵陌挑了挑眉毛:“为什么不会呢?就算我不会,自然有会的人来办。我觉得为了避嫌,咱们还是把人往皇上那儿送的好。皇上的人审问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万无一失的。否则,父亲与我审出了北戎密谍的藏身之处,万一派人过去没抓到,会不会有人怀疑我们走漏了风声?若审出来的是北戎密谍不曾在父亲处打探到什么朝廷机密,别人是不是会相信那是真的呢?”
赵硕明白他这想法是对的,只是心里忍不住哆嗦:“虽说我清者自清,可是……就怕皇上会怪罪下来……”
赵陌淡淡地道:“皇上是一定会怪罪下来的,但让百余名北戎密谍成功潜入大昭长达十数年,消息传开去,朝廷脸上也无光。这件事未必会公开,皇上就算要罚,也不会罚得太明显的。父亲心里有点数就好了,到时候处罚下来了,你吃了亏,也别嚷嚷。能平平安安保住自己,不失体面,就已经是走运了,实在不好再奢望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