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一个从未真正失去过的人,并不明白守护是要豁出一切。
——某人日记
到山顶大宅时,徐瑞德领他们去会客室。主婚人卓睿民还未到,证婚人则是郭义谦和卢思薇,不止他们,邱美云、郭兆旭夫妇也在,两家的家族律师都在。
彭嘉卉已坐在沙发里,先行过目婚前协议。曼达的股份还在彭光辉和金莲手上,司玉秀和郭兰因留给她的遗产,要等结婚后才生效。她目前拥有的,只有一家轻资产走流量的互联网企业。她想细看的,是凌彦齐名下的财产。
凌彦齐坐到她身侧,她把看过的文件递给他。人根本不想看,晃晃手中的文件,转头望身后的黎律师,律师弯腰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一句:“已经给卢主席过目了。”
“好。”凌彦齐道。反正他的财产都是卢思薇给的,她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干脆利落地签上他的中英文名。
彭嘉卉莞尔一笑。有些人的气派真是天生的,她随即也不看了,在凌彦齐签名的右边,签上自己名字。
卓睿民在十点二十五分准时到。他在新加坡的法务系统里从业近五十年,以专业和公正闻名,是本地的太平绅士,民众间素有声望。从法官的职位上退休后,被政府聘为婚姻注册官,是狮城名门富商里最受欢迎的一位长者。
所以,除了郭义谦是拿督,也可以倚老卖老外,其余人都出门迎接,不仅以示对他的尊重,也是对两位小辈婚姻的看重。
两位准新人陪着卓睿民进来,老人头发斑白,一脸乐善好施的好人表情,先看着彭嘉卉说:“你就是义谦的外孙女嘉卉。”
“是。”彭嘉卉点头微笑,并不多话。
他再望向身侧另一位,笑容更开朗:“好久不见,肯尼斯。”
他还记得他。你说人老了,记性要这么好,做什么用?凌彦齐脸上挂起勉强的笑容。
陪着走到门槛处时,猛然想起,司芃要是来新加坡定居,先拿绿卡再入籍,还有他保不齐得离一次再结一次,以后小孩念书的推介信,……。
只要卓睿民还在,有太多事可以仰仗他,怎可以现在就摆出一副人生无趣的样子?
他快走两步,扶着老人过门槛:“事多仓促,多谢您百忙之间来为我们主持婚礼。”
一旁的彭嘉卉斜眼看他,不知他突然而来的精神是为哪般。
“应该的。”说话间已走进会客室。和郭义谦寒暄两句,卓睿民便开始这项义务工作,先与准新人交谈半个小时,了解他们相识交往的过程。
两人不是第一次演戏,配合默契。卓睿民满意地点头,站起来走到一侧:“两位请起身,宣誓。”
凌彦齐双眼一闭,木然起身,走到卓睿民跟前。
卓睿民脸庞转向他,开始念宣誓词:凌彦齐先生,你愿意娶你面前这位女士,……”
每一个字,都如大石落在凌彦齐的胸腔。他不敢直视卓睿民,也不会看彭嘉卉,低头听着,只觉得心脏渐渐沉到腹腔。偏这人老了,念得还慢,没听完他就打断,快速地说声:“I will”。
在一边观礼的邱美云先笑出声,打破这略显凝重的气氛。卓睿民也不坚持要把下面几个词给念完,转向另一边的彭嘉卉。
算了。凌彦齐心说,好过在婚礼众目睽睽下宣誓。看来卢思薇也怕他百般不情愿,把那些装腔作势的部分,能省都省了。
再送卓睿民离开大宅。大戏演完一场。
山顶上的天空,被纯粹的浅蓝色铺满,没有一丝白云,坡上的植被在光芒万丈中,更绿更有生机。
一个美好的晴日景色,凌彦齐心想。他不想去想事。因为光是要支撑这具行走的皮囊,就已万般艰难。他不想撕心裂肺、也不想绝望痛哭,他视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好让他回到司芃的怀抱。
凌彦齐面无表情地问卢思薇:“接下来你们还有什么安排?”
“晚上的出嫁酒在莱弗士酒店,去和郭家所有人打个照面。明天飞往大溪地。”卢思薇的回复强硬而冰冷。
“婚礼安排在那?”凌彦齐只想,那地方美得让人心颤,用来操办他的婚礼,真是浪费了。
“不止婚礼,蜜月也在那里。”卢思薇回道。
“多少人过去?”据凌彦齐了解,无论新加坡还是国内,都没有直飞大溪地的航班。当然,卢家和郭家有私人飞机,可惜座位有限。即便是郭义谦的湾流,也只能搭乘十六七名乘客。
“从新加坡飞过去的有四十多个人,S市还要再飞过去五十多人。不用你操心,你四姨包了远程商务机。”
凌彦齐在山风中点头说“好”。心中却道,你啊,你啊,真是个呆子,这几个月你眼里除了司芃,还看见什么了?就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了。
他根本不知道,就在两个月前,卢思薇在那场不太重的感冒期间,已找过彭嘉卉。她问:“如果订婚宴不办了,改成婚礼,怎样?”
彭嘉卉问:“为什么这么仓促?”
“仓促?诸事平顺,当然不会仓促。你不是给我发航班旅客的名单,让我去查?我现在告诉你,情形不太妙。如果你还想和彦齐结婚,我们就得早做准备。”
她交代吴碧红卢巧薇去做的事,也不是要放手的打算。在那间顶层的豪华办公间里,冷气开得让人发抖。卢巧薇说:“二姐,你感冒刚好,不要开这么强的冷气。”她拿遥控器想调高温度。
卢思薇制止她:“我要冷静下来,才能想事。你们两个,这两天把手上事全部清掉,去趟新加坡。”
“怎么啦?二姐。”吴碧红问。
“彦齐最近玩得有点过分。我想光是订婚……约束不了他,干脆结婚算了。”
“可不是和那边都商量好,今年先办订婚宴,明年五月才举行婚礼。”
“所以才要你们去。他们传统,认为订婚是必要的仪式,事实上完全没必要。”卢思薇望向窗外恢弘的日出,神情严肃,“就说我最近身体抱恙,你们全权代表我去,拿出尽可能多的诚意。当成一次公关事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说服他们后,即刻赶往波拉波拉岛,就在那边举行婚礼,度蜜月。你们两人负责所有的筹备工作。哦,别忘了,帮他们预约婚姻注册。”
吴碧红和卢巧薇相视一眼,还真不是个小任务。
“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彦齐。”
“二姐,这么大个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卢巧薇说。
卢思薇冷笑两声:“彦齐什么个性,你们还不明白?他对一样东西着迷起来,别的人、别的事根本就不会多看上一眼。有什么事,我们商量着办,不用去烦他。他此刻正想躲着我们呢。婚礼也不用大告天下,两家的至亲参加就可以了。”
卢巧薇心中叹气,想她二姐这次不知又要出什么招来对付儿子。
大溪地那个地方,法属波利尼西亚,南太平洋上靠近赤道孤零零的一群岛屿。新加坡飞过去,要十几个小时。一落地,海水隔绝,凌彦齐想有什么反对意见,也走不掉了。
“万一彦齐生气?总不能绑着他参加婚礼吧?”吴碧红问。
“不用绑,到时候他会听安排的。书念了那么多,钱也花了不少,怎么,遇上不乐意的事,只会跟个破落户一样满地打滚?两家长辈都在,他自己也早已答应这桩婚事,不会蠢到分不清场合。”
卢巧薇还想劝卢思薇,说普通家庭的婚礼都是越隆重越好,她纵横商场这么多年,结交不少的名流权贵,独子结婚,怎好意思不发请帖?
“就说年轻人喜欢西式婚礼好了,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卢思薇略一沉吟:“大不了等我把事情了结,回S市再办一场。”
“了结什么事?”吴碧红多嘴问一句。
“你们不用知道。”
这么多人在凌彦齐看不到的地方忙碌,才有了今天的婚礼注册和晚上的出嫁酒。也是尽显传统豪门低调神秘的作风。郭义谦接纳了彭嘉卉,但不打算让外界知道。
四十年前,他是狗仔队们最爱跟拍的名流富商;三十年前,一则离婚登报启示,让他被大众笑话好一阵子;二十多年前,女儿舍弃银行大鳄的次子,奔向一个粤北山区的寒门学子,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他让卓睿民在家里为他们做婚姻注册,还同意卢思薇的提议,把婚礼地点搬去大溪地。显然,他不想让这些往事被重新提起。
回巴德申山的公寓后,凌彦齐把西服脱了,搭在沙发上。脱袖扣时,漫不经心和彭嘉卉说:“既然都已认祖归宗,是名正言顺的郭家千金,就别把这也当成营销,往网上发。”
彭嘉卉小声嘟囔:“我知道。”嘴角一歪,语气略带讽刺,“你还真是在乎她,怕她看到受刺激?”
凌彦齐瞥她一眼:“她的事情,跟你没关系。这是我们好好合作的前提。”
彭嘉卉了然地笑,走到露台吹风。“彦齐,你不觉得你无情?一个女孩子最浪漫的向往就是她的婚礼,你却一直泼我冷水。”
“我还是有点愧疚的。其实你还可以向往,我也衷心祝愿你还有这样的机会。”
彭嘉卉转身盯着他看:“你也还想要这样的机会?”
凌彦齐无视她,拿起桌上的婚礼邀请名单来看。
还真是个家庭婚礼,莫说凌彦齐没请什么朋友,彭嘉卉的那些网红好友也一个没来。三位伴娘中除了卢聿菡,另两位也是她在萨凡纳求学期间认识的朋友。
真是斩立决的个性。七月份,凌彦齐才对她说,郭义谦对她的网红身份有点想法,她立马就能和这群人撇清界限。
瞧她此时的神情,婚后怕是会对司芃下手。那丫头打架还行,论心机根本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这一想,越是坚定凌彦齐要送走司芃的决心。
至于伴郎,哪怕没看名单,凌彦齐也毫不担心。以卢思薇的个性,根本不需要他来斟酌挑选。卢郭两家那么多未婚的青年才俊,别说凑三个,临时凑十个也是毫无问题。
郭义谦年岁太大,不宜长途飞行,三太太自然陪他留在狮城。卢郭两家该去参加婚礼的人,几乎都上了飞机。
凌彦齐也上了郭家的湾流G550。这是最宽敞的私人飞机,当然留给新人与傧相们。
要飞十三四个小时,凌彦齐将眼罩与耳机都戴上,躲到一处私人隔间,大家都挺识趣地放他清净。只有郭柏宥非要坐他身侧,说:“新加坡办婚礼也挺好的。你妈真是折腾,非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不会是怕你逃婚吧。”
凌彦齐还是不理人。
郭柏宥不死心:“你那个心上人,分了没?”
“没分。”早点满足他的好奇心,早点滚蛋。
“为什么没分?她是够痴情,还是贪你钱,看清楚了没?”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来结婚的,她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结婚这么大事,你不知道?”
“卢家只是除了少两个人,什么动静也没有,所以我总以为是订婚。你事先知道,为什么不提醒我?”
“谁会想结婚这种事,新郎还不知情?哎,我不是打过电话给琼姐吗?”
凌彦齐想起来了,姑婆还有其他人是说过“你结婚”,但他潜意识里抗拒这回事,就是不肯承认,他们说的结婚就是结婚。
“靠。”郭柏宥骂了一声,“你妈真是个女魔头。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把你飞机上一扔,”他怪声怪气,模仿卢思薇的架势,“给我去新加坡上学去,给我去新加坡结婚去。一点没变。”
手哆嗦着把眼罩摘下来,凌彦齐找自个手机。郭柏宥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开口问:“找什么?”
他站起身来,茫然地摸裤兜,“我手机哪里去了?”
郭柏宥看他两眼,从床垫和扶手的缝里把手机掏出来:“长这么大的眼睛,干什么用的?”
凌彦齐说“谢谢”,将手机拿在心口,呆滞十几秒后,方才解锁打电话。他正在万米高空,拉开遮光板,舷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洋。
东八区还在沉睡之中。
长长的“嘟”声,长长的等待,好似他的心电图也是这般平缓。那边终于接听了,他颤抖着再问陈志豪相同的话:“豪仔,我妈没有找过你和宁筱?”
“没有啊。”
“司芃呢?”
“司芃还在小楼。小凌总,你怎么疑神疑鬼的。”
“赶紧让她走,海岛、大山都行,在我回来之前,别让人找到她。”
半小时后,凌彦齐收到司芃发来的微信:“你太夸张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还要躲。你妈不也去新加坡了?要收拾我,也得等你们回来再收拾。还有我跑掉了,姑婆怎么办?”
听到司芃的声音,心跳渐渐复苏,凌彦齐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我是担心。你让豪仔给你和姑婆找个海边酒店,就当去玩玩。”
☆、089
我在初夜时分写信。塔希提夜晚的寂静这样独特。只有这里可以这么寂静,鸟的叫声也不会打扰这寂静。四处掉下的枯叶的声音也不喧嚣,像是心里颤动的细微的声音。
——高更书信
(塔希提,即是大溪地。)
“不要,都降温了,海边和山里都冷,我连冬装都还没买。”司芃再发一条,“我真没事,你别一天到晚的忐忑不安。要不,我隔几个小时,就给你发一条我还活着的微信。”
“好啊。你现在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发呆。现在是凌晨五点。少爷,你让人来找我,说要赶紧走。天啊,我都吓懵了,以为你出什么事。”
“我很无聊。”
“你在哪儿?”
“飞机上。”
“那你看会书。”
“看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