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起身,移坐到她身旁。
“可你再难过,再绝望,再自责,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你自己更难受,让我们大家都担心你,尤其是小武,你看他多努力啊,为了你,学会了写字,还可以来做瞭望员。而那些伤害你的恶人,做了坏事,却不用难过,他们很有可能还会继续让别的女孩变得和你一样,甚至连命都没有。”
达哇抬头看向她,一双大眼睛水一般清澈,像两湾山泉,浸泡着两颗黑玛瑙一样的珠子,眼神很复杂。
“小鹿姐想办请你帮的忙就是,帮助三哥,让那些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让他们没有机会再害更多人。你现在可以做到这件事,只要你再勇敢一点,再坚强一点。”
达哇看着她,半晌,突然扑进她怀里,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
第90章
达哇哭得很伤心, 鹿鸣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鹿姐姐……”达哇吃力地叫出声。
她声音很沙哑,低得几乎听不到, 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说不出话来, 使劲扯着脖子,捡着一丝空隙才发出一点声音来。
“我在。”
“我……是不是……做错了?阿爸走的时候……钱都留给我了……他没有钱, 不能买吃的,会饿着……也没钱买衣服, 会冷的……那边一定很冷……我不想阿爸挨饿受冻……他是最好的阿爸……我……做错了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不能唱歌,不能跳舞, 我好难过……我想阿爸……我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 好多坏人……我好怕……阿爸什么时候带我走……”
达哇哭得肝肠寸断, 情绪太激动,又开始干呕。
鹿鸣眼泪也控制不住, 无声地往下掉,用脚把旁边的垃圾桶移到达哇身旁。
达哇对着垃圾桶,张口就吐,把午饭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桌上有一瓶矿泉水,鹿鸣拧开瓶盖, 把矿泉水倒在瓷碗里, 端给她喝。
达哇就着碗, 大口大口地吞咽,一口气把一碗水喝了下去, 喝完水,人突然安静下来,眼睛盯着虚空,又像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鹿鸣用纸巾帮她抹掉眼泪和鼻涕,把她额头上的汗擦掉,扶着她两边臂膀,把她掰过来,面对着她。
“达哇,你刚才说的话,你阿爸如果能听到,他肯定会很难过,因为你是为了他好,才犯了错。但谁不会犯错呢?小孩不懂事会犯错,大人很懂事也会犯错,错了就错了,改不了也没关系,只要不再犯同样的错,就是进步。我们都是在不断地犯错中一点一点进步,一步一步往前走。”
达哇盯着虚空的视线,缓缓移动。
鹿鸣终于能对上她的视线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把我妈气得住进了医院,差点酿成大错?还有,我上大学的时候,考试通不过,还得重修。大学毕业实习的时候,我给一个病人开错了药,害得他上吐下泻。”
达哇嘴角微微上扬,黯淡的眼底,多了一点光彩,扯了扯唇。
“……阿爸他能听到……我说话吗?”她声带受损的嗓子,发出沙哑的声音,像年久失修的齿轮彼此碾压发出的声响。
“你希望他听到,他就能听到,你想他对你说什么,他就会对你说什么。”
“我想让他告诉我,他有钱用吗?有衣服穿吗?”
“他会告诉你,不管他在哪里,他都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不会让自己饿着,也不会让自己冻着。你看,他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还给你留了钱?证明他有这个能力。”
“可是,阿爸不是死了吗?”
“死亡不是结束,对你阿爸来说,他只是累了,需要安息,只要你记得他,他就不会消失,只是换一种形式陪伴你。他存在于你的脑海里,你的记忆里,你的梦里。他能感觉你的痛苦和你的快乐,你痛苦,他也痛苦,你快乐,他也会快乐。”
达哇低下头,静默许久,才抬起头来。
“小鹿姐姐,那天,我看到那个坏人了,他和别人在打架。”
达哇把清明节那天,经过山月谷森林氧吧休息区时看到的事情,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两个执勤的瞭望员回来,达哇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立刻就闭嘴了。
他们两个已经交接完,靳枫让他们提前下山,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达哇却不再开口说话了,任鹿鸣再怎么追问,她只是点头,摇头,不愿意出声。
鹿鸣知道,她对自己的声音不自信,尤其害怕被袁一武听到她沙哑的声音,刚才那两个瞭望员,其中一个说话的声音,特别像袁一武,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达哇,小武对你好不好?”
达哇用力点头,脸上表情看起来有喜悦,也有难过。
“想不想跳舞给他看?上次我和三哥去昆仑山,见到了卓玛和格桑,她们很想念你,格桑还教我跳了一支舞,让我教你跳。”
达哇指了指自己的脚,拼命摇头。
“没关系,我们把节奏放慢一点,并且,你可以不用站起来。等你学会了,可以给小武一个惊喜。你阿爸知道你又能跳舞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鹿鸣没有教她格桑跳的那支舞,节奏太快,动作也太难。
她用手机搜出小时候听过的那首《敖包相会》,凭她对歌词的理解,编排了一些简单的动作。
达哇很有舞蹈天赋,很快就学会了。
鹿鸣从包里找出一条裙子,给她换上,把她的头发重新梳理了一下,给她上了点妆,推着她离开了木屋。
瞭望塔底下有一块平地,鹿鸣打开手机,准备播放音乐。
达哇看起来有些紧张,上齿紧紧咬住下唇。
音乐声响起前,靳枫正在瞭望塔上瞭望室内,对袁一武进行口头考核。
“火情初步报告,要告知后方指挥部的信息主要包以下:
第一,瞭望塔名称,瞭望员姓名;
第二,发现火情的时间,精确到秒;
第三,火情的位置,包括水平方位角、垂直角、到瞭望塔的水平距离;
第四,估测火的种类;
第五,火场大小,烟雾基部两侧立位角及差角、烟雾基部宽度;
第六,烟雾特点,包括颜色,是浅灰、中灰、深灰还是黑,烟型,是大烟柱、小烟柱、散烟还是断断续续的烟,烟雾的状况,是直上、高飘还是低飘;
第七,天气条件包括风向、风速、能见度。
还有其他一些补充信息,包括火情日期,送报单位,实际着火位置,火灾实际面积和火的种类;火灾扑救情况;火灾扑灭日期和时间。
扑火过程中随时观察并报告林火移动方向,火灾扑灭后,也要继续观察火场情况,是否复燃……”
袁一武突然停住,因为听到了歌声。
靳枫自然也听到了歌声,原本还要继续问他怎么判断火情,看他魂都已经飞走了,想想后面一起执勤,有的是时间,让他出去了。
袁一武转身就跑,几步跑到瞭望室外面,一眼看到瞭望塔底下,有人正在跳舞。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来哟嗬
……
达哇坐在轮椅上,仰头看天边,一轮圆月挂在了树梢上。
云彩,雨水,海棠花儿……这些意象,她坐在轮椅上,用手的动作,扭腰,配合面部表情,眼神,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了。
最后一个高潮动作。
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起身之前,双手借轮椅使力,双脚做金鸡独立的动作,在惯性带动下,原地转圈。
鹿鸣编排的舞蹈动作只有一圈,她转动过程中,装了义肢的脚往外甩,不断提供转动的力量,双手平衡身体,竟然一直没有停。
达哇身上的裙子,裙裾摆动,头上的辫子也在飘荡,整个人像蝴蝶一样在翩翩起舞。
袁一武说她是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确实如此,太美了。
鹿鸣看得都惊呆了,靳枫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她都没觉察到。
靳枫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走。
达哇转了很多圈,体力透支,想停下来,却一时收不住,心里很恐慌,轮椅离她有一段距离。
她快要摔倒的时候,被人拉住了手,轮椅就在她身后。她借手的力量,落坐在轮椅上,双手在胸前收住,整支舞蹈圆满结束。
达哇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袁一武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她前面,手被她抓着,也不知道抽出来。
达哇发现她还抓着他的手,倏地放开了,双手紧紧地抓住轮椅,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袁一武蹲下来,找她的眼睛,笑道:“跳得真好看。”
达哇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用眼神确认,真的吗?
“真的。”袁一武没有再笑,很认真的表情,“这是我看过的,跳得最好的舞。”
达哇咧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走,我们去上面看月亮。”
袁一武转过身来,不等她答应还是拒绝,直接把她背起来,把轮椅折叠起来,一手提着,走向瞭望塔旁边的斜梯。
达哇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生怕会摔下去,又担心他同时背她,还要提东西,会吃力,双脚晃动两下,急得喊出声来。
“放我下来。”
袁一武已经走到斜梯前,听到她说话,脚步太突然停住,很激动,感叹道:“真好听。”
“……”达哇这才意识到她发出声音了,却已经收不回来,不知如何是好,把头埋在他背上,紧闭着嘴巴,不出声,也不敢动。
袁一武踏上梯子,一口气跑到瞭望塔上面,把轮椅打开,让达哇重新坐上去。
达哇坐着,他蹲下来,两个人视线不小心碰上,像触电了一样,双双看向天空。
“月亮好美,真好看。”袁一武这个时候真后悔,应该多读点书,就不会只懂说这两句了。
“真的吗?”达哇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起来有些难过,“月亮好看,我却不好看。”
“不是不是,“袁一武像个猴子一样跳了起来,急着解释,“你就是月亮,月亮有多好看,你就有多好看。”
达哇立刻又笑了,忽然想起什么,双手捂住口鼻。
袁一武把她的手掰开,“不对,你比月亮好看,你会跳舞,月亮不会,你会说话,月亮不会。”
“可是,我没有脚了……”达哇头埋得很低,声音也低得像蚊子在哼。
“我就是你的脚。”
达哇抬起头来,却不敢看他,视线有些模糊,她抬头往上看,把眼泪逼了回去。
“你想去哪,只要对我说一声,脚啊,我要去那里,我马上就带你去。”袁一武跟随她的视线转动。
“……”达哇想起来的路上,鹿鸣念的那几句,笑得合不拢嘴。
她一笑,袁一武自然就乐了,撞着胆子,抓住她的手,没再放开。
她也没抽出来。
两人牵着手,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静静地看着天上那轮皓月。
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果然很美。
第91章
达哇和袁一武牵手看月亮的画面, 被鹿鸣用手机拍了下来。
她只拍了他们的背影,拿着相机屏幕看了许久。
鹿鸣有些遗憾,因为走得匆忙, 她平时走到哪都随身携带的相机包, 这次没带。不然, 会拍得更好看。
“你拍人,只对人的背影感兴趣?”靳枫拉着她进入木屋内。
“人对着镜头, 表情就会不自然,拍出来不真实。拍背影就不会。你不觉得背影可以给人更多想象的空间吗?”鹿鸣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想要真实的, 我给你看一张世界上最好看的照片。”靳枫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她看。
“最好看的照片, 不是《呦呦鹿鸣》吗?”鹿鸣半信半疑地接过他的手机。
屏幕上是他们两个在车上睡觉的的照片。
她靠着椅背, 靳枫一大半身体趴在车座椅子上, 双脚着地,头枕在她腿上, 双臂环抱着她的腰。
“这是袁一武拍的吧?拍得还挺好的。”
鹿鸣记得,这是春节前,他们从山火现场回来,在车里睡着了。历经生死劫难,两人这样相互抱着安静睡着的画面, 确实很感人。
她看照片的时候, 靳枫装了一壶水, 放在炉上烧,把带过来的枕套、床单和被单一整套都换上。
换完床单, 水热了,他倒了一盆热水端过来,他们带了洗刷用具过来,他拿了两条干净的毛巾过来,让她洗脸洗脚。
鹿鸣洗完脸,他用同一盆水洗脸。
她洗脚的时候,他也搬了把椅子过来,跟她一同洗。
脸盆很小,他的脚特别大,挤得她脚都没地方放,准确来说,是他故意在挤兑她的脚。
他挤她,她也去挤他,你来我往,两个人像两个小孩在玩水,弄得地上都是水。
最终,还是鹿鸣认怂,不跟他闹了,担心把水盆给打翻了。
房间里只有一盏吊灯,橘色灯光下,女人的脚,又白又嫩,靳枫看着心痒,弯下腰,把她两只脚捧在手心里,轻轻地揉搓。
鹿鸣被他揉得浑身发痒,感觉像是有虫子在咬她的脚底,笑着求饶。
“你不想知道达哇说了什么?”鹿鸣赶紧搜刮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然她会痒死。
“她说什么了?”靳枫拿了干毛巾,把她脚上的水擦干了,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两只手仍然捧着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