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墙角的那副画,就是他照着当时这句话画的。
那是他想象中的家——穿西装的和蔼父亲,涂口红的美丽母亲, 还有背着书包上学的他。
渴望的幸福生活。
然而只是镜花水月,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其实在孤儿院——生活上,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并非先前想象中黑暗可怜的样子。
这里一切都很正常。
常有社会各界的人物来捐赠衣物文具, 平时会有来做义工的小姐姐和小哥哥, 阿姨也都耐心温和。
而当中模样最漂亮、性格最乖巧的他, 自然最受欢迎。
相较而言,好像比以前那个空空荡荡,母亲终日酗酒的家好。
但是精神上, 他却每一天都在饱受折磨。
跟他住一起的孩子,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是正常的。他对面的男孩常会把屎尿拉在床上,弄得整个小房间飘散着一股恶臭味;睡在他上面的男孩会在奇怪的时间点嗫嚅着他听不懂的话;还有一个——也是其中算正常的一个,常常在深更半夜对着墙壁发出吃吃的笑,那笑听起来毛骨悚然,汗毛竖起。
没有人能同他聊聊天,没有人能陪伴他。
日子寂寞,艰辛。
也曾有不少优渥的家庭想要收养他,但当他们得知他的母亲——那个因病去世的可怜陪酒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他十四岁时,那个天神般的男人出现了。
徐平山办理了领养手续,把他带回像宫殿一样精致漂亮的大房子,给他安排全市最好的中学,怕他成绩跟不上,又找来最好的家庭教师来补习。
一个崭新的世界向他打开了大门。
新世界里充满鲜花、雨露和阳光。
乔彻感激他,敬重他,仰慕他。
他从来没有那样想回报过一个人,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努力,只想以后帮他拼命地赚钱。
然而时间一长,以他聪颖敏锐的性子,渐渐地察觉到那男人待他的不同。
眼神,举止,神情。
有愧疚,有厌恶,还有一点欣赏。
那种感觉很微妙。
大概就是奇妙的血缘相连。
某次,徐平山喝得酩酊大醉,他如愿以偿地套到了答案。
是的。
徐平山亲口说,是。
乔彻心脏像是被重锤击过,有狂喜,有慌乱,有怨恨,有不解。
他开始一点点调查当年的往事。
结果也同他想象的差不多。
那年徐太太有孕在身,徐平山同在夜店工作的乔氏发生了一场荒谬的露水情缘。
但他没猜到后来——
乔氏挺着肚子来闹,徐太太本就身体孱弱,又处于月子当中,留下了病根。在徐美茵一岁那年,撒手人间。
乔彻无法评判上一辈子的事,更没法选择。
只是,命运实在待他不公。
……
“乔彻?”邵淇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在想什么?”
他单手撑着额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蹲在轮椅边,手里捧着一只不锈钢饭碗,正一口一口耐心地喂给那个小男孩。
乔彻的目光移了移,停在她温和又坚韧的侧颜上。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为了想要的那一点爱,走错了路。
邵淇回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刚要开口询问,面前的小男孩突然将口中的饭吐了出来。
她眉心轻蹙,担忧地去拿纸巾擦。
“我来吧。”乔彻蹲下来,接过她手中的纸巾,“我比较有经验。”
**
从孤儿院离开时已经是下午,阳光慵懒而温暖,像是一层金色薄纱披在他们身上,冬日的肃杀气息都淡了些许。
两人坐着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回家。
乔彻好几夜未睡,此刻困极,头轻轻倚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他睡得很香。
邵淇看着他,忍不住摸了摸他额前的乱发。
下车后,他们寻了家面馆简单吃了晚餐。
十二月天黑得极快,未到小区门口,竟已是暗沉沉一片。
“哎,那姑娘——”
路过门口摆设用的破保安室,邵淇听见一声嘶哑叫喊。
她转身,走近,“大爷,怎么了?”
乔彻也随之看了过来,想到什么,浓眉紧皱。
大爷咳嗽一声,弹了弹烟灰,扯着嗓子吼: “得交物业费了。”
邵淇微微一滞,半秒后她点点头,“忘记了,明天交。”
她肩膀线条绷紧,手臂贴在身侧,往楼道口走。
乔彻贴近她,压低声: “家里有人?”
邵淇捏了下他手心。
他们物业费一年一交,哪里可能欠。
再联想到上次泼油漆那事,给大爷塞了钱和电话,说有人来时打电话提醒她。
她没有抬头,余光却瞥向二楼的窗户。
没有亮灯,窗帘紧闭。
乔彻扯下唇,心里已大致猜到来人,站定,攥住她胳膊。
“人是冲我来的,你在这等我。”
她摇头,步伐加快,径直往里走。
他拉住她,“这事跟你没关系,别瞎掺和。”
邵淇目光落在他腹部,“我保护你。”
“……”乔彻无奈,“真不用。”
她手上使了力挣脱,没时间同他争执,往前走。
“我担心雪球。”
一上二楼,从窗户灌进的冷风吹得他们背脊发寒。
她面色平静,从包里翻出钥匙。
乔彻抢过,把她护在身后,钥匙插进锁眼,还未来得及转动,防盗门便开了。
一把明晃晃的弹·簧·刀擦着他脖子划过。
乔彻早有准备,一歪头,躲开。
“张龙。”他看着黑暗中坐在沙发上的铁塔般的男人,无声笑了。
不知是谁把灯打开。
霎时,橘黄色的灯光撒满一室。
张龙仍然是那副憨憨的、蠢蠢的模样,穿着那套蹩脚而不相称的西装,大金链子垂在胸前,随之他身体前倾的动作晃悠几下。
“小乔啊。”
他目光落在身后的女人身上,顿了顿,玩味地说:“警花同志?”
邵淇静静地站着,呼吸稍急促,垂着眼皮,四下找寻雪球的影子。
没有踪影。
狭小的客厅内挤满了人,除了沙发上的张龙,防盗门旁还堵着一个山一样的壮汉。
卧室、厨房、卫生间门前都站有。
有拿刀的,有拿甩棍的,还有拿钢管的。
她想到乔彻身上的伤,下意识想把男孩子拉到自己身后。乔彻看着她护小鸡崽般的模样,唇角弯了弯。他没有动,手臂展开,把她挡住。
这一幕落入张龙眼中,好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场景。
“我说——警花小姐,有些事你是不是没搞清楚?”
邵淇没反应。
张龙语速很慢,一字一顿,
“我们乔彻可是忠心的好弟弟,都能为了自己姐姐跟别的女人谈恋爱。”
邵淇稍抬了下眼皮。
挡在她身前的少年脊背绷紧,似要开口,又被张龙打断——
“你不是要找徐大小姐么——人家徐大小姐本来在别墅里住的好好的,因为你来找,乔弟弟赶紧把人家护送走。”
邵淇一僵,想到很久以前,在别墅那次,她身后的那道冷嗖嗖的目光。
“还有那什么公寓,小乔专门找了个假的姑娘送到戒毒所,你知道吧?”
她抿了下唇。
“为了抢人,开车撞你就不用我提,还有什么来着……哦,泼油漆?”
她愣了一霎。
男孩子侧眸看她,眼神微黯,“这个不是我。”
他面色倒很平静,对先前的事情供认不讳。
她心里其实也猜到了七七八八,每次他出现得都很巧合,但被这么放在明面上说,还是觉得,浑身发寒。
乔彻稍垂下头,右手在身侧握紧。
“还有你那个宝贝弟弟,邵河是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邵淇猛地抬起头。
乔彻脸色微变,不待张龙话说完,便从身旁人手中抽出钢条,往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上砸去。
他出手快、恨、准,完全不顾及身上的伤。
邵淇反应更快,拦下钢条,握紧。
“你继续。”她竭力不去看乔彻的脸,冲张龙道。
张龙咧嘴笑了下,那笑使他一张憨厚的方脸显得十分傻气,眼神却有与之不符的锐利。
“别掺和我们私事,我就说。”
他摆了下手,近乎同时,身后的人围了过来,甩棍钢条直直地往乔彻肩膀砸。
男孩子伸手去挡,手肘一痛。
能听见金属物重击骨头的声响。
邵淇近乎是下意识的,一脚朝乔彻身后那黄毛踹去。
乔彻扭过脸,望向她。
一双眸子极黑,在灯光下像一颗玻璃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邵淇也望向他,目光炯炯。
乔彻在那种目光下无所遁形,微微避开。
张龙拧起眉毛。
徐平山一病,徐美茵精神又有问题,基本等于几家夜店酒吧的掌控权全握在他手中。
到那时候他爱怎样就怎样,再没人过问。
可偏偏还有个乔彻,插在中间,简直令人生厌。
他在乔彻面前装了那么久,早就烦透了。
说了这么多,见那女的居然还帮乔彻,完全没有束手旁观的意思,心道真是有病,冷叱:“给我打。”
刚刚那几下是厉害,但到底不过是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
***
乔彻先前伤还没全好,又跑医院又跑孤儿院,腹部伤口反复撕裂,更是严重。他强忍住疼,额头上渗出滴滴冷汗,同那黄毛周旋。
邵淇那边却是不同,她这几天睡眠充足,身体恢复得极好,力气虽比不上男人,但一招一式训练有素,没几下便解决了一个。
张龙人带得不多,私心里觉得重伤的小少爷和一个女的能有什么难对付。
这下被震惊了。
他看着邵淇,撸起衣袖,自己上。
一对二,邵淇明显感觉应接不暇,肩上、腹部都重重挨了几拳。
乔彻同她是背靠背的,听见女人短促的呼吸声和强咽下的痛吟,他胸口怒火涌起,眼睛赤红。
“你别管我。”她感觉到什么,侧过脸,急急说:“当心你的伤。
乔彻心底酸涩,所有的愧疚全部翻涌而来。他咬紧牙齿,用力攥紧面前黄毛的手臂,去夺黄毛的甩棍。
黄毛恰好狠踹他腹部,他强忍疼痛,手却不松。
只觉得腹部伤口快要烂掉,整个人像被劈成两半,终是硬生生夺下。
他握在手里,攥紧,解决掉这个,抽身帮她。
二对二,化解了先前的压力。
很快,又占了上风。
乔彻和她不同,邵淇虽厉害,但每一招都极有分寸,只为制服,并没有杀意。
但男孩子完全打红了眼,像一只终于捕食到猎物的饿狼,招招残忍,招招狠戾。
那些身体上的痛楚都消散了。
耳边只剩下她挨打时的痛吟声。
他一颗心都被揉碎,胸腔上下起伏,毫不留情。
……
“乔彻!”她惊呼一声,抓住他胳膊,“可以了!”
他握紧棍子的手却仍没放,手背青筋凸起。听见她的声音,他剧烈喘息,清醒几分,一滴汗水淌过他锋锐的眉眼,往后退了一步。
几个人哼哼唧唧地倒在一边。
张龙喘着粗气,抬起头,似是蓄力待发。
邵淇怕乔彻再上,迅速跃起,将张龙双臂一拧,反剪在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
第40章
满满一地狼藉, 原本就逼仄的家里更显得乱七八糟。打斗声终止,室内稍静, 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乔彻看着这一切,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他的头好晕好沉,脚下像踩着棉花, 好想睡觉……
但是……不行。
朦胧中,还能看见她的身影。
耳边依稀还有她的痛吟声, 乔彻下意识紧攥手里的棍子,同身体剧烈的疼痛死死对抗——他要保护她。
那边, 邵淇手上又使了几分力,终于将张龙制服。
还未抬头, 突然听见重重一声, 乔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整个人都脱了力,大喇喇地躺在地上,但右手仍然攥着那根棍子。
死都不肯放。
邵淇反剪着张龙双手, 根本抽不开身。看到这一幕,再顾不了太多,手肘重击一下男人肩膀, 待张龙倒地后, 这才赶去扶他。
“乔彻……乔彻。”
她伸手去搀他, 却摸到了他腹部的鲜血, 手一抖,声音发颤。
邵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把男孩子小心翼翼抱到床上。
——简直是前几日的场景重现,他浑身浴血,仰躺在卧室的小床上。
邵淇的目光移到那根棍子上,小心去掰他的手。
他握得太紧,她根本无法抽开。
邵淇上身伏在床边,用自己的手紧紧包住他的手,试图让他放松。
“乔彻……”她看着他煞白小脸,心提到嗓子眼。
乔彻紧闭着眼,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意识似乎回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