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崔氏中年丧夫,没几年又丧女,惊闻噩耗,当时便晕厥过去,府中急忙请了太医,歇息过后,便入宫了。
  景宣与景康都识得她,见了外婆,忍不住要冒眼泪,崔氏也是心疼,既哀恸于幼女辞世,又忧心他日李政另娶,这两个孩子会受委屈,心中酸涩,搂着好生哄过,才往内殿去见女儿最后一面。
  先前已经有人为钟意妆点仪容,加之李政登基,早已提上日程,皇后凤袍也制成,李政亲自为她换上了,此刻除去双目闭合,竟如同沉睡一般。
  “娘亲睡着了,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理我,”景康握住外婆的手,忧心忡忡道:“是不是景康不乖,惹得娘亲生气了?”
  崔氏眼眶一热,眼泪便落下来了,不想再叫两个孩子伤心,别过脸去,悄悄擦了。
  ……
  昭惠皇后未曾做过一日皇后,死后却以皇后身份入葬,新帝令京中五品以上人家尽数入宫哭灵,为其丧仪,甚至推迟了登基大典。
  崔氏原就体弱,因前些年家中屡经变故,更是饱受折磨,现下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容易撑到女儿丧仪结束,人便病倒了。
  李政打发太医去越国公常住,直到她恢复之后,再回宫当值,又带了景宣与景康前去探望,宽慰道:“阿意走了,两个孩子还小,即便是为了他们,母亲也该保重身体。”
  那是女儿唯二留下的骨血,崔氏自然不舍,又怕李政会另娶,景宣是公主,倒还没那么多危险,而景康呢?
  他这么小,又没了母亲,身为太子,简直是先天的靶子。
  崔氏心中忧惧,又不敢宣之于口,只得信口敷衍过去。
  内室没有别人,李政便抱了景康到膝上,向她承诺道:“我只会有这两个孩子,阿意走了,他们便是我的命,哪怕我自己死,也不会叫他们有半分伤损。”
  崔氏虽觉忧心,然而听他这样讲,却难以回神:“陛下……”
  “若不是因为我,阿意原本也该有平和顺遂的人生,是我害了他,”李政倏然落泪,随即拭去,道:“我不会再娶了,后宫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和孩子,景宣和景康,便是我的全部。”
  崔氏久久的注视着他,他也毫不退缩的回视,最终,崔氏强撑着起身,向他行礼道:“我代阿意,多谢陛下了。”
  ……
  还没有回到宫里,景康便累的睡着了,景宣爱怜的给弟弟盖上小毯子,方才拨弄着身上玉佩,小声问:“父皇说不会再娶别人,是真的吗?”
  李政温柔的笑:“真的。”
  “父皇说话要算话,”景宣向他伸出手来,作势要拉钩:“父皇是娘亲的,我不许别人占娘亲的位置。”
  李政伸手过去,轻轻同女儿勾了勾,笑道:“一言为定。”
  时辰已经不早了,即便是景宣,也有些困,李政抱着景康到寝殿安置,见景宣也合眼睡下,方才轻手轻脚的离去,正要往书房去理事,却听内侍回禀,言说东/宫司马苏志安到了。
  李政微微眯起眼来,不知是否是内侍的错觉,新帝的神情有些森冷,半晌,才听他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几日不见,苏志安似乎也憔悴好些,入内之后,便默不作声的跪下,道:“陛下,臣是来请罪的。”
  李政站在殿中,垂眼看他,却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腿,一脚将他踢出老远。
  “我将你视为肱骨,委以重任,”他恨声道:“你却坐视何氏加害皇后,一言不发!”
  这一下挨得有些重,苏志安掩住心口,剧烈咳嗽几声,方才道:“陛下!皇后为二嫁之身,这原本无错,然而她与安国公那些旧事,又是能瞒得过人的吗?坊间议论纷纷,先前更是搅弄的满城风雨,人言可畏啊,陛下!”
  “苏志安!朕猜到东/宫内有人坐视皇后赴死,冷眼旁观,却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你!”
  李政怒极,寒声道:“是朕将你提拔成司马的,也是朕给了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你不思回报,反倒与何氏联手,在朕身后捅刀,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陛下,”苏志安不解,震声道:“臣此举并无私心,皇后声名狼藉,怎能母仪天下?借此良机,一去其害,二除楚王何氏,岂非一举两得?”
  “好一个一举两得!”李政信手捉起案上茶盏,结结实实砸到他身上,盛怒道:“皇后是朕的妻子,也是这天下的女主人!你是臣工,便是仆从,天下间焉有仆杀主之事?!”
  “苏志安,何氏是朕的敌人,她撺掇文媪动手,固然可恨,但总算事出有因,但你——是朕是属官啊!”李政定定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这等吃里扒外之人,比何氏更可恨!”
  “臣早知无可幸免,故而也不敢求陛下饶恕,”茶盏砸到额头,苏志安发间有鲜红的血流出,他惨淡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抵住脖颈,道:“但求陛下念在臣略有微功,善待臣的家眷。”言罢,便要抬手自尽。
  李政却只冷笑,捉起案上砚台,重重砸向他的手,见匕首落地,方才喝道:“将他拿下!”
  内侍慌忙上前,将苏志安按住,李政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到他近前去,半蹲下身,道:“你想死吗?这又算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一个无所畏惧的殉道者,为自己的志向而死?”
  苏志安一时语滞,无言以对。
  “朕来告诉你,你不是!”李政面色冷凝,道:“你作为朕的属臣,不思尽职,反倒坐视别人谋害主君之妻,是为不忠!你心怀怨怼而不敢同皇后明言,只能暗中下手,卑鄙如鼠,是为不义!你虽生父早亡,家中却有寡母年迈,只顾一己之私,不顾尊长,是为不孝!”
  苏志安面色仓皇,下意识摇头,喃喃道:“不,不是这样的……”
  “从头到尾,你只是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并且顺理成章的以为自己很伟大,即便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王八蛋。”
  “可是,可是,”李政眼眶发烫,心中愤恨难以言表,咬牙道:“你原本是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的,阿意她,原本也是不必死的……”
  “我不是,我不是!”苏志安慌乱道:“我是出于公心……”
  “以臣害主,等同谋逆,朕尽诛何氏,楚王亦不曾幸免,你也一样,”李政冷冷注视着他,道:“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朕宽恕你的亲眷?”
  “陛下!”苏志安忽的变了脸色,颤声求道:“此事是臣一人所为,陛下要杀要剐,但可如愿,只求不要牵连臣的家眷,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的确无辜,可皇后也很无辜啊,”李政置若罔闻,道:“敌人的明枪打过来,朕看得见,知道躲,但来自自己人的暗箭,是永远都无法有所防备,及时躲避的。”
  “这不是因为朕傻,因为朕愚钝,而是因为朕信重你,将你视为肱骨,朕对你,从来都没有防范之心。”
  “苏志安啊,”说到最后,李政倏然落下泪来:“朕将妻室儿女一并委托给你,让你防卫东/宫,到最后,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你扪心自问,心中只有自得,却连半分愧疚也没有吗?”
  苏志安面色霎时僵白,半个字也说不出。
  “你没话说了?朕也无话可说了,”李政站起身,拭去眼泪,向左右道:“押下去吧,他死得其所。”
 
 
第94章 钟意
  内侍们押着苏志安下去,内殿一时安寂,李政怔怔望着案上点着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景宣到他身边去,小声叫了句:“父皇。”
  李政回身,神情有些诧异,摸摸她散着的头发,低声道:“你都听到了?”
  “嗯,”景宣闷闷的应了一声,忽然抱住父亲,委屈道:“娘亲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埋怨她?”
  李政嘴唇动了动,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最后,他却只是轻柔的抱住女儿,拿起帕子为她拭泪,答非所问道:“你娘亲她,是世间最好的人。”
  景宣眉头蹙起,道:“就因为娘亲是女人吗?”
  李政目光有些感伤,颔首道:“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
  “这不公平,娘亲也太委屈了!”景宣那双与父亲相似的丹凤眼中有些怒气,她道:“凭什么要将错误都推给女人,连最坏的结果,也叫女人承担?!”
  “如果你看不惯这些,也可以试着去改变,不过前提是,你要变得足够强大才行,”李政温柔的拍拍她的肩,笑道:“景宣,勉之。”
  ……
  昭惠皇后过世,无疑是在长安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何氏因此被族诛,楚王一系尽数被杀,随即更是牵扯到了东/宫司马这样的新帝重臣,一时间,整个长安都人心惶惶。
  新帝与楚王为同胞兄弟,只是何皇后惯来支持太子,不喜新帝,至于她有没有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什么角色,外界却是无从得知,然而新帝登基之后,并未尊奉何皇后为皇太后,并且封禁清宁宫,由此便可见一斑了。
  若是换了别的帝王,即便手握大权,囚禁生母这样的大事,只怕也不敢贸然做下,然而太上皇尚在,对此却不置一词,显然也是持默许态度,朝臣们也就默契的闭上嘴,不再说些什么了。
  昭惠皇后在时,新帝身边便只有她一人,现下新丧,后宫空置,不免叫人起了心思。
  然而先前的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现下未出孝期,自然无人敢同新帝提起此事,也只有太上皇,在李政前去问安时,无可无不可的提了几句。
  “钟氏去了,你身边无人,要不要再选几个入宫?”
  因为母亲去世,景康近来都恹恹的,李政前朝事多,太上皇唯恐他顾不过来,出了差池,便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照看,此刻抱了孙儿在膝上,道:“只是要格外注重品性,免得害了景宣与景康。”
  “儿子现下没有这个意思,以后也不会有,”李政神情疲惫,自父亲怀里接了景康,低头亲了亲,道:“景康资质出众,可承继大统,再有别的孩子,反倒容易生出祸乱。”
  “你自己看着办吧,”太上皇倒不强求,感慨道:“皇帝没有那么好当,也会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政务当先,你的私事,父皇也不必强逼。”
  李政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有些倦怠的笑了笑,道:“多谢父皇。”
  ……
  前世身死后的种种一一出现在面前,真如走马灯一般,钟意初时还能静下心来,后来见景宣与景康哭着要娘亲,脸都哭花了,当真心如刀绞,再见李政为此吐血,怒杀楚王一系,族诛何氏,快意之余,又有些心疼。
  最后的画面,便定格在他倦怠而疲惫的面颊上,她颤抖着伸手过去,想要触碰他的面颊,然而指尖沾染到的只是空气,却没有半分肌肤的温度。
  钟意心中酸涩,喜悲起伏,最终混杂一道,反而难言究竟是何等滋味,她瘫坐在地,双手掩面,无声的哭了。
  “哭吧,哭一哭也好,”那道人也有些感慨,温和的看着她,道:“你前世虽颇多苦楚,但也曾被人珍爱,总算不是全然不幸,只是世事无常,没能同他走到最后,也着实有些可惜。”
  钟意哭了许久,似乎要将前世那些委屈与辛酸尽数发泄出来,而那之后的钟意,便是破茧成蝶,焕然一新的她了。
  “好啦,该说的都说了,回去吧。”那道人见她平静下来,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把蒲扇,作势扇风,送她回去。
  钟意慌忙跪地,求道:“道长解惑,自是大恩,只是我心中着实挂念那两个孩子……”
  “你功德深厚,方才能将我自沉眠中唤醒,这句大恩,却担不起。”
  “你这命格也真奇怪,所生一子一女,皆有天子命格,不过,”那道人笑道:“那都是后来人的故事,我便不同你说了,他们都很好,且安心吧。”
  钟意听得不明所以,正待再问,那道人手中蒲扇一摆,她身体顺势一歪,自梦境中醒来。
  夜色深深,不远处点了火把,映得周遭一片明亮,钟意迷迷瞪瞪的睁开眼,便听有人温声笑道:“阿意,你醒了?”
  钟意有些僵硬的转过头去,便见李政不知何时到了,正坐在自己身侧,许是近日劳累,他面上隐约有些倦色,人也消减好些,唯有那双丹凤眼,依旧锐利,锋芒四射。
  她侧目看他,嘴唇颤了颤,原是想说句“好久不见”的,可也不知怎么,心里一酸,泪珠滚滚落下。
  李政吃了一惊,下意识搂住她,温柔哄道:“怎么了?不会跟小孩子一样,是做噩梦了吧。”
  “不是噩梦,”钟意用力的抱住他腰身,哽咽道:“这场梦……圆满极了。”
  李政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听她如此言说,却隐约反应过来,在她背上安抚的拍了拍,将她搂的更紧。
  近处还有灾民未散,见状窃窃私语,彼此议论。
  “我便说他们是一对儿,如何?”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多好啊。”
  “对别人凶不打紧,对居士好就够了,那人此时多温柔。”
  钟意与李政离那些人不远,夜里又寂静,自然听得见这些议论声,李政有些得意的笑,翘着尾巴,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意,阿意!你听到没有,他们都在说我们般配呢。”
  钟意没有抬头,依偎在他怀里,莞尔道:“我也觉得我们般配。”
  李政不意她会说出这等话来,当真受宠若惊,一时竟怔住了。
  只是一个吻,居然也能叫他如此。
  钟意抬眼看他,心中既是感伤,又是心疼,禁不住叹口气。
  她伸手揽住他脖颈,主动凑过去,温柔的吻了吻他的唇:“傻郎君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