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年杨峰瞪大了眼,吓得两股战战,猎户不但不安慰几句,反而趁着这股劲头叮嘱他,“可吓人?吓人便对了,你日后要记住了,除非当真活不下去了,否者不准往山里去,这林子里又何止一只老虎!”见他被自己唬住了,只顾得上猛点头表示听进去了,这才满意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继续喝他的酒去了。
而如今便是活不下的了,杨峰拿起巾布擦了擦柴刀和箭头,将它们藏在柴火堆里,等天未亮家里的父母尚未发觉便出发,如果他也能打死一只虎,再剥了它的皮去卖,就能将女儿赎回,甚至还可以剩下铜钱度日。
月华淡淡,中年汉子的脸上满是果敢的坚毅。
翌日,杨峰趁着家人还在沉睡就出了门,只找了一个小童让他等到了太阳变得大如盘盂的时候再去告知自家父母,为了让小童帮忙,杨峰还给了他一个掺了香油的面饼,这原本他刚得了日钱买来的,打算给二老和杨兰吃的,如今也只能舍出去了。
面饼刚一拿出来,小童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样子登时就变了,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了就不肯再放开,对于杨峰所说的自然是一口答应,只是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阿父说不许靠近清水山的,峰叔,当真不会有事吗?陵儿不要这饼了,峰叔莫去。”话虽如此,小童还是有些不舍的攥了攥后才把手摊开。
“这是自然。”杨峰心里一暖,微微伏下|身来摸了摸小童发顶,哄道:“你父说的是不许孩童靠近清水山,峰叔是大人怎么可能有事,拿去吃吧。”
小童不疑有他,立马欢欢喜喜的拿起面饼咬了一口,尽管外面的酥皮已经变硬不复之前的香脆内软,但还是难得的美味,小童将咬了一口的饼收了起来,脸颊微红的小声朝着杨峰道谢,蹦跳着归家,他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弟弟,回去把饼捏碎成小块,再泡在热水拌成糊糊分他吃了,弟弟就不会再哭了吧?
像是解决了什么后顾之忧,杨峰拿出别在裤腰带上的柴刀,背上背负着弓和箭筒踏入密林。他是杨兰的父亲,就算别人都放弃了他也不能放弃她,此一行若是身亡此处,就当做他自己运气不好不能将女儿带出火坑,但求得心下无愧,只是他还是心忧家中老人,但是想来有村人帮衬,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日中时分已过去许久,闻讯而来的杨成和杨秦氏飞奔至此,脸上老泪纵横,就像豆大雨珠沿着充满裂缝和碎片的屋檐一样“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溅起了些许灰尘。刚失去孙女不久,又要面临可能丧子的风险,两个老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没有了半分的气力。
山风从远处呼啸而至,却吹不干杨秦氏脸上的泪痕,她哽咽数下,一丝血腥气顺着鼻尖钻入,骇得她猛地抬头看向隐在瘴气内的山林—— 一只约莫三米长的大虎蹒跚而来。
黄白黑交错的条纹,毛上尽是淋漓的鲜血,双目睁得极大极圆,下颚张开,露出一口锐利的尖牙来。杨秦氏跌坐在地,身体僵硬得半点都不能动弹,杨成的反应要比她快些,他弃了手里的拐杖,抬手搀扶起了坐在地上的杨秦氏,揽着她的臂膀转身逃跑,但是因为跛脚而且人老无力,速度很慢,眼看着就要落入虎口,二人都心声绝望之际,只听一道分外熟悉的声音自虎腹下传来。
“阿父阿母莫慌,是儿。”
只见那老虎陡然往旁边一倒,露出杨峰满是斑斑血迹的身影来。
作者有话要说: 4000+奉上,已卒
☆、第 16 章
清水山,草木葱茏,细小的溪流蜿蜒,难见尽头。
适才下过一场小雨,轻薄的瘴气非但没有被驱散,反倒愈发朦胧,仿佛又是一年春寒。
褐皮白腹的羚羊结伴而来,领头羊的长角微弯,上头还栖息着一只鹅黄小鸟,胸羽蓬松,身子圆润,在看到不远处的溪水后发出一声“啾”的清脆声响,立而扑腾着翅膀飞去,领头羊抖动了下兽耳,随后抬起蹄子,也跟着低吟一声,示意羊群跟上。
在它们身后的草丛里,趴伏着一只三米来长的老虎,等到羚羊群喝完水离开后,老虎才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低下头在溪边喝水。
它的眼角和前腿上都有伤。前腿上的伤碗口大小,血液凝结成块和皮毛纠结在一起,散发出一股腐烂后的恶臭,眼角上的伤口小却深,严重影响了它的视力和捕猎,再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因为缺少食物或者其他捕食者攻击而死去,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
老虎几乎是贪婪的舔着清甜的溪水,全然没有发现危险正在靠近,一条生命的逝去,仅仅只在转瞬之间。
杨峰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这只老虎年迈又带着伤口,他先是射了一发箭,然后抄起长刀乱刀砍掉猛兽的最后半条命。
虎皮没有什么光泽,又有不少豁口破洞,所以只卖了五两黄金不到。折合铜钱二十五贯。杨峰取出十贯钱赎回了杨兰,其余的换成黄金交给自家老娘保管,而被剥了皮的老虎则是被拖回村里头,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一口肉。
在藏钱这方面,杨秦氏比蒋秀儿要高明得多,她和了稀泥把黄金保持一个小泥疙瘩,再埋在陶罐里头,上面种上野花之后就往窗台上一摆,任谁也看不出来。
蒋秀儿只关了两日就被放了出来,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甫一看见归家的杨兰就双目泪流,揽着孩子哭泣,杨老爷子摇头叹了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灾年终究还是度过了,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杨家仿佛还是当初,只是杨峰胸口多了一处爪状的乌青,平日里总要咳上几次而已。
三年后,杨峰再一次咳嗽时呕出大量血沫倒下就再也没能起来,蒋秀儿卷了家里的大部分积蓄远走高飞,杨家二老将屋田卖给了征地的豪强,带着杨兰和那盆花来到了杨家村,重新开始了生活,而后只是过了短短的两年时光,杨秦氏病危。
她的发花白一片,身体机能迅速变弱,精神确是出奇的好,然而杨家人心里皆是一沉,他们明白这不过是昙花一现,回光返照而已。
杨秦氏抚着身下的新床榻,挥手让季婵和杨兰出去,只留了杨老爷子一人在屋内。
“夫郎。”她含笑道。
这是自从她和他都老了之后就从未出现的称呼,只是一声清浅的呼唤让杨成几欲落泪,坐到榻前低下头让她如往昔一般摩挲自己的眉眼。
“我这病是好不了了,你去领着阿婵报到里正家去,写个手实把户籍办下来,阿峰于他子有恩,这个忙他会帮的。”
“碧琴……”杨老爷子唤她名讳。
杨秦氏微微侧头,道:“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是清楚的。如果阿婵不愿改姓入杨家,那便将她过到我娘家季姓的侄子那儿吧,他也有一个女儿的,只是早年病逝,这些事情是隐秘的,旁人不知道,而且他家也没什么人了。”杨秦氏顿了顿,又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也清楚了阿婵的为人,只怪自己当初以为她是个浮逃户要欺她,这孩子,是个实心眼的,对兰丫头的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杨秦氏叹了口气,当初季婵所说的话她大多是不信的,只以为她是个逃奴或是流民,看她什么都不懂的,还想哄她留在杨家帮衬杨兰,直到看到季婵教杨兰写字认字才惊觉她可能是真的是大户人家失散的小娘子,因为单是那些个甚么笔墨就不是穷人家能消耗得起的,何论读书写字?思及此处,杨秦氏马上打消了想要强行留下季婵的心思,正当她惴惴不安之际,季婵却表露出了想要留在杨家的意愿……
大概是因为在失散前家里就出了状况,努力帮忙也是为了得到庇护?杨秦氏心想,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季婵愿意留下来,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只是出乎人意料的事却发生了,自己就要死了,等自己一死,家里就剩下一老两小。她还没教会季婵撑起门户,还没等杨兰长大,就要死了。而自家夫郎也老了,又能帮几年?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做,现如今的她只能再发挥出自己的一点余热,尽快的把季婵留在杨家,过了明路,堂堂正正的。
“若是他犹豫了,我便去求他,拖着我这坏了的身子求,当年若不是阿峰,若不是阿峰……”
杨秦氏急喘了几声,停下话来,眼里种种思绪都归于平静,淡淡道:“夫郎你去吧。”
杨成动了动嘴唇,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了房门。
做假户籍这事并不容易,却也不是做不到的。只需改动县里的记账,就可以蒙混过关,也恰巧这时候正逢县吏在重新统计登记新的户籍,能改动成功的几率比平时要多上两成,于是里正咬咬牙就应下了。
然而户籍是否改动成功的消息还未送来,杨秦氏就病死了。
杨李氏过来帮忙,她给杨秦氏擦了一遍身子,换上寿衣,置在榻上。村里的风水先生来看过了,说是还要停灵一晚,等到第二天正午的时候出殡,棺木也是那个时候才送来。
季婵是在刚搭起来的白事棚子里找到杨兰的,小姑娘像是只受伤的小兽,躲起来偷偷的哭。村人都忙着准备事宜,杨老爷子精神不济也顾不上她,她也不敢大声的嚎,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季婵把她搂在怀里,小孩哭得浑身发抖,死死抱住她的腰不放,温热的泪水浸湿了季老师的衣襟,声音也因为涌起来的哽咽变得断断续续。
“阿姐。”
季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婶子不让我去看阿婆,她说我一直哭,眼泪滴在阿婆身上她就走不了了,我不想让阿婆走的,如果我在这里哭,阿婆看到了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季婵轻叹,她虽然年纪小,却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不能用那种只是睡着了的美好谎言来欺骗她,也不能什么都不说,而是应该让她认识死亡的必然性,通过死亡来反思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季婵仍是轻轻的拍着杨兰的背,起到一种安抚的意味,声音也是轻轻的,“人总是要离开的,这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她用离开来代替死亡,用比较容易接受的角度来引导。
“离开是痛苦的、陌生的、无法预测的,然而它就是自然的归宿,就像是春芽和秋叶,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循环。连圣人孔子都说‘未知生,焉知死?’,与其追问离开后的事,不如注重当下。”季婵伸手拭去小孩脸上的泪水,哄道:“阿婆离开了,你还有阿翁要照顾呢,你已经长大了,该学会照顾他了,家里的许许多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们的杨兰会偷懒吗?”
“不会。”
杨兰还有几分懵懂,却仍是乖乖点头。季婵站起来,伸手去牵她,“阿翁精神不太好,我们去帮帮他好吗?还有你哭太久了,我得烧点热水给你喝,不然嗓子该坏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杨家房前来来往往的,季婵领着杨兰去厨房里找热水喝时探头向屋里看了一眼,毫无生息的杨秦氏躺在榻上,脸上蒙着白布,床前放着一堆稻草,有几个妇女坐在稻草上在守灵,她收回了目光。
出殡的那一天,里正终于来了,他先去杨秦氏的尸体前拜了拜,随后和杨老爷子坐在白事棚子里聊天。
“季婵的户籍已经录上了,昨日刚往户部送了,我子当日得阿峰相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铭记这个恩,成郎,你若是家里有什么难的,能帮的我绝不推迟,莫要不开这个口。”
杨老爷子“诶”了一声,双眼布满血丝,神色略白,两人只聊了几句,时辰就到了,该扶杨秦氏入殓了。
里正留了些钱就走了,他毕竟是个公务员,能抽空亲自来一趟已是不易,多待却是不行。杨李氏往杨秦氏口中放一些米粒,这称之为“饭含”,古人认为冥河上有船,亡灵渡河,需要拿船费给撑船的舟子,一般平民只放钱币和米粒,富贵人家则是放珠、玉。
季婵因为入了杨秦氏娘家侄子的籍,和杨秦氏也算是亲戚,是以她也得穿着缟素跟在灵柩后面,杨兰和杨成是直系亲属,都要身穿孝服,披着麻布,扶着棺木。
灵车一路向着下葬的场所,伴着妇女带有泣音的挽歌,满眼望去都是雪白,不论是纸糊的屋舍、马车、奴婢状的送葬之物,还是送葬人的衣服,抑或是纷纷扬扬的纸钱,将整个天地,都渲染成一片素色。
☆、第 17 章
过了小半月,日子也就渐渐缓过来了,杨家一老一小的也不再向之前一样,只要想起杨秦氏就泣不成声,尽管悲伤仍在,却都隐没在不为人知的心里,慢慢结疤。
这日里,杨家村的黄土大道上来了一辆马车,看着颜色素淡不起眼,窗帷却都是挂着的丝绸锦缎,边角处雕着几处精细的花样,就连那马都是膘肥体壮,皮毛发亮,一看就是上品。这车自村口来,转过诸多村人的屋前屋后,引来了不少目光,随着车夫的一声唿哨,马车在杨家门前停了下来。
车夫先下了车,随后恭敬的去打帘子,他手指刚碰到门帘,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先他一步掀开,一个贵气优雅的少年郎君跳下车来,随行的婢女早早的候在一边,见他看来,立马走至杨家屋前,唤道:“季小娘子可在此处?”
杨老爷子跛着脚迎上前,面带狐疑的打量着眼前这一主二仆,“老朽家里的确是有位季小娘子,但却不知尔等找的是不是她,也不知是什么事找她” 他心下有点不虞,哪有郎君来找尚未出嫁的小娘子的道理?好在这少年还算知事,遣了女婢来问,而不是自己亲自开口,虽说杨家是农家,却也断然没有让自家女郎不守规矩,冒冒失失的面见外男的说法,若是真这样做,只怕是要让邻里羞死了。
女仆面对他的打量丝毫不惧,仍是带着微笑回道:“自是季婵、季小娘子,我家主人与小娘有过货易,只是事情繁多,这才拖延了些日。”她看了看周围探出头来看热闹的乡亲邻里,提议,“此处人多眼杂,阿翁不妨进屋商谈?”
杨老爷子虽然仍是心存疑问,但是也招架不住众人好奇的目光,又天性好客,所以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将人请进屋,木质的门半掩,隔离了人们的视线。
一进屋,少年郎君和杨老爷子就在席上坐了,与杨老爷子随意的盘腿不同,少年是正儿八经的跪坐在,一举一动都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杨老爷子神色略缓,沉吟道:“不知郎君仆从所言的货易是何?老朽从未听小娘说过。”
少年郎君也是一诧,旋又恢复原状,道:“季小娘子培育出了一种良种香芋,家君巧遇得知,便花了些银钱买了些,因这些日子家里七事八事,抽不出时间来,也就耽搁了。阿翁不曾听闻这事?大概是小娘子忘了罢?这香芋确是阿翁家的不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