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他在乎父亲言行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如今可以说是经历过千锤百炼,对于父亲的任何指责都可以巍然不动。他给父亲行过礼,尽到了礼数,转头看见小王氏与兰雪都在场,连小三弟赵祁也在,便微微一笑,向小王氏行了礼:“见过夫人。”又叫了赵祁一声,“三弟。”但没理会兰雪。
小王氏如今瘦了不少,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下巴尖尖,脸上没了肉,越发显得刻薄起来。她抬眼瞟一赵陌一眼,“嗯”了一声,一句客套话都没说,看起来是连样子都不屑做了。赵陌也不在乎,他就算要做样子,也只限于见面行个礼,叫一声罢了,真叫他做足孝子模样,他是不肯的。他跟小王氏,最好是维持这种冷淡的关系,对彼此都是最好的安排。
赵祁如今也就是五岁大,只比桌子高那么一丁点儿,有些瘦弱,小脸青白,下巴尖尖,看起来似乎不大健康。不过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很大,转动起来颇见灵气,倒不象他母亲那般不讨喜。赵陌招呼了他一声,他也奶声奶声地招呼回来:“大哥。”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天然带着一点儿亲近。赵陌见状顿了一顿,回给他一个微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讨厌兰雪是不假,却还不至于欺负个奶娃娃。
但兰雪似乎有些不甘心受冷落,还笑眯眯地招呼赵陌:“哥儿可有日子没见了。除夕还是在宫里过的。虽说是太后、皇上恩典,但世子爷一直念叨着哥儿呢,哥儿得了闲,也该回家里来住几日,多孝敬孝敬世子爷呀?不然回头哥儿又回封地去了,世子爷还不知道要等几年,才能再见到你呢。”
赵陌眨了眨眼,没理她。赵硕便有些看不过眼了:“没听见你姨娘的话?别人的儿子都知道孝顺父亲,我的儿子怎么就专会给我添堵了呢?回了京城也不在家里住,非要搬去王府,过年还要跑宫里过,难不成是嫌我这宅子太小,配不上郡王爷的头衔?”
赵陌笑了笑:“父亲言重了。您这儿是御赐的宅子,再小也是皇上赏的,怎会配不上人?只是辽王府毕竟才是我们的本家。父亲是因为有了御赐的宅子,不好搬回去住,我却不好过门而不入的。这么大一座王府摆在那里,若是父亲与我都习惯了不回去,那王府里的人还认得我们是谁么?说不定心里早就忘了父亲才是那座王府未来的主人了。”
这话一出,赵硕立刻就忘了要继续挑儿子的刺了:“哼,他们忘了,我们自己没忘就行。横竖我总有入主辽王府的那一日,到时候那些眼里没人的混账,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吧!若以为抱上了王妃和老二老三的大腿,便能高枕无忧了,他们就打错了主意!任老二老三如何折腾都无用,我才是嫡长子,王爷的爵位本就该由我来继承,这是礼法,不是王爷凭私心就能改的。老二老三这两个在宗人府挂了号的罪人,还是趁早死了那个心吧!”
赵陌道:“我在那边王府,听闻二叔三叔近来不大老实,好象又想闹什么夭蛾子了。父亲可得千万小心,别着了他们的道。”
赵硕摆摆手:“用不着害怕,他们能成什么气候?不过是白吓唬人罢了,你父亲还能怕了他们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
赵陌顺嘴就接上一句:“既然父亲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若我打听到什么消息,再来告诉父亲知道。”
赵硕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这个儿子还没有完全让人失望,至少心里是知道轻重的,明白自己这个父亲能坐稳了世子之位,对他只会有好处。
兰雪见自己好不容易挑拨起来的一场争吵,被赵陌轻飘飘几句话就给祸水东引了,心里不由得郁闷起来。她正要再开口说话,却听见小王氏在旁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传膳吧。”竟是直接堵住了她再开口挑拨的可能。她只得拉长了脸,自去传膳。
没办法,如今兰雪还要在赵硕面前扮着贤妾。赵硕近来又重新礼供起继室小王氏来了,她这个贤妾,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免得被小王氏抓到把柄。赵硕可不会为了她这个妾室去打正妻的脸,牺牲切身的利益。
这顿饭赵陌吃得没滋没味的。兰雪要站在桌旁侍候小王氏饮食,心里也气闷得紧。赵硕则在思考着应对继母与兄弟们的法子,还要提防亲生父亲的刁难。小王氏板着脸,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席上大约只有年仅五岁的赵祁,是开开心心地吃饱了的。
用过晚膳,赵硕要跟长子说话了,特地命人备了茶。小王氏起身走人,临走前跟赵硕说:“别忘了我姐姐姐夫提议的事儿,一定要让孩子明白事情有多要紧。”赵硕郑重点头:“放心。”
赵陌眯了眯眼,目送小王氏离去,回头看向父亲,知道戏肉来了。
兰雪挤出了一个笑容,正要对赵陌说些什么,赵祁却忽然开口:“姨娘,我要回去了。”
兰雪只得哄他:“祁哥儿乖,才吃过饭呢,多陪陪父亲说话不好么?”
赵祁奶声奶气地说:“父亲要跟大哥说话呢,我们不要打搅他们。”说完了跳下椅子,小短手相握,向赵硕作了个揖,算是行礼告退的意思。
赵硕完全不知道兰雪在着急什么,反而看着小儿子童稚的模样,一脸的笑容:“好孩子,你且去吧。梳洗过后,最多玩一会子,就要睡觉了,知道么?明儿早起,父亲叫厨房给你做爱吃的点心。”
赵祁顿时笑开了花:“谢过父亲。”又作了个揖,才牵着兰雪的手走了。兰雪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他还催她呢。兰雪拗不过儿子,又怕破坏了自己在赵硕心目中的贤良形象,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赵硕与赵陌父子二人。
赵陌看向父亲:“今儿父亲打发人往辽王府给我送信,叫我过来,说有要紧事要吩咐,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儿?我当时不在家,阿寿还向来人打听,谁知父亲派去的人一句话不肯多说,就走了。难不成是什么机密大事?”
赵硕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尴尬,他轻咳了几声:“那个人……不是咱们家的下人。我原是打发盛儿给你送信的,正巧……你一个叔叔没见过你,心里好奇,他又年轻贪玩,竟是扮作小厮的模样,跟着盛儿一块儿去了。你不在家,可是惹得他老大的不高兴。正月里,你就少在外头乱跑了。除去在宫里侍奉太后、皇上,去东宫陪太子殿下说话,其余时候,你尽可能留在家里吧,或是到父亲这里来,别的地方就少去些,横竖去了也是白去。”
赵陌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赵硕这话,难不成是在暗示些什么?
他问赵硕:“不知来的是哪家王府的叔叔?阿寿他们竟不认得,连辽王府里的人也没认出来,真把叔叔当成是小厮了,实在是怠慢了。”
赵硕又犹豫了一下:“宗室里的人那么多,谁还能个个都认得?我是在你碤叔那儿碰上他的,年纪虽轻,却跟我们是一辈儿。你日后见了他,我会替你引见,你可得恭敬些才行,别因为人家年轻,就不把人放在眼里。”
他始终没说出那位“叔叔”是谁。宗室里辈份大,年纪却跟赵陌相仿的人也不少,但谁都用不着藏头露脸的。堂堂宗室,身份有什么可瞒人的呢?赵陌越发觉得有问题了,难不成那人的来历有什么忌讳之处?
赵硕挥挥手:“你不必问了,将来见到人,自然就会明白。我另有要事要嘱咐你。初七那日宫中摆宴,你是一定要去的,到时候你别光顾着埋头吃食,不搭理外人。你也大了,是时候要学会跟人交际往来,开拓自己的人脉了。否则你这个郡王长年待在封地上,在京城除了秦家,没一个熟人,又能得什么好处?秦家本身也没什么实权,不过是外头听着体面罢了。你应该多认识几个手握实权的高官名将,也好向人家请教请教做人的学问。”
赵陌看着他:“父亲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秦家的。”
“那时候我是被秦家糊弄住了,才会将他家放在心上,其实不过是唬人的罢了。”赵硕摆手道,“秦家承恩侯都多少年没进宫了?外头人都说他早已失了圣眷,皇上不过是看在皇后面上,才给他留了点体面,不曾明旨申斥罢了。至于永嘉侯,那就是个在乡下地方教了几十年书的老头子,才学是有的,却没什么用处,又没有实权,顶多就是进宫陪皇上说些闲话,成不了气候。皇上待他再亲近,也只是赏了他爵位与财物产业,他的两个儿子,至今还在地方上做着五六品的小官呢。可见皇上心里有数,不会因为亲近外戚,就忘了分寸。这样的人,你敬着就是了,只要礼数周全,就用不着太当一回事儿。永嘉侯在京中不过是养老,他说不定连朝中哪个高官得势都不知道呢,你能指望他什么?”
赵陌想起秦柏随口就能说出赵硕近来的动静,以及王家姻亲的异动,连云家长孙夭折都一清二楚,秦含真还知道云家中馈是由次媳王家四姑奶奶掌着。他看向父亲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第九十四章 重燃
赵硕不知道儿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经变得有些诡异,还有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话:“原本我还以为,永嘉侯虽说手里没什么实权,但只要皇上宠信他,太子也愿意亲近他,他还是有点能耐的,想要办什么事,大事不能成,小事总没问题。可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他了!”
赵硕拿镇西侯父子回京一事做了例子。他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自己私下琢磨琢磨,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见地。
镇西侯本来在西南执掌一军,位高权重,虽说西南边境不如京城繁华安宁,但他堂堂一位侯爷,无论人在哪里,谁还能委屈了他不成?定然也是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虽说身上有些旧伤,但有的是好大夫给他医治,就算比不得京中的太医,大不了回京来养上一年半载的,仍旧回西南边境去做执掌一方的大将,岂不自在?忽然间皇上下旨,传召他回京养伤,还说是恩典,其实是把他手中的军权给缴了。这也罢了,皇上还连他家长子都一并召了回京,而不是让他长子留在西南接手其父的军权,这意思还不是明摆着的么?皇上分明就是信不过镇西侯府了,要将苏家父子投置闲散呢。
谁知后来镇西侯回京后,上门去探望的亲友们陆陆续续传了些小道消息回来,道这次是镇西侯夫人不放心丈夫的旧伤,又想让长子早日生下子嗣,才求了亲家永嘉侯,把镇西侯父子都弄回京来的。镇西侯到家后晋见过皇上,谢了恩,回到家就冲老婆发了一顿火,还骂小儿子不懂事,没拦住母亲犯糊涂,还让小儿媳去求了亲家,连亲家都怨上了,过年也借口有伤在身,不肯过府拜见,后来还是怕皇上听到风声,以为他不满圣意,才没再生气下去,每日老老实实地请太医来家诊治,敷药吃药,用心调养,为的就是早日痊愈,重回原位。
赵硕认为,回京之事虽说是镇西侯夫人让小儿媳妇去求了亲家叔父,才求来的恩典,但如果换作是个细心周到些的人去办这个事儿,定会将事情办得更加圆满,而不是好意帮了人,还闹得人家家宅不宁,夫妻不和。
比如镇西侯有旧伤,需要回京调养,但他是位高权重的大将,丢了西南军权,总要在京城给他找补回来,另安排一个体面的实缺,他面子上才能下得来。
再比如镇西侯的长子,在西南边境也算历练多年了,论资历论人才,都足以独当一面,即使因为年纪的缘故,不能让他直接顶了他父亲的主将之位,好歹副将也要给一个吧?让他留在西南边境镇守,不是更能安抚军心,也能让镇西侯府安心么?至于香火子嗣什么的,在西南一样能行。妻子怕吃苦,长留娘家休养,那就是他的妻子不贤!做公婆的下令让儿媳前去陪伴儿子,做儿媳的还能抗命?若真是个冥顽不灵的愚妇,大不了休妻再娶就是,总不能真的耽误了香火。如果是碍着岳家势大,不敢休妻,那就纳个良家出身的二房,同样不会耽误生儿子。本来那镇西侯的长子行事也太怯弱了些,妻子不在身边,他难道就不会纳妾?拖到今日还未有子嗣,完全是自找的!
当然,镇西侯夫人年老愚昧,托人求得皇上下旨,召了她长子归家,皇上金口玉言,下了的旨意万没有反口的道理。镇西侯长子已然回了京城,没法留在西南镇守了,苏家也只能认命。可永嘉侯素得皇帝宠信,眼看着侄女的夫家忽失军权,难道就不知道帮着打点打点?别的不说,让镇西侯长子在京城周边寻个差不多的实缺,也不是难事吧?京西三大营,还有五城兵马司、御林军,哪里安排不下一个三四品的武官?如此苏家能一家团聚,子嗣有望,镇西侯父子也不至于失了权柄,投置闲散,岂不皆大欢喜?
如今镇西侯府不上不下的,没个着落,虽说小儿子有望离开原本的职位,外放实缺,但肯定不会是在西南,西南军权已然旁落,小儿子却又无法留京,镇西侯一家好不容易团聚了,又要骨肉分离。永嘉侯办事办成这样,心里难道就没有愧意么?
赵硕口若悬河,评论了半日,只觉得说爽了,也说得口干了,忙端了杯子喝了半杯茶去,回头却看到儿子赵陌静坐不语,视线直盯着地面,也不知道方才是不是发着呆,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赵硕有些不满:“我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赵陌平静地回答,心里却想起了去承恩侯府时,秦简跟他念叨起小姑母秦锦仪在夫家的近况。镇西侯确实不大乐意回京,但圣旨都下来了,他的伤势也着实不能再拖下去,回京休养是理所当然的,他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多的不满。至于他的长子苏伯雄,倒是没什么怨言,反而还高兴回京后能请到太医院的妇科圣手来为妻子调养身体,夫妻终于有团聚的一日,又有两个女儿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他们夫妻正有意在京中挑两个好女婿。
至于镇西侯的次子苏仲英,其实他们夫妻俩都想要离开京城,外放几年。出于孝道,他们不敢对母亲镇西侯夫人教养子孙的方法有任何异议,但心里却为儿子们担忧不已。这次外放,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即使父兄反对,他们也要把事情办成不可。这一点,赵陌是从秦含真那里听来的闲话。
镇西侯府苏家的几位当事人,想的念的,跟父亲赵硕的想法差别太远了。赵硕却自以为是,觉得这事儿永嘉侯秦柏没有办好,以此推断秦柏空有圣眷,实无权柄,连能力也很有问题,亲近了也没多大用处,还劝儿子少跟永嘉侯府的人往来。
他对赵陌道:“往日你与永嘉侯一家亲近,还有他家小孙女儿,年纪跟你也相配,若你们日后成亲,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婚事。那时候你还小,在皇上面前也没什么份量,我想着你若做了永嘉侯的孙女婿,至少一个郡王之位还是能坐稳的,日后衣食无忧,我也就不必再为你操心了。但如今不一样了,永嘉侯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能耐,而且冷心冷情的,也未必于你有意。我送了他几年的礼,他何曾对我另眼相看过?他但凡对你有一丝上心,就不会这般怠慢你的父亲。无论我如何想要拉拢他,他都不理会。这哪里是要结亲的模样?我看你还是别在他那儿白费功夫了,有这个时间精力,不如另结交几个更有权势的朝臣名将?就连你的婚事,也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堂堂实权郡王,还怕没有公侯千金、名门淑女可娶?何必非要将就一个村妇教养的丧妇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