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这也是挖苦,明明知道黄爱莲到如今连陈淮安的面都没见过,还来这么一句。
陈淮安道:“糖糖,你上辈子跟林钦最终走到了哪一步?”
锦棠猜不透陈淮安想做什么。
黄爱莲搅风弄云,搅起一场乱事,他肯定是要从中渔利的,但她不知道他要如何渔利,也不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他和黄爱莲一样,都是唯利是图的逐利之人,他们是不会顾及黎民百姓,以及边防军人们的死活的。
陈淮安在等锦棠的答复。
锦棠别过眼,道:“你离开京城之后,我就从他府上出来了,继续做生意,一直到你寄了信来,然后去看你。”
不能说她跟林钦成过亲,否则的话,以陈淮安的性子,大约从此心里就要谋划着,杀林钦。
陈杭是怎么死的,到如今锦棠都未能想通。
你瞧陈淮安此刻笑面朗朗,可他哪心肝肠儿到肚子,一幅黑下水,锦棠上辈子可是经历过的。
他上辈子杀葛青章,一直是锦棠心底里的梦魇。
这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她不怕林钦,不怕葛青章,因为他们都是正常人,但她怕陈淮安,这个与她一样重生了,但眼界比她更广阔的男人。
她才想着如何经营一间好酒肆的时候,他已经跑到凉州,跟未来的皇帝打机遇了,她又如何比得过?
陈淮安咬着牙道:“哪他可真该死,我让他看护着你,他却连娶都未娶,他还算得个什么男人?”
锦棠就不明白了,这人到底是想听她说,她嫁给了林钦,还是没嫁给。
她于是立刻又补了一句:“行了,嫁是嫁了,但他比你死的还早,你出京不过三个月,他就死了,这总行了吧。”
陈淮安的胡茬一寸寸往外迸着:“为何?”
“出征,战死了。”锦棠摁了摁鼻头,简短的说道。
陈淮安猛得坐了起来,道:“九十九拜,只差一哆嗦,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他出的什么征,又战的什么死,他难道昏头了?”
锦棠恨恨道:“我哪知道这些,总之,他比你死的还早,你知道就行了。”
却原来,林钦死了,也就难怪,锦棠最终要落到讨饭的田地。
陈淮安猛的就坐了起来。
他两只眼珠子几乎要呲裂出来,腔调里是种格外诡异的哽噎:“他分明说过,会照顾好你的,他就跪在老子面前给老子磕头,说自己绝对会照顾好你,给你一切我不能给你的,结果他最后倒是自己先死了。”
锦棠道:“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国更重要,他上战场,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这无可指摘的。”
陈淮安略哽了一哽,喉结剧烈的颤着,又苦笑:“至少于我来,你更重要。”
昨夜抹了膏药,今天她额头上的印痕谈了不少,只剩一道粉粉的细疤痕,在额头上淡淡的浮着。
陈淮安很想碾唇上去,用唇碾一碾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亲亲她的面庞,想看上辈子在她讨欢事时,扭着身子凑过来,攀着他的肩膀,缓缓儿叫声至美。
至美啊,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至美啊,我要给你生个儿子,像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还得有你的性子,相貌,脾气。
每每那种时候,她满身都是仿如这道疤痕一般,粉嫩嫩的潮红色。两只水兮兮的眸子也从不闭,就那么半迷蒙的望着他,嘴里不停唤着,至美啊,至美。
而不像此刻,纵使蜷在他身旁,她的身体也是僵硬的,充满戒备的。
她此时满脑瓜子里转的,当是怎么才能给林钦通风报讯,好叫他能避开灾祸吧。
也是他上辈子种的孽,想着自己和锦棠已然覆水难收,倒不如成全林钦的野心,至少让锦棠能过的好一点,谁知道,最后害了锦棠,也害了自己。
瞧着锦棠睡着了,陈淮安才起身,转身出了门,却并不远走。
过得片刻,就见锦棠换了一身黑色短打,鬼鬼祟祟的闪出门来,敲开葛青章的门,与葛青章耳语了几句,葛青章二话不说,搬了把椅子出来,就守到了她的门前。
她换了一双黑漳绒的布鞋,但依旧是适着她的脚做的,要把十根挑破了水泡,肿成胀膨膨的脚趾头塞进那么一双小鞋子里去,也是够难为她的。
提着一坛子酒,她连蹦带跳的,躲躲闪闪的,出仙客来客栈,跑了。
陈淮安就在对面的客房后面站着,一件鸦青面的直裰挺挺展展,古铜色的脸上浓密的胡茬早起才仔细刮过一回,此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的往外生长着。
他若嬉皮笑脸,便是个赖皮模样,难得认真一回,高耸的眉骨下两只眸子沉若寒潭,远远瞧着,格外的滇人。
而他的身边,是圆头圆脑,像颗丸药似的王金丹。
王金丹道:“二爷,嫂子这样子瞧着不对,她出去,不会坏咱的事儿吧。”
陈淮安手里捏着几枚樱桃,气全撒在樱桃上,挤的汁瓤往溅着:“无事,她不过出去走一走,会自己回来的。”
罗锦棠的性子,想要人人都过的好,又不想因为自己的干涉而破坏其中的平衡,从而坏了他的好事。
知道将要发生在永昌卫的事情,会造成黎民百姓的死亡,也对林钦不利,所以想要给林钦通风报讯,但是她又怕要对他想做的事情造成困扰,就不敢正儿八经的出面,就只能偷偷摸摸。
而陈淮安如今不便抛头露面,也确实需要一个,能给林钦以预警的人,真正甘州三卫的边防,是林钦在守,他要有失,甘州三卫就全完了。
所以,他几乎算是默许的,让锦棠走了。
回过头来,他道:“金丹,你该去永昌卫边防布了,于边防外十里的戈壁滩上,填埋三十里路程的炸药,记得引线一定要布置好,这一回要再让羊啃了引线,我牵两头狼来,一口一口,叫它们啃了你的命根子。”
王金丹下意识就是捂胯。
头一回王金丹试埋火药,一直不炸,后来才发现,引线是叫羊给啃了。
陈淮安二话不说,扒了他的裤子,将他绑在戈壁滩上晾了半夜,夜里戈壁滩上的风那叫一个大,说粗俗一点,逑都能吹的飞起来,骚气扬十里。
三更半夜的时候,真有狼来舔过,好在叫陈淮安一箭穿心,给射死了,热呼呼的镣牙,就贴在他的小腹上。深入骨髓的恐惧,才叫王金丹这万事都打马虎眼儿的大少爷认真起来。
他道:“好勒,二爷等着就好,这一回,我必定死守于火药旁,绝不叫引线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咱兄弟建功立业,等事成之后,二爷想要皇上封您个什么官儿做,大将军,大都督,还是内阁首辅?”
陈淮安笑了笑,道:“麻溜儿的,滚吧。”
先知先觉的哪个人,总是要占尽先机,但除了陈淮安自己,无人知道他参于这场乱事,究竟为的是什么。
第89章 新欢旧爱
凉州府,是西北最大的边防重镇。
它下辖着河西堡,永昌堡,以及宁远堡,三堡连起来,统称甘州卫,是大明的九道边防关卡中最重要的三道重镇。向北相连着固原卫,宁夏卫,连接起来,便是整个西北,防范以鞑靼汗国,游牧羌人,以及土鲁番,女真等夷人的,重要边防线。
而凉州大都督府,则是西北最大的军事中心,如今,这里由皇帝亲自任命的大都督,林钦执掌。
锦棠已经到了大都督府的门上。
这巨石高砌而成的,仿如碉堡般的军事衙门,就连台阶都是为了身高体长的男子们而砌,瞧着格外的高,便门口那两排溜凶神恶煞的卫兵。
一看就是普通人休想进去的地方。
而且,今天林钦并不在,大都督徜若在府,府门就会大开,以示开衙办事,大都督徜若不在府,大门关闭,只留小门供府衙内人等进出,锦棠上辈子做官家眷属,于这一点,很明了的。
不过,锦棠却有的是办法。
她在正门上停了停,绕过正门往后门而去。
自古以来,衙门就如同狮子,前门是一张血盆大口,无比的危严,用来震摄百姓的。但后面,却是蚊蝇可钻空子的地方,就是狮子自己也顾不着的,后门了。
这后门,专门置备大都督府的酒菜,用度,按理来说,应该管的不会太严,毕竟如此大一座府宅,每天迎来送往都不知道有多少。
不过,不像锦棠想的,她提着坛子酒,妄称个是送酒的就能混进去。
门房是个高颧骨,鹰钩鼻的老头子,身后两列侍卫巡查,正在检视一个个想要送东西进大都督府的人。
排在锦棠后面的,是一列百戏班子,由一个中年妇人领着一群身姿娇艳,嘻嘻哈哈的女子们,显然,今夜大都督府有宴,她们是被请来跳舞的舞女们。
中年妇人当是这百戏班子的头子,在前面一个劲儿的说:“今夜可是要给贵客献舞,都打起精神来,扭扭捏捏像什么话?”
“不要吵吵,是嫌你们还不够丑,样子还不够难看?”
舞女皆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大约头一回入大都督府,格外的新奇,有几个正在跟门上的侍卫抛媚眼儿,才不管这妇人的话呢。
似乎只要前来送东西的人,皆是有对牌,也有人在门口领着,才能进去的。
锦棠上前,笑道:“大伯,我是来给大都督送酒的,与他也早有过约定。”
大都督的事儿,这些门房自然是不知道的。
门房行动有些缓慢,缓缓转过头去,问道:“谁的人?”
众目睽睽,门里无一人应声儿。
终于有一人说道:“姑娘,大都督府宴客的酒,皆是咱们专门采购的河套老窖,至于林大都督,他从不吃酒,而且他今天也不在,巡边去了。你这酒怕是送错地方了。”
锦棠笑道:“显然你们都不是林大都督身边的人,他每日午餐,必要佐酒一盏,不过不滥饮而已,而他吃的,若我记得不错,当就是这种酒。不如,你们先有个人进内,请示过大都督的身边人,再来定论,如何?”
林钦的吃酒,确实是只在正午是佐餐,吃一盏,定量一两,除此多外,绝不多吃一口,锦棠上辈子与他相伴一年多,最了解他的这个习惯。
而他是从秦州出来的,出来的时候还特地问康维桢要了几坛子锦堂香,按理来说,如今也快到吃完的时候了,所以锦棠此时送酒,恰恰合适。
“大都督真的吃酒?”衙门里有人悄声问身边人。
另一人点头又摇头:“从来不曾听说过,但咱们近不了大都督的身儿,瞧这酒坛子,似乎精贵着呢,难道大都督真的让送过酒?”
要真叫他们去问,他们连大都督的袍边子都沾不到,更何况大都督又不在,谁人能做决定。
于是,大家一起犹豫着。终于,门房说:“要不,就放她进去,指个人瞧着,让她把酒送到胡传面前去?
胡传,是林钦的亲兵侍卫长。
要能把话传到胡传的耳朵里,其实也行。
可锦棠要是公开的说首辅家的女儿要害未来的皇帝,大约话不过三句,就得叫胡传打死。
便林钦,也绝不会信一个无来路的女子,冒冒然说的一句话。毕竟朱佑镇巡西这件事情,是秘而不宣,属于朝廷绝密的大事。
锦棠不想林钦有失,战事横生,百姓流离失所,就只有把信藏在酒坛子里,递到林钦的手上,希望林钦能在揭开酒坛子时,看到她贴在坛盖内侧的信,好起警觉。
当然,这样她也能全身而退,不致于叫人当作间谍,或者探子而被抓起来,或者打死。
*
后面的舞女们已经开始不奈烦的嚷嚷了,于是门房道:“快进快进,让人领着你,切记不可于府衙中乱穿成行,送完了就立即出来,否则的话,万一遇到侍卫盘查,将你当作刺客,一枪捅了都是正常的。”
锦棠笑着应了一声,抬步就准备往里面走。
“知道本官每午必饮酒,佐餐一盏,还只吃秦州来的锦堂香?”声后忽而一人,语声沉沉,透着十足的威严:“小童,转过身来,叫本官瞧瞧你是谁。”
随着这一声,门房老爷子立刻就从门房里走了出来,门内的侍卫们也于一瞬间齐齐亮出武器,将锦棠团团围住。
就连身后的一众一个个扭姿摆尾,跳笑个不停的舞女们,也于一瞬间变成了木头人,僵愣愣的立着。
锦棠抱着坛子酒转过身来,便见高高的台阶下,一团银色骑兵服的侍卫们扇形而散,另有一人,银白面的骑兵服,外罩本黑披风,两肩还是淡淡的黄尘,鬓边亦是淡淡的风尘,眉眼俱叫风沙雕刻过一般的楞角分明,负手扬鞭,大剌剌劈两两条靴腿高扎的长腿,就在台阶下站着。
比为她丈夫时,如今的林钦整整小了十三岁,正值风华正茂之年,锐气也更足,叫锦棠格外的陌生。
真叫锦棠见了他,锦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怀着两辈子的记忆,还有与他深深的歉疚,但他一无所知,在林钦眼里,她只是个陌生人。
上辈子林钦最后一回出征,其实本不该他去的。他是被锦棠给气走的,一怒之下出征,结果准备不足,援兵不力,腹背受敌,强撑到家,就死了。
要说俩人生闷气的起由,其实还是因为陈淮安。
二嫁的女人,先夫和新夫,总是很难平衡的。
当时,恰是陈淮安被发解到幽州之后,朝臣们上旨弹劾,一道道奏折要参他死最严峻的时候。
虽说和离了,陈淮安高高在上的时候,锦棠恨他恨的咬牙切齿。
可真正到他被发派到幽州,亲爹亲爹不管,妻子妻子依旧逍遥,唯独她,因为十年的相伴,至少有亲情,至少还在由心怜悯,概因她知道,陈淮安甫一出秦州的时候,也是抱着救世的理想的,而在初入官场的时候,他真的还曾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他虽坏,但并没有朝臣们说的哪么坏,许多恶事,也非他一人做的。
尤其他的生父陈澈,自己还是首辅,却把罪过全推给儿子,让亲儿子替自己背锅。
锦棠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淮安走向死亡,虽说也恨的要死,可是恨其不争,怜其不幸,于是,悄悄儿替他在渭河县买了块墓地,以及棺木等物,又打发了当时身边一个小厮,命他到幽州去等着,帮陈淮安收尸。
结果大约是她给的银子太多,又没有说的太清楚,小厮居然买了一块双穴墓地,然后,也不知是谁,将此事传到了林钦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