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清明这日只是家中女眷子侄来为新丧之人扫墓。
苏氏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素面盘花纽子对襟棉衣,下头是一条月白色云纹盖地棉裙,头上挽着个圆髻,装饰无多,只插着两支白玉钗子,斜簪着一朵丝绸堆的绢花。顾婉与顾婳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倒都是一样的装束,皆是外套比甲,里面是通袖袍子,下头一条褶裙。只顾婉穿的玉色素面比甲,顾婳则是水绿色暗绣桃花纹路比甲。
姜红菱轻步走到苏氏身侧,低低道了一声:“太太,是时候了。”
清明扫墓,宜早不宜晚,苏氏心里也明白,点了点头,随着前头引路的家人,走到了顾念初坟上。
顾念初算是顾家第十代孙,坟在紧后头。他今年二月初身故,到如今不过将将两月,坟包还新的很。只是四月里才降过一场雨,又是暮春时节,那草便茂茂葱葱的钻了出来。
众人到了顾念初坟上,苏氏一见儿子的墓碑,顿时双目一红,合身扑了上去,口中便呼号道:“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就这样扔下娘走了,让我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
姜红菱与顾婉连忙上前劝解,顾婳却倒站的远远的,见了这情形,将嘴一撇,一脸不屑之态。
苏氏悲怆难忍,嚎哭了许久。顾婉到底年纪尚小,又是自己的亲大哥,眼见母亲这等悲痛,嘴上劝了两句,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姜红菱同顾念初自然毫无情分,看着苏氏与顾婉泪流满面的涕零之态,心底倒也发酸。她顿了顿,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太太同姑娘还是少要悲伤,弄坏了身子,大少爷在地下瞧着,心里也不安宁。”
苏氏听了这话,又啜泣了片刻,方才渐渐止了哭泣,吩咐家人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上,安放火盆,亲手烧了黄纸,口中又不住祝祷:“念哥儿,你在下头好好儿的,缺了银钱使用,就托梦给娘。你媳妇倒是不错,模样性格都是百里挑一的,可惜你没福。家里都好,不用惦记,只是你若地下有知,就保佑着娘,别叫那东西再爬到娘头上来。”她本要直说李姨娘,但想及顾婳就在后头站着,话到口边就滑了。
顾婳听在耳里,哪里不明白,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苏氏又颠三倒四念了些有的没的,就起身要旁人来拜。
顾婉与顾婳拜过,便轮到姜红菱。
姜红菱走到坟前,冷冷的望着黄铜盆里燃着的黄纸,半熄半燃的火焰不住的蚕食着纸张,灰烬在盆中不住飞旋,烟火气味冲鼻而来,令人禁不住的喉咙干噎。
在心底里,她是有些怨恨坟里躺着的男人的。只因着他重病,为着世间那荒诞的冲喜习俗,就轻而易举的毁了她的一生。
她同顾念初,统共只见过两面。第一次是成亲隔日,她由家人引着,去了一趟他的养病之所。那时,顾念初已然病的昏沉,模样虽是随了顾家人的长相,清秀俊俏,却是病的不成个样子。一脸病气,面黄唇焦,两眼尽是血丝,看见了她如同不曾看到,点了点头就又睡了过去。
顾念初病的久了,住着的屋子里气息浑浊,药气之中更隐隐夹杂着些屎尿臭气。
当时那情形,真让姜红菱震惊不已。之前,她只知道顾家大少爷身子不好,故而迎亲拜堂只得由堂弟替代。却并无人告诉她,顾念初已然病到了弥留之境。
震惊之余,她只觉备份莫名。世间女子,无论高嫁低嫁,得来的总是个健全的汉子。凭什么只有她,就要嫁个这样的人?
没过多久,顾念初便死了,扔下她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如今,还要顶着他孀妇的名分,来与他上坟。
姜红菱心中胡思乱想了一阵,悲愤交加,不觉就现在了脸上。看在旁人眼中,还当她是为夫伤痛,都道这位大少奶奶,倒是很有妇德。
待姜红菱拜过,就是家人上来磕头跪拜。
苏氏又吩咐着下人将顾念初坟上新长起来的草一一拔去,重新修整了一番,这祭扫一事方算完结。
苏氏看着家人收拾了盆碗,跟着顾思杳的小厮便来报道:“大太太,二爷往得月楼见一位朋友去了,特使小的来告知一声。二爷说,合家子好容易出门转转,今日天气清和,不急着回去,就在这湖畔玩赏一番也好。二爷昨儿已吩咐人租下了望仙湖畔的荷风四面亭,在那儿收拾了一桌席面,算作一个下处。待到了午时,二爷做东,就请各位太太姑娘在得月楼吃饭。用过了中饭,再一道回去。”
苏氏听了这番话,本对这小辈擅自做主有几分不悦,但心底里又很是赞赏这侄儿的人品,本心也想在这郊外游玩,便颔首道:“他倒做的好主,也罢,这番布置倒也妥帖。”说着,便向着众女道:“今儿天气倒好,咱们就到湖边去玩玩罢。你们在家中,想必也是闷的狠了。”
那一众女子,皆是年轻爱玩的心性,自然无不欢喜,点头答应。
当下,苏氏等人又上了马车,径往湖畔行去。
到了望仙湖畔,众人下车,就在湖边漫步赏景。
这望仙湖乃是本地盛景,相传上古时期,曾有仙人于天际抚琴,望见此湖中有恶龙作祟,将手中瑶琴掷下,把那恶龙镇于湖底。天长日久,那瑶琴与水同化。这湖面亦是瑶琴的形状,故此得名望仙湖。
如今正当暮春时节,湖畔杨柳依依,芳草萋萋,湖上波光潋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更有许多少女放起了风筝,花花绿绿,形式各异,在晴空之上飞舞盘旋,煞是好看。
今日正是清明时节,来城郊踏青扫墓的游人甚多,红男绿女,垂髫白发,往来如织。祭扫已毕,便都往这望仙湖来踏青游玩。
众人正在湖畔赏景,忽闻得一声温婉女音:“顾夫人。”
众人连忙回首,却见一中年贵妇携着一俊俏少年,正缓步走来。
那贵妇长挑身材,容长脸面,皮肤白腻,明眸如水,头上挽着一个坠马髻,斜插着乌木嵌珠钗,耳上挂着明珠珰,颈子上戴着一串赤金八宝璎珞,上身着一件霜色织金暗花纻丝通袖袄,下头是一条金枝绿叶轻纱薄罗盖地裙,通身的贵气,与江州城里那些寻常命妇大不相同。
姜红菱细细观去,但见这妇人容色极好,只是看来仿佛温柔可亲,眉目之间却有总有股说不出的精明狠辣。她想了片刻,只觉这妇人面生,总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却听苏氏已然含笑招呼道:“原来是亲家太太,我一早听闻三月时里,你便自京里回来了,想着上门拜访,只是重孝在身不能前去。你们今儿也出城来走走?”
姜红菱听了苏氏的言语,方才明了,这便是顾婉那未来的婆婆宋夫人。她身旁那少年,便是与顾婉定了亲的宋家少爷。
那宋家少爷,长了顾婉一岁,生的风流俊俏,亦是一身锦衣华服,头戴玉冠。看见顾婉,似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却还算落落大方,向着顾婉莞尔一笑。
顾婉倒是脸上微红,躲在了母亲身后,低头□□着裙角,只用眼角余光偷偷瞧去。
宋夫人淡淡一笑,张口道:“本是去年年底就要回来的,但是宫里娘娘才生产,诸事忙碌。京里没了我,是断然不行的。所以拖到了今年,方才回来。”
苏氏是知晓宋家有位姑娘在皇宫中做妃子的,听了这话连忙没口子的奉承道:“可是这样,亲家太太端的是能干,所以娘娘才这般倚重。也是亲家太太的福气,换做旁人,谁能如此呢?姑娘进宫作了皇妃,少爷又这等上进懂事。”
其实,宋家那女儿在宫中不过是一个嫔,还是去年生了公主方才进位。德彰皇帝已然是四旬开外的人,膝下子孙众多,又多了一个女儿,也没什么稀罕。但此事在江州城中,却算得上极有脸面的一件大事。
宋夫人听了苏氏这些奉承话,知道她心中所想,不过一笑置之。
倒是宋家少爷,听闻未来岳母言语提起,上前躬身行礼,道:“见过伯母,并诸位妹妹。”
苏氏欢喜的合不拢嘴:“倒是世家读书的公子,就是这等知礼!”
宋夫人脸上却有几分不大好看,秀气的眉头轻轻一蹙又旋即展开,转而望向一旁立着的姜红菱,打量了一番,含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府上新娶的大少奶奶了?倒当真是个好模样。”
苏氏有意炫耀儿媳,便向宋夫人愁眉道:“可不是么,红菱这孩子倒是好,容貌性格都是没得挑的。只可惜我那儿子没福,新媳妇才过门就去了,丢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也不知以后如何是好呢。”
宋夫人笑了笑,不接这话,只是随意四下一望,说道:“这几年都在京里,今日清明,我就说来祖坟上拜祭一番。完事就到这湖畔走走,那荷风四面亭上的景致倒好,我本有意去坐坐。却听家人说,那亭子今日被人包了,却不知是怎么个缘故。”
苏氏闻言,连忙笑道:“包那亭子的,便是我家侄儿。宋夫人既有意,咱们一道去坐坐不是。”
宋夫人柳眉一挑,似是意料之外,又旋即颔首笑道:“既然如此,便承顾夫人的情了。”
原来这荷风四面亭并非无人之所,主人乃是清贵人家。亭子平日并无人看管,但要包占下来,却要同这主人定下。亭子主人据闻性情怪癖,又是富贵人家,并不缺银钱使用。想要包亭子,须得投缘。之前江州城里亦有那么一两个世家,托了人情去问,送了无数礼物,却都被打了出来。如今顾家的少爷竟有法子包了这亭子,不得不令宋夫人好奇。
两个妇人说着,就要往亭子里去。那宋家的少爷却忽然说道:“母亲,天气正好,我想同两位妹妹在这儿放会儿风筝。”
顾婉脸上红红的,在苏氏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苏氏立时会意。
宋夫人神色微顿,似是不大高兴。
苏氏已然说道:“难得出来一趟,让这几个孩子们玩去吧。咱们老人家说话,他们坐着也是闷得慌。”
按理说,顾婉同那宋家少爷定亲,本该避嫌。
但本朝民风开化,男女之防并无那般严苛,此地又是户外,倒也没有那么多忌讳。
宋夫人却依旧不言不语,顾婳却自作聪明,走上前来,仰着一张胖胖的脸,嬉笑道:“伯母,我想同明轩哥哥一起玩儿。你就让明轩哥哥去,好不好嘛?”她语气娇憨,状似烂漫。
宋夫人却只是瞅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姜红菱揣度宋夫人的心事,浅笑道:“不如我也陪他们去罢,姑娘少爷们平日里在家想必都闷坏了,今日好容易出趟门,还是让他们好生玩玩。”
宋夫人见这么多人说项,只得勉强答应,说道:“也好,你们就在这草坡子上玩罢,不要去远了。”
几个少年孩子当即答应,宋夫人便同着苏氏去了荷风四面亭上。
宋家少爷见母亲离去,方才走到顾婉身前,向她道了一声:“婉妹妹,好久不见了。你,你好不好?”
顾婉脸上红晕更甚,低头摆弄裙角,小声道:“好不好,你又没眼盲,看不见的。”
宋家这位小少爷名叫明轩,他是打小就知道自己同顾婉订了亲的。来往过几回,对这姑娘心里也很是满意。两人都正是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之时,又彼此有意,见面免不得一番悱恻之意。
姜红菱在旁看着这对孩子的小儿女之态,不觉一笑,说道:“早晚的事,又脸红什么?”
顾婉听嫂子打趣儿,一跺脚道:“嫂子你笑话我!”宋明轩却正色道:“小弟却以为,嫂嫂的话很对。”顾婉瞪了他一眼,小脸却越发红了。
顾婳站在一边,见这三人说说笑笑,不理自己,心里有气。她今年已然十岁,年纪虽小,却已知道男人好不好看。又总听人说起,顾婉这个未婚夫婿家中如何显赫,人才如何出众,便一门心思的想要抢夺过来。即便不能,也要令那顾婉不能成配,方才解恨。
当下,她仗着自己年小,上前攀住宋明轩的胳臂,磨磨蹭蹭,娇声娇气道:“明轩哥哥,你方才说要放风筝。风筝在哪里?”
宋明轩不明底里,看她年纪小,又是顾婉的妹妹,便笑道:“在我这里,等我拿。”说着,便吩咐小厮:“铜柱,把风筝拿来。”
那名唤铜柱的青衣小厮答应了一声,便自行囊中取出一只双手大小的风筝。那风筝是燕子形状,尺寸虽小,却做的甚是精细,栩栩如生。
宋明轩将风筝取在手中,递给顾婉,脸上涨得通红,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听说你喜欢燕子。你瞧瞧,喜欢不喜欢?”
顾婉本被顾婳气的七窍生烟,忽听宋明轩这般说来,心里那股气顿时消了,又看风筝精巧秀气,想到这是宋明轩亲手替她做的,不觉心头甜甜的,含笑应了一声。
姜红菱冷眼旁观,她活了一世,哪里不知顾婳打的主意,心里冷笑了一声,张口道:“三姑娘,宋公子可是你未来姐夫,你这样吊在他胳膊上,这里又人来人往的,成什么样子?”
那顾婳本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撒娇发痴,听了姜红菱的话,无可反驳,又不好再装傻下去,只好下来。站在一旁,嘟着嘴,阴沉着脸,一声不发。
顾婉见嫂子斥退了顾婳,心里开怀,向宋明轩道:“咱们放风筝去。”
宋明轩自然是没把那胖丫头放在眼中,应了一声,就拉起风筝线,同顾婉放起风筝来。
姜红菱立在一株榕树下头,看着眼前这对少年男女奔跑嬉闹,淡淡道了一句:“这不该自己得的,就不要总惦记着。不然,活得太累。”
顾婳抬起头来,眨着大眼睛,说道:“大奶奶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姜红菱低头,看着那张肥嘟嘟的脸,浅笑道:“我随口说说,三姑娘听不明白就罢了。”
顾婳看着姜红菱,日头透过树枝落在那张清冷艳丽的脸上,影影绰绰。那双明澈的眼眸,仿佛一口深井,透着几许寒意。
顾婳忽然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她心底生出了一股惧意。
正当此时,不远处忽然有人高声道:“红菱!”
姜红菱一怔,顺声望去,却见一文雅男子正向这边走来。
她微微一呆,暗自忖道:怎么竟会在这里碰见他?
第29章
那男子走上前来, 向着姜红菱莞尔一笑:“红菱,许久不见了。你……过得好不好?”
姜红菱见他当面直呼自己闺名, 又是大庭广众之下, 心里颇有些不大自在,淡淡道:“章公子, 妾身已然出阁,这小时候的称呼就不要再提了。”
那男子面色微淡, 浅笑道:“顾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