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等三人远远地跟着王嫔到了花园,亲眼看见她带人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就遇上了一个熟人,乃是个年轻妇人,身材高挑,模样儿秀丽。对方看见王嫔,似乎十分吃惊,着慌了一阵子,才想起要行礼。王嫔命宫人将她扶起,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那年轻妇人的脸色立刻就白了,犹犹豫豫地低下头,领着王嫔往一个树丛走了过去。
那树丛颇为茂密,王嫔与年轻妇人消失在树丛后面,随行的宫人纷纷散开警戒,隐入四周的树丛中,就很久都没有再出来了。不一会儿,有另一名年轻妇人走了过来,同样是走向树丛后,很快又转身快步跑了出来,却被王嫔一声“四丫头”给叫住了,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便不情不愿地回到树丛后头去。
这是在唱哪一出?
秦含真心里还在讷闷呢,秦锦华便小声告诉她:“前头那位是王家五姑奶奶,后头这位是王家四姑奶奶,都是王嫔的亲侄女儿。”说罢歪了歪头,“奇怪,王嫔娘娘今儿是来见侄女的么?那怎么不把人召到她宫里去?那岂不是更干净省事?”
秦含真挑了挑眉,心里隐隐觉得,王嫔找上侄女们,态度如此古怪,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第九十八章 口角
古怪的事还在后头呢。
继王家四姑奶奶、五姑奶奶随王嫔去了树丛后以后,没过多久,又来了两位穿戴富贵的年轻妇人。打前一个年纪大些的,身段也颇为高挑,脸颊削瘦,下巴尖尖,高高抬起,看着就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傲气散播开来,但瞧她的穿戴打扮,却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命妇,只是寻常宗室女眷的形容。后头一个年轻些的,同样也是宗室女眷的打扮,但看礼服的品级,是个世子妃级别的,个头比前头那位要矮大半个头,也生得瘦,面上还带着病容,气质阴沉沉地,看着就不大讨喜。
这两位秦含真稍加辨认,也认出来了,一个是辅国将军,前晋王世子赵碤之妻王三姑奶奶,另一个更熟悉些,却是辽王世子赵硕的继室小王氏,赵陌那位愚蠢狠毒的继母,在王家行七。
今儿的宫宴,王家姑奶奶们这是要在慈宁宫花园里办聚会?
秦含真与秦锦华、秦锦春姐妹三个躲在假山后头,隔着十来丈的距离,看着王三姑奶奶与小王氏进了树丛后面。那里人一多,隐秘的效果就打了折扣,以秦含真的眼力,已经可以看出那后头有张石桌,配上四张石凳,王嫔坐在北边避风位上,剩下的人里,四姑奶奶和后来的三姑奶奶以及身份最高的小王氏都得了一个位置,王家五姑奶奶既是庶女,婚后身份又在几位姐妹之下,只能乖乖立在一旁听候吩咐了。
至于是什么吩咐,由于离得太远,又有宫人在周围侍立,秦含真没好意思做偷听的事,连靠近一点都不敢,因此什么都没听到。
但什么都听不到,不代表什么都看不到。那树丛也不过就那么大,人又多,遮不住,秦含真她们离得不算很远,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王家姑侄们有什么动静的。
王嫔不知道跟侄女们都说了些什么,估计不是令人愉快的话题,王三姑奶奶首先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王四姑奶奶眉头皱得死紧,小王氏也阴沉沉地面露冷笑,侍立在旁的王五姑奶奶,倒没有生气,只是一脸的惶恐不安。
王嫔却无视了侄女们的神情,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她脸上的表情被树枝遮住,秦含真也看不清,但从周围人的反应看来,她的话似乎极大地激怒了几位侄女。王三姑奶奶气愤地猛站起身:“姑母如今在宫里安享荣华,还要说这些风凉话,是不顾侄女们的死活了么?!”
声音有点大。
这附近不但有宫人侍立,还有旁的路人或是赏花,或是与亲友闲聊,或是与宫中太妃、太嫔们说话,大家都小声点儿,互不干扰,自不用担心会被旁人听见。可王三姑奶奶的动静都这么大了,旁人又不是聋子,自然会有所反应。很快便有人探头探脑地望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至于那几个宫人,虽然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悦,却没有挪动——虽然王三姑奶奶有不敬尊长之嫌,但王嫔身边又不是没有宫人侍候,要守护王嫔的尊严,还轮不到她们慈宁宫的人出头。况且王三姑奶奶又是宗室妇,乱子闹大了,叫外命妇们看见,也是丢了宗室的脸。此事有王嫔主理,宫人们悄悄向慈宁宫的掌事宫人禀报一声,算是报了备,也就完事了。如果王家女们的冲突加大,冲撞了王嫔,那就到时候再报到太后跟前去。
王嫔久在宫中,也是眉眼精乖的角色,自然是立刻就把王三姑奶奶给镇压下去了,还好一阵数落。王三姑奶奶一脸的气愤不服,但到底还是知道轻重,没有再闹。但王家女们的气氛,仍旧僵硬着。
秦含真悄悄拉了拉秦锦华与秦锦春的袖子,示意两人随她一同转身离开,秦锦华会意,拉了秦锦春一块儿跟上。
等离得远了,秦锦华才对秦含真说:“我瞧着这架势不对,王家的出嫁女们是起了内讧吗?瞧着象是王嫔要侄女们做什么事,侄女们不乐意了?”
秦含真想了想,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也有可能是王嫔叫侄女们不要做什么事,侄女们不乐意了。”王三姑奶奶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觉得王嫔在宫里过得安逸,就不顾侄女们的死活了?真有意思,王家的出嫁女们这几年确实处境不佳,还死了一个,但王三姑奶奶自己对那位庶出的姐妹还是淡淡地呢,也不见她打上姐妹夫家的门去替死者讨还公道,如今却冲着王嫔发火。她这是要王嫔如何顾侄女们的死活?王嫔无子无宠,还只是个嫔,她在宫中除了太后与皇帝的怜惜,一无所依。这几年她自己都病了又病,低调行事,能做什么?王家女的处境,还不是因为王家的野心计划失败,才造成的后果吗?要加以改善,除非王家能东山再起。但多增加几个中了进士的子弟,也成不了气候呀。
秦含真心里暗戳戳地揣度着王三姑奶奶话里的含义,秦锦华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秦含真不答,只道:“这是她们王家女之间的矛盾,我们外人没法插嘴,也没有理由去打听。二姐姐的外祖母和二伯娘今儿都来了吧?不如请姚夫人走一趟?反正王嫔和她侄女们的动静不小,有人得了消息过来打探也是合理的。姚夫人也是王家女,自然会关心王家女的名声。”
姚王氏是王侍中王二老爷的独生女儿,当年王二老爷在临终前为兄长一家求了恩典,代兄侄告老,只盼着能保住兄长一家平安,后代子孙希望不绝。他一番苦心,至亲家人都心知肚明。可王大老爷这一支只老实了几年,就又开始蹦达了,姚王氏眼睁睁看着他们辜负亡父的苦心,心里能乐意?
秦锦华平日没少从母亲与外祖母处听到抱怨,如今也明白秦含真的用意,连忙点头,便跑去寻两位长辈了。秦锦春留下来与秦含真做伴,秦含真也劝她:“这样的事,虽然没打听清楚内情,但你也可以跟太子妃说一声,请东宫的人提防些。东宫若有心要打听王嫔为什么跟王家女们起了口角,自然有他们的法子,比我们几个小姑娘要方便多了。”
秦锦春心领神会,抿嘴笑着捏了捏秦含真的手:“多谢三姐姐提醒。”便转身去寻敏顺郡主了。敏顺郡主通常是跟太子妃待在一处的,少有出来玩耍的时候,尤其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她身体吹不得风,肯定是尽可能待在室内。
秦含真留在了原地,抬头观赏着旁边一株梅树上的花枝。天气还很冷,这株老梅也没长出几朵花来,却叫人拿红红粉粉的绸子扎成了梅花的模样,拿黑色的细棉线绑到了老梅树上,离得远了,还以为这株梅树真个开了满树的花呢,半点儿清气不剩,只余热闹喜气了。秦含真方才就觉得不和谐,如今细看,才看出了端倪来,不由得哂然一笑。
皇宫这种地方,还是习惯了粉饰太平的作派呢。
没过多久,姚氏就扶着姚王氏匆匆赶到,秦锦华也紧随在后。秦含真忙迎了上去,给姚王氏行了个礼。
姚王氏的年纪其实跟王嫔差不多,王嫔乃是王大老爷与王二老爷的幼妹,倒跟侄女儿几乎同龄。姑侄女从小一处作伴长大,原也是极要好的。直到王嫔进宫,王大老爷有意让王嫔生下皇嗣,谋取皇位,王二老爷极力反对,姑侄俩才渐渐疏远,如今更是几乎不来往了。
但姚王氏此时脸上面露忧色,显然对王嫔并不是漠不关心。她对王家长房的姐妹们固然失望至极,可好歹也有多年相处的情谊,自然不希望看着她们一条道走到黑的。那位在王家落魄后不幸病亡的王家庶女,后事就是姚王氏夫妻俩出面去劝说她的夫家,才得以顺利按照礼数,体面地办完的,她留下的儿子,也是由姚王氏牵线,被安排在母孝结束后进姚家族学读书,保住了一份前程。相比王家长房的出嫁女们,姚王氏这位隔房的堂姐,无疑要更厚道一些。
她扶着女儿赶到,先是柔声谢过了秦含真这个小辈提醒秦锦华去传信,然后让秦含真与秦锦华回席上去,不要在外头逗留,就板着脸往树丛那边走了。她有这个资格和底气去管这件事,无论那些王家出嫁女们要讨论的是什么话题。
她是王二老爷的独生女,若没有王二老爷临终前求得的恩典,王家长房如今是什么处境,还不知道呢,那几个王家姑奶奶就更别想过好日子了。因此,姚王氏出面,谁都要客客气气地。王大老爷能生自己次子的气,却不会给侄女脸色看,更别说是他的几个闺女。姚王氏顶着长姐的名头,将几个堂妹训得狗血淋头,也没人能挑她的不是。
姚氏扶着母亲去了,秦含真却留在原地,与秦锦华面面相觑。两位长辈居然接到她们传信,就把她们打发走了,这叫打完斋不要和尚么?
姐妹俩对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秦含真就先笑了:“没事,咱们回席上去也行,在这里太显眼了,倒显得咱俩好象很八卦似的,对名声不好。”
秦锦华郁闷地说:“这也太吊人胃口了,好歹也要叫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四妹妹不在这里,我跟你都是嘴紧的人,外祖母和母亲又有什么可瞒着我们的呢?”
秦含真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怕什么?过后咱们再问就是了。二伯娘就在当场,你还怕我们没处打听去?”
秦锦华双眼一亮,但又有些犹豫:“母亲只怕不会告诉我。”她如今也大了,怎会察觉不到,父母兄长其实都瞒着她不少事,只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千金就行了?
秦含真却道:“她会瞒着你,却不会瞒着大堂哥。大堂哥知道了,我们不也一样知道了?”
秦锦华眨了眨眼,跟秦含真对视片刻,齐齐偷笑出声。
第九十九章 闺秀
秦含真与秦锦华一道返回正殿,还没走到慈宁宫花园的出口,就遇上一群闺秀嘻嘻哈哈地从花园的另一边小径走了过来。她们瞧见秦锦华,都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招手示意她过去。
秦锦华拉着秦含真道:“三妹妹,这几位都是我要好的朋友,你也是认得的。今儿难得遇上,你也一块儿来吧?你在京城认得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些,就算想要在家里办个茶会、诗会,也没处请人去,我实在看不过眼。”
秦含真怔了怔,心想她何时要在家里办什么茶会、诗会了?那种场合她都巴不得避开。不过秦锦华也是好意,那群闺秀也确实不是陌生人,她也就乖乖任由堂姐拉着一并上前凑趣了。
秦锦华的这群闺秀朋友,不是勋贵出身的公侯伯府千金,就是哪家皇亲国戚的女儿,简单来说,就是通通出身非凡,与秦锦华家世背景十分相似——与秦含真的家世背景也同样相似——交往起来,没什么文武之分,不会吵架,不用考虑各自身份高低,家境贫富,大家都自在。
过去的这将近四年时间里,秦含真虽然常常随祖父、祖母出远门,在江南、岭南等地旅居了不短的时间,但在京城的时日也不少,偶尔遇上长房设宴待客,她也会跟着祖父祖母过去参加的。秦锦华常常请了这些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她自然也没少见她们,彼此知道身份、年岁,认得出各人相貌,有几个人连性情喜好都有所了解——从秦锦华那里听来的,但她跟她们只是泛泛之交。
秦锦华也曾设些小宴招待朋友们,可秦含真很少去参加。祖母牛氏交际圈子很窄,能在宴会上找到说话交流的人不容易。长房女眷们忙着招待客人,对牛氏只能怠慢些;许家二夫人心思难测,牛氏早已疏远了她;闵家女眷倒是投缘,可她们自有亲友,又不可能只陪着牛氏一个。秦含真担心祖母席上觉得无趣,通常都会陪在她身边,自然也就没什么时间去交新朋友了。
不过,今日在慈宁宫这样的场合,众闺秀们又都是认得秦含真的,知道她与秦锦华十分要好,便也待她亲亲热热地,拉着她一道去说话。秦含真顶着个萝莉外皮,内里却是成年人的芯子,既有意跟这些闺秀们结交,自然能把她们哄得高高兴兴地,不一会儿,便也将她当成是好朋友了。大家一块儿说笑一阵,在花园里又逛了一会儿,方才结伴一同回到正殿的宴席上去。
进了殿,众人就要分开了,大家的席位并不是在一处的。
临分开前,云阳侯府的嫡长女蔡元贞对秦含真道:“二月我家里有春宴,本已经给秦二下了帖子,她早就答应要去的,我却忘了妹妹。等今儿回家,就给妹妹补上一份帖子,妹妹千万要赏光才好。”
秦含真笑道:“蔡姐姐家里的‘琪园’,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我闻名已久了,能有机会亲自前往游玩,乃是我的荣幸。姐姐可千万别忘了把帖子送来,否则我就要求上门去了。”
众人都笑了,另一位闺秀唐素,性格比较活泼,闻言还假装跟秦含真说悄悄话,其实声量大得她们所有人都能听见:“秦三妹妹,咱俩今日聊得投缘,我教你个乖。咱们蔡大小姐是位才女,她家要宴客,她请了我们姐妹几个去,定是要起诗社的。你若是不擅长这个,可记得要提前准备上几首诗,到时候也好搪塞。若不然,可就要叫那两位女诗人抢光了风头去,咱们只能做个陪衬了。”
这话本来有些不中听,可唐素说得俏皮,在座没一个人是生气的,蔡元贞还轻轻拧了她的脸颊一记:“又编排人了,你不擅长诗词,我们何时逼过你去作?不过大家玩笑罢了。你自己好面子,非要弄虚作假,如今又教坏了新来的小妹妹,也不怕叫人听了笑话!”
唐素笑着往后躲:“怕什么笑话?秦二还不是一样叫她哥哥弄虚作假?我比她还强些,好歹还曾经胡诌过几首呢。即使是找了哥哥帮忙,那也是叫他帮我改诗,不是直接叫他作好了,换成是我的名字,就当是自己的诗了。”
秦锦华面红耳赤地掐她的手臂:“你还说这个?我不就是弄虚作假了一回么?那回也不曾夺了魁首,只比你略强些,你怎的就啰嗦个没完了呢?!”
唐素往秦含真身后一躲,吃吃笑道:“那一回你作的诗竟然能叫心兰心悦诚服,我自然是记得牢牢的。后来真相大白的时候,心兰脸上那表情,足够我笑上一年的!我为什么不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