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轻蔑的看向刺客,然后道,“而羊头寨留下的妇孺,毫发无伤!”
刺客怔了怔,没能理解管平波的意思。
“我的确杀人无数。
也不敢说我杀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不曾伤及无辜。”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的双手都沾满了鲜血。
管平波站起来,走到刺客跟前,居高临下的道,“但,没有任何一次,我把手伸向了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恃强而不凌弱,就是我与你们最大的不同。”
说毕,毫不留情的再补一刀,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我有办法养活自己,养活我的人,而你们不能。
你们如此愚蠢,我怎敢与尔等相提并论?”
刺客登时被梗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虎营确实没有过劫掠,反而军纪极严。
他混进来的第一日,就有一个脸上带疤的女人足足宣讲了半个多时辰的纪律,还把其编成了歌,没学会唱不能正式加入。
那时在他心里,就有个奇怪的念头,老虎营到底是土匪?还是评书里的岳家军?可是抱着必死决心来的他,没去问过答案,现在也无须问了,横竖刺杀失败,必死无疑。
管平波不是来打嘴炮的,辩赢了土匪毫无意义。
坐回凳子上,悠然的道:“人,有七大关节、二百零六块骨头。
先用夹板把关节一一卸掉,再用铁锤顺着趾骨一节一节的往上敲。”
管平波慢条斯理的道,“骨头一块块粉碎性骨折,但脏器没有受损,你还活着。
穷乡僻壤之处,没有凌迟好手,也只得用此等笨办法了。
按照你的体格,保管能撑五六天。
想试试么?”
配合着威胁,管平波曲起手指,敲击着桌面。
约两公分厚的杉木板拼接的桌子,看起来不上档次。
然而却能敲的比整块的厚实木板更响。
审讯室里十分安静,砰、砰、砰的敲击声,回荡在狭小的室内,轻轻震动着刺客的胸腔。
不重,却似几根钢针,直插进他的肺里,呼吸困难。
良久,管平波给了刺客一个台阶,再次问:“你叫什么名字?”
刺客的喉结动了动,终是不愿真的不得好死,缓缓道:“江今北。”
“你的兄弟叫什么?还有同伙么?”
刺客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追杀我们的,并非只有百姓。
老百姓三三两两的,便是想抓我们也没法子。
你不卖盐,百姓怨声载道,可那起子懦夫,没人鼓动也只会熬着,一直熬到死。
是好几个与我们有仇的地主,说只要抓到我们,就可减免地租。
又有盐吃,又有地租减,还有人出主意拿章程,我们才被逼的死的死,散的散。
不然就凭你不卖盐根本没用!他们饭都吃不饱,抓个蛋的土匪。”
说着冷笑,“地主没一个好人,我等着看你们狗咬狗的一日!”
又是一个失业农民么?土匪的构成有许多种,而失业农民无疑是让人最同情的一种。
似李德元那种杀人越货强抢民女的玩意,怎么弄死都无任何感触。
但对着这帮仅仅因为想活下去而走了歪路的人,杀起来总是难免沉重。
管平波有时想,若当时练竹没有路过,她会不会杀了大伯全家?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
被逼到绝境的人,暴虐也不过一瞬间。
抽回思绪,管平波道:“你要是没杀过无辜,只报个仇抢个商户的什么的,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谭元洲脸色微变,忙在桌子底下踢了管平波一脚。
管平波笑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刺客惊愕道:“为什么?”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管平波道,“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
但我要核实你的身份,确认你没干过坏事。
所以,即便你达到我放人的要求,也得关上一阵子。”
“你不计较我杀你?”
管平波用胳膊撑着下巴道:“你杀的了么?”
刺客:“……”
“我耐心有限,给你半刻钟,所有事交代清楚。
不愿交代我当你认罪,立刻拖出去砍了。”
刺客稍作犹豫,才道:“我叫江今北,姚家村人。”
谭元洲冷笑一声:“贵村人才济济,土匪层出不穷呐。”
管平波皱眉:“你兄弟叫田威?”
刺客愣了愣,管平波通过悬赏,抓了好几十个土匪,难道她每一个都记得。
管平波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刺客道:“那你不是应该叫张金培么?”
“对!江今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刺客有些奇怪的道,“我在道上没什么名声,田威也不会出卖我。
你竟听说过我?”
谭元洲:“……”
管平波:“……”江今北……张金培……这特么算不算普通话不标准引发的惨案?她们之前去姚家村没找到人,结果人家大大咧咧的送上门来,竟因口音问题没有发现,这都叫什么事!抽抽嘴角,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不一时,外头送了田威留下的鬼画符进来。
管平波接过,放在了张金培面前。
张金培看着那张画,脸色剧变。
管平波撇嘴道:“田威个骗子。
说姚麻子两个女儿漂亮,买了进来不亏。
结果人来了,两个黑丑丫头;又说他兄弟没干过土匪,功夫却好,补入战兵营不亏。
结果你土匪干的倍儿利索。”
张金培呼吸急促,瞪着管平波:“田威到底怎么死的?”你为何会用如此熟络的语气提起他?
管平波淡淡的道:“我杀的。”
“为什么!?”张金培难掩激动,他不理解管平波与田威的关系;也不理解田威留下这幅画的含义!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个知道的秘密。
田威真的出卖了他?甚至为了抓他帮老虎营设下了圈套?老虎营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管平波道:“他托我照应你。”
张金培不信。
管平波摊手道:“老虎营的饭好吃,他大概觉得你应该喜欢。”
张金培的双手,紧紧抓住束缚他的铁链,直抓到关节泛白。
良久,才略略平复情绪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托我照顾你。”
“他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个好人。”
旁边阴沉着脸的谭元洲险些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管平波瞥了谭元洲一眼,又扭头问张金培:“这图什么意思?他说要你告诉我。”
张金培显然刺激太大,还没缓过神,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村外一座山,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钻进去,可以找到一条溪的支流。
很细,但有水,便有许多蕨菜。
走到尽头,是几块大石头。
溪流就从石头缝里流出来。
石头上面,有一颗野生的桃树,桃子很酸。
还有猕猴桃,猕猴桃很甜……”说着,想起了小时候。
他们两个人找到的地方,所以每一次收获都比同村的小孩多。
猕猴桃可以挑到云寨去卖钱,换回好吃的麦芽糖。
可惜小孩子总是天真,以为那里真的没有别人知道。
实际上大人一直知道,于是在日子越来越艰难的时候,大人的镰刀砍向了猕猴桃的藤蔓。
因为藤蔓很高,不砍下来不方便摘取。
再然后,猕猴桃消失了。
低下头,看着昏黄的纸面上,仿佛看见了两个不识字的孩子,用拙劣的笔法,无数次在沙地上描绘着曾经最幸福的所在。
猕猴桃死了、蕨菜死了、野葡萄树死了,田威也死了……什么时候轮到他……去死?
管平波起身,往门外走去。
谭元洲跟上,待出了关押犯人的地方,忍不住问:“真要放了他?”
管平波道:“身手很好呐,我舍不得杀。”
谭元洲严肃的道:“营长!”
沉默了好一会儿,管平波又道:“再说我答应过田威。
人不能言而无信。”
谭元洲道:“你放了他也就罢了,若要留下他,你想没想过怎么跟营里的兄弟们交代?刺杀你的人都能放过,那别的事呢?”
管平波道:“田威的故事、姚麻子的故事,不都编成了戏,给大家演过么?除去你们依附窦家而活的,整个营里,没几个不被地主坑的。
他们若赶的上心善的地主,也不到老虎营里来了。
因此他们自能感同身受。
何况,日后打仗少不得收些俘虏,到时那些人不独试图杀我们,且定然杀过我们的人。
自古降将多如牛毛,从一开始就小气巴拉的,我们将来要不要做大?”
谭元洲还是不爽:“他差点就杀了你!”
管平波无奈的道:“都说了不要这么小气!”
“你腰伤好了没?”
“没事了!”管平波翻个白眼道,“你怎么比观颐还啰嗦。
越来越不像个爷们了!真奇了怪哉,我们营里便是女人,也是女汉子,你叫谁传染的啊?”
谭元洲:“……”
管平波思路转回,又道:“先别忙着放人,叫麻子嫂去认一认。
倘或他要走,确认了身份放了便是。
倘或他想留,不把他们那窝土匪交代清楚,是再不能的。
我家白米饭,是这么好吃的么?”
见谭元洲还没开脸,管平波拍拍他的肩,安抚道:“好了,白长了这么大个,心眼没跟着大点。
准你去揍他一顿,别下手太狠就行。”
谭元洲咬牙切齿的道:“我比较想揍你。”
管平波大笑:“来呀来呀,趁着你的擒拿术还没练到家,且先叫我占几日便宜再说。”
谭元洲站在原地,看着管平波一脸挑衅的表情,顺了好半日气。
这死丫头都当妈了,难道就一点也长不大吗?我真他妈的眼瞎!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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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笨蛋
管平波莫名其妙的看着谭元洲扭头走人,想他大概还是担心自己,便估量着思想工作不大好做。
她不是非要留下张金培,老虎营不至于连个身手好的人都寻不着。
但她也的确不想道貌岸然的抓到个土匪就杀,田威是无辜百姓害的太多,不得不杀,否则法制一开始就没法确立。
但法律,无非是公序良俗的升级版,是人类在社会活动中为了保持群体的最大利益化,而相互制约博弈的结果。
因此公序良俗的标准一直在变,古代三从四德是公序良俗,现代男女平等是公序良俗。
人类文明程度的不同,会导致社会意识形态的不同,继而影响到公序良俗,最后形成风格迥异的法律。
所以,要建立一个政权,不能够脱离百姓的真实诉求。
在审理土匪中,是否要杀的判定标准便是“伤及无辜”。
这个无辜,非文明社会的无辜,而是此时的。
比如说即便姚青山的儿子年仅十岁来不及作恶,但他不“无辜”,因为在此时,父债子偿是公序良俗。
在现代人看来当然是不对的,然而任何一条规则能如此长远的实行,必然有其道理。
父债子还的道理,便是父为子纲。
父为子纲的源泉,则是父亲有义务养育孩子、替孩子娶妻、给孩子留下遗产。
这便是父慈子孝的真正含义。
劳动人民是朴实的,一条看似无理的习俗,总能在背后揪出其利益链条。
在农业社会,男人制定规则依靠的就是生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