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春(下)——Loeva
时间:2018-09-01 09:34:20

  秦柏走进轩中,感受到轩里的暖意,就呵呵笑了:“你们两个孩子倒是会享受,怪不得在园子里一待就是半天呢。这里好,暖和,窗外的景致也不错。我原说要找个下了雪的日子,和含真祖母一块儿过来赏雪的,顺道烫点儿小酒,或是煮点儿热茶,一边喝着,一边赏景聊天,岂不美哉?谁知今冬比往年都冷,下的都是大雪。含真祖母懒得挪动,不肯出门,我一个人来也没意思,到得今日,还没来过呢。倒是托了你们俩的福,我今儿过来先体验体验了。”
  秦含真忙扶着他在炉旁坐下,给他倒了杯姜茶,又要替他脱了沾雪的靴子放到炉边去烤。
  秦柏摆摆手:“不妨事,出门前你祖母特地让我穿上了牛皮的靴子,不怕雪的,一会儿回去了再脱吧。”他很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下玻璃窗外的景色,重点点评了一下竹林,还有远处的松树与亭子,跟秦含真讨论了一下若从这个角度去构思一幅画,该如何布局,末了还道:“其实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瞧见你俩都在轩中,面对面说话,那个画面就很不错。改日我闲了,就照那样子画一幅图出来。画好了叫你们来看。”
  秦柏如今真正是富贵闲人,家里的产业有皇帝赐下来的能干管事打理,中馈有老妻和老妻身边得用的嬷嬷们掌着,小孙女儿还能时不时帮着打个下手,完全不用他操心,只需要年下看个账,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也就够了。他既不必上朝理事,又没教什么学生,平日里并没有很多事可做。每天看看书,写写字,画个画什么的,就当是消遣。牛氏又不能陪他玩这些,夫妻俩只能聊聊天。他除了偶尔指点一下孙女儿的功课,自己也重新拣起诗词书画来。秦含真学画多年,若不是有一位画艺高超的祖父天天在眼前做示范,她的水平也不会进步那么快。
  秦柏在凤尾轩中歇了一会儿的脚,取了一会儿的暖,就要拉着秦含真与赵陌两个回正院去。这里再暖和,也只是一间小轩,自然比不得高堂大屋舒服。
  秦含真扶着祖父,慢慢走着,时不时偷偷往赵陌那里看一眼。
  赵陌则搀着秦柏的另一边,嘴里贴心地提醒着,让舅爷爷小心看路,当心积雪路滑,却也时不时偷偷往秦含真这边瞄一眼。
  有时候他俩会错过彼此的眼神,有时候却会恰好碰个正着。赵陌仿佛偷到了糖吃一般,抿嘴微微一笑。秦含真却觉得耳根又发起热来,又羞又窘。一次半次只当自己运气不好,被他抓住了。可三次四次,他都冲她笑得意味深长,这就让她心下不由得羞恼起来了,恨恨地反瞪了回去。谁知赵陌半点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秦含真闷气生完了,回过头来想想,又觉得自己太奇怪了,一把年纪了还沉不住气,居然叫个真正的少年人轻易掀动了心澜。她能不能长进一点?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秦柏叫两个年轻孩子扶着走路,一边时不时留意脚下的石径,一边兴致勃勃地赏着园景,竟没留意到在自己脑后,秦含真与赵陌打起了眉眼官司,都快擦出火来了。
  回到正院上房,秦含真扶了祖父坐下,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扫视过赵陌的脸,若无其事地坐到祖母牛氏身边去。赵陌这回自然不能跟着贴过去,只好笑笑,在秦柏下手的椅子上坐了。
  牛氏看到赵陌来,十分高兴,又忍不住抱怨:“在园子里耽搁这么久,不觉得冷么?就算在凤尾轩里多放几个火盆,也挡不住那轩里没门,拦不住风。你们这些小年轻呀,就是不知道轻重。一时高兴了,就不管不顾,等过后发现着了凉,生起病来,就知道后悔了!赶紧多喝几碗姜茶下去,我方才特地叫人熬的,浓得很,还放了红糖。喝下去发了汗,就好了。”又问赵陌有没有带干净的衣裳替换,得知没有,而且连随身侍候的小厮都没带,就这么自己一个人骑着匹马出来了,牛氏又骂了他几句,连声叫人去把秦柏今冬新做没上过身的冬衣冬靴取来,叫赵陌换上。换下来的衣服鞋袜,自有人去清理烘干。
  赵陌笑吟吟地任由牛氏摆布,没有半点反抗,还在进里间换衣裳之前特地提了一句:“表妹也陪我在园子里吹了半天的风,只怕也需要换一身衣裳呢。”
  秦含真的心情正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直接驳了回去:“我没事,身上也没沾到雪,鞋子套了木屐,也没沾湿,而且羊皮小靴也不怕雪。我暖和着呢,用不着特地回院子里去换衣裳。”说话间,丰儿就抱着一个大包袱过来了,却是给她送了干净的衣裳鞋袜过来,供她替换,大概也是猜到她不会回院子里换衣裳去。
  秦含真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一种被打脸的感觉,但丰儿好意,她自然不会辜负,便悄无声音地到另一边里间迅速换了。
  丰儿替她重新梳理头发,瞅着里间没别人在,便小声问她:“姑娘,那郡王爷没欺负你吧?我给侯爷夫人传了话后,便回园子里去了。远远瞧见你们在轩里说话,郡王爷那一脸严肃的模样,好象在商量正事似的,我又不知该不该去打搅。郡王爷隔着窗子瞧见我了,就示意我避开些。我怕真个打搅了姑娘说话,没敢上前去,只能回到路口处等。后来探头看见郡王爷好象在逼问姑娘什么,我正想过去寻姑娘呢,侯爷就来了。”因为秦柏过去了,丰儿笃定自家姑娘不会吃亏,才会转回院子里去取干净衣裳的。
  秦含真愕然。没想到丰儿原来中途折回过园子里,还叫赵陌拿眼神支走了。她从头到尾都没留意到!估计是当时她心都乱了,也没顾得上看轩外来了什么人吧?
  想到这里,秦含真又觉得脸上开始发烫了。她倒是有些庆幸,丰儿真个叫赵陌支走了,没瞧见她后来那窘迫的模样,更没听见她和赵陌在轩中都说了些什么……
  秦含真清了清嗓子,含糊地道:“没事,我跟赵表哥他……就是说些八卦传闻什么的。关系到他家里的事,确实不好叫别人听见。你就当不知道好了。他跟我们家极要好的,人品也信得过,不会欺负我,你不用担心。”
  丰儿跟赵陌相处的时间少,满打满算,也就是当年从江南回来,在运河上坐船,还未到沧州那段时间。她对赵陌的了解不多,不过对秦含真却十分信服。既然秦含真说不要紧,她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跟秦含真多提一句:“这位郡王爷,心眼子多得很,姑娘小心着些。虽然他人品可靠,但总归是个外男呢。”还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出口:什么时候姑娘跟郡王爷成了亲,才用不着顾虑那么多。
  秦含真不知道丰儿心里的想法,干笑着谢过了她的提醒。当她们重新回到外间时,赵陌已经穿戴一新,安坐在旁,正跟秦柏与牛氏聊着家常呢。看见秦含真回来了,他转头望过来,双眼一亮,便开始抿嘴微笑。
  秦含真横了他一眼,没理他,再次挨着祖母牛氏坐下了。
  赵陌正跟秦柏说着方才与秦含真谈论过的话题,正是他父亲赵硕近来与前晋王世子赵碤一家走得近这事儿。他自己想不明白其中缘故,推测这里头虽然有两个争夺皇嗣之位的失败者抱团取暖的可能,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秦柏常在京中,虽然做个闲人,不理会朝中政事。但他时不时就要往宫里见皇帝、太子,长房那边消息也算灵通,因此知道的消息要比远在肃宁的赵陌多得多了。
  关于赵硕与赵碤的往来,他也听过些风声:“王家返回原籍后,消停了几年,听说王大老爷的病去岁终于有了起色,倒是他的次子,病了一场,只能交出家主大权,改由他的长子执掌。王家嫡支那边,一直有心想要重返京城,几个年轻的子弟都要参加明春的会试,早几个月就派人上京来打点过了。王家的几门姻亲,便也跟着有了动作,不过是帮着打扫房屋,搜罗名家大儒著作、往年应试文章之类的小事,倒也没做别的。你父亲与前晋王世子都是王家女婿,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走得近了些吧?”
  赵陌有些惊讶,随即冷笑了一声:“王家人好不容易才脱了身,竟然还要重新往绝路上走么?倒是可惜了那位王二爷,他原是个明白人。”
  秦柏不置可否:“无论是哪个世家大族,都会盼着家中子弟科举晋身的。王家又不是罪人,自然也可以遣子弟参加科举。但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想要顺利高中,只怕王家的子弟还要多多努力。”
 
 
第八十九章 云家
  秦柏没怎么把王家子弟放在心上。就算他们要上京考会试又如何?且不说能不能取中,取中后又能不能在殿试中被皇帝点上一个好名次,进入翰林,就算他们真的入了翰林,将来的前程也够呛。
  难道如今王家无人在翰林院吗?皇帝不肯用的人,还能有什么前途?任王家如何打点钻营,皇帝只需要一个眼色,自有懂得揣摩上意的人会将王家人丢到清水衙门又或是穷乡僻壤去,还能美其名曰历练。如果历练不出来,那就是王家人没本事,还能怪旁人不给机会吗?
  只要王大老爷没有官复原职,年轻一辈的子弟要升到能手握大权、影响朝局的地位,没个二三十年的功夫,完全是妄想。而王大老爷一个告了老的人,怎么可能官复原职?倒是他的长子可以争一争,但同不同意他起复,起复后又会被安排到什么职位上,那就要看皇帝的心情了。
  王家从回乡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朝臣心目中的失败者,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待见他们,太子也看他们不顺眼,是因为王二老爷临终前求了恩典,王家人才能平安顺利地脱身回乡的。时过境迁,王家曾经的盟友是否还在原本的实权位上?又是否还初心不改,愿意与他家联盟?谁都说不准。如今的王家,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资本。就算真的成功回到了京城,又能成什么气候呢?
  秦柏如今更担心王家的那些姻亲。
  王家当年如日中天,除了王大老爷的两个嫡出女儿,因为出身与年纪都合适,嫁给了赵碤与赵硕这两个近支宗室子弟,谋求皇嗣之位以外,其余女儿嫁的都是皇亲勋贵或高官显宦之家,哪怕是庶出的女儿,也都嫁得很好。不过,她们嫁得再好,也有着出身上的天然劣势,并不曾匹配高门大户里可以支撑门户的长子嫡孙。凭着姻亲关系,王家可以从亲家们那里得到一些支持。如果王家真的成功把宗室女婿捧上了皇嗣宝座,亲家们也乐得锦上添花。但如果他们没能成功,亲家们却不会看在一个儿媳的面子上,抛家舍业地为王家的野心出力。
  王大老爷当初之所以要冒险去拉拢那些军中将领,意图染指军权,也与此脱不了干系。他本以为与手握军权的将门联姻了,就可以得到对方的助力,没想到人家光棍得很,他的女儿也不是天仙,没有一嫁人就能让婆家上下都为之倾倒的本事。他见自家处境越发不妙,亲家却好象没事人儿一般,才会明知犯忌讳,还是向军权伸手了,也因此被跺了爪子去,他那亲家倒是安然无恙。
  王家失势后,这些姻亲多少受了些影响。并不是官面上的影响,而是一种隐形的,却被众人所公认的影响,仿佛他们娶回去的王家女,是什么污点似的,还有些女眷会在私底下议论些是不是该疏远他们的话,以免他们家受姻亲连累时,牵连到自家头上。公婆丈夫厚道的,还可以当没事人儿一样,顶多就是让儿媳少跟外人打交道,深居简出一些;公婆丈夫刻薄些的,冷落嫡妻、另纳良妾,甚至是宠妾灭妻的,也不是没有过。有一位王家庶出的姑奶奶,就在这几年间被气出了病,凄凄惨惨地病逝了的。
  当然,这只是少数,王家的姻亲们,能被王大老爷看上,自然不会是花架子。即使亲家倒了霉,他们也依然有能力保住自家屹立不倒。只是相对而言,他们离权力中枢确实是远了一些。皇帝并没有剥夺他们的权利与地位,但也会对他们存有几分疑虑,不再象从前那样重视、信任。短时间内看着还好,时间长了,自然会不利于他们子孙后代的发展。
  秦柏知道皇帝有心不再重用这些人家,打算渐渐地就让他们淡出权利中心,心里免不了会有些担心。这些人家有资历有实权,能甘心接受这样的安排么?真论起来,其实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事,顶多是看到王家得势了,便锦上添花地跟他家结了亲,以图日后,显得有那么一点不够纯粹与忠诚而已。但王家人要犯忌讳的时候,他们没跟着糊涂,足以证明他们还是忠于皇帝与朝廷的。皇帝若要温水煮青蛙,那青蛙也未必个个都察觉不到水温有异的。万一他们有了怨言,对皇帝,尤其是对将来要继位的太子,可就不大好了。
  秦柏就提醒赵陌:“最需要留心的,就是云家。云家是开国功臣之后,执掌京西三大营之一,在军中地位超然。云老元帅去年夏天告老,由长子接手军权,但主帅之位却由马老将军领了,云家长子只做了个副将。真论起来,马老将军也不过是比云老元帅年轻了三四岁而已,本也是将要告老的年纪,皇上却让他接了帅印,云家人怕是有所察觉了。云家二儿媳就是王家四姑奶奶,生有二子,听闻在云家颇得长辈欢心。倘若你父亲与赵碤能通过王家四姑奶奶,说动云家站在他们这一边,军中不稳,皇上定会头疼不已。你要仔细留意你父亲那边的消息,若是他犯了糊涂,你能劝就劝,不能劝,就知会太子殿下一声,好让殿下有个防备。”
  云家,就是秦柏先前提过的,与王家是姻亲,四五年前却没有出手相助,以至于王大老爷只能另想办法插手军政的那一家子。
  因此赵陌就想不明白了:“云家四年前没有犯糊涂,如今又怎会犯呢?王家四姑奶奶再得长辈欢心,她也不过是个次媳而已。王家家大业大,哪里就会为了她一个,甘冒风险做大逆不道之事?”
  秦柏叹了口气:“从前倒罢了,他家长子是个明白人,在军中也颇有威望,乃是云老元帅看重的继承人。可去年冬天,云家长孙夭折了。云家长子只此一子,其弟却与王家四姑奶奶育有二子。如今长孙夭折,云老元帅便只有两个二房的孙子可继承香火了,这王家四姑奶奶在云家的地位,自然与从前不同。今年过年,她与在京城的几个姐妹来往比往年要频繁得多,尤其是与王三姑奶奶与你的继母。这其中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勾当,令人不可不防。”
  最关键的是,云家跟镇西侯府不一样。镇西侯是驻边大将,西南边境离京城几千里远,只要有可靠的将领接手镇西侯在西南边境的防务,军中就出不了乱子,而镇西侯回家后,只要不再任实职,他手下就没有了可用的兵,对朝廷能造成的影响不大。云家手里掌握的是京西三大营之一,离京城近在咫尺,手下又有许多京城出身的小将领,其中不乏各勋贵人家的子弟。云家的儿子们自小在京中长大,交游广阔,跟京西另外两座大营的统领也交情不浅。他家若有心要帮王家或是赵硕赵碤做些什么,皇帝可就不好提防了。若非如此,皇帝也不必耗费心思,企图削弱云家在军中的权柄了。
  秦含真听到这里,补充上她听说过的一个小道消息:“传闻云家长媳生儿子的时候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了。但云家长子跟她感情深厚,不肯纳妾,丧子后就等于是绝了香火。云家还有人提议,把云家次子的儿子过继一个到长房去呢。如此一来,云家将来还不是要落在王四姑奶奶的儿子手中?云家长媳因伤心独子之死,一直病着,家中中馈如今是由次媳掌管。王四姑奶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也难怪她行事会变得张扬起来。她肯定巴不得王家恢复往日的风光,她也就不必再被人轻视了。况且,王家若不能翻身,她的儿子身为王家外孙,又怎么能顺利接掌云家的军权呢?无法接掌军权,他们又算是哪门子的云家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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