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险些闷笑出声,好在最后收敛住了,故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嘴角不经意的微微上扬:“这倒是个好方法!某竟然从没有想到过,若是书坊都采用这样的方法,不仅省时省力,而且还简单快捷,不知季小娘子是怎么有这样的奇思妙想的?”他故意反问,就是想看季婵为了圆谎的苦恼模样。
季婵的眉毛几乎要拧成一团,她期期艾艾的开口,“也是突然想到的,刚才刻模具的时候想到的,偶然,偶然!”
“哦?”少年郎君表情淡然无绪,一双眸子却盈满了笑意,见她面红耳赤几乎要瞪圆了眼,便不再戏弄她,极其配合的接口,“世间上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偶然得之,例如造了诸多机巧木工的鲁班大师,也是因为一闪而过的灵感才造出来的罢。”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季小娘子说是也不是?”
他都这样说了,季婵哪还有不应是的道理,只见她一叠儿的点头,脸上满满的都是真诚。
李承乾差点伸手扶额,当真是有些无奈,想当初他初见季婵的时候,明明还觉得她沉稳谨慎,未曾想竟是这样的一位妙人,总有很多惊人的想法,却是半点谎话都不会说,有的时候看起来分明是一位精明可靠、老成持重的成年人,偏又几分小孩心性,当真是矛盾得紧。罢了罢了,既然是个人才,那用她又如何?
魏公敢于冒颜直谏,而面前这位,李承乾抬眼望去,摇头失笑,除了是蠢了点,二了点,还是蛮可爱的。
至于季婵口中的活字印刷,李承乾陷入了深思,他知道这是一份多大的贡献,这不仅仅只是能够多印一两本书的事情,而是对整个大唐文化都起到了推动作用,也保证了孤本古籍能够继续传承下去,让学术能够传播得更容易。
这个看起来蠢萌蠢萌的季小娘子,接二连三的给他,乃至整个大唐,都带来了不小的惊喜。
☆、第 21 章
在唐朝繁荣的这近三百年里,社会的稳定和富足导致了文化事业的飞速发展,人们的精神需求急剧上升,繁琐的雕版印刷和用手工抄录来复刻传播的书籍,已经无法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需求量。
然而上层社会的官员和贵族对于印刷术并不重视,他们对于精美的手抄本更为钟爱青睐,他们完全可以雇佣人来抄录书籍,可惜的是早就在隋唐之交就出现的雕版印刷却只能流传于佛教和民间。
于是便出现了一种现象,那就是下层的贫民百姓对于书籍供不应求,而达官贵人们却嫌雕版印刷出来的东西粗陋不入流,这导致了许多文化在唐朝出现了断层,真正留给后世的东西少之又少。
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惯性思维,比如如今的统治者李二陛下和他的继承者李承乾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在从季婵那儿得知了有更为方便快捷的活字印刷后,李承乾并没有马上上奏给李世民,而是另外派遣工匠用木块雕刻了数个较为常用的文字,打算自己先试验一番,尽管他心里早就有了决断。
东宫近侍寻来的数十名能工巧匠皆跪坐在廊下,一字排开的桌案前放有密密麻麻大小相同的小木块儿,工匠将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纸黏贴在木块上面,再用刻刀把版面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打磨光滑后就成了字体凸出的阳文。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这几十名的工匠在这半个小时内做出了近百块的字模,李承乾在殿内等得有些不耐烦,索性出了殿门看他们雕刻,见到成品出来后又亲自拿了木块排放在字盘内,用鬃刷沾墨涂在上面,覆上纸,如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拂拭纸背,字迹就留在纸上了。
“成了。”李承乾轻声说道,将纸张揭开,轻薄的墨迹被微风一吹就干透了,四周有一点点晕开的痕迹,但是很细微并不严重。
纸张被他拿在手里反复翻看了许久,一旁的近侍机灵的端来漆盘,李承乾把纸张往漆盘内一放,又将干净的字盘和字模亲自挑了一份也放了进去,吩咐道,“将东西给陛下送去。”
近侍应了一声,转身便要退下。
“且慢。”李承乾立起上身来,黑色的眸子像是总带着温和的笑意却又深邃得仿若一湾潭水让人难以捉摸,他身侧的袖摆微动,声音淡然无绪,“阿喜,令工匠撤下去罢,至于东西就收入偏殿,本宫另有安排。”
话音方落,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一名面白无须,鬓角有几缕斑白的老者上前取过近侍手上的漆盘,用一方帕子盖住,等到李承乾转身踏入殿内后这才曼声道:“都下去了吧,宫内的规矩不用老奴我再多说了吧?闭好你们的嘴,否则……哼。”
等到工匠由一小队侍卫带出东宫,名为阿喜的老者这才小心翼翼的护着身前的漆盘,将东西放在偏殿的箱笼里,又另外拿了一块绢布换了帕子,态度浑然不像对待一堆木块,而是里面仿佛藏了什么珍宝了一般。
“大郎?”阿喜捧了一盏蜜水放在李承乾案前,见他虽然手握竹简却心思全然不在上面,目光像是透过字里行间在想什么,阿喜苦心劝道,“用些蜜水罢,不然会劳神的。”他从李承乾年幼时就开始伺候他,不比旁人,是以都是如平常人家一样来称呼太子。
李承乾没有半丝不虞,而是笑着点点头。他伸手拿起调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蜜水并不会太甜,反倒是带着淡淡的花香味,他抬眼看向阿喜,眉头一挑带着询问的意味。
阿喜笑眯眯的答道:“殿下喜欢就好,奴特意用干桃花浸了水来泡,没想到恰好合了殿下的胃口。”
“干桃花……难怪不一样。”
李承乾喝了小半碗蜜水,放下调羹时轻声斥了他一声,“若是旁人就是恰好,若是你本宫可不信。”他从镇纸下面抽出一张白纸来,又拿了毛笔,开口赶人:“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了。”
阿喜嬉皮笑脸的凑上去,“殿下莫赶奴,老奴留下来帮您磨墨?”
李承乾瞥了他一样,阿喜眨了眨眼,故意做出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摇头叹息道:“罢罢罢,殿下让奴走,奴婢还是下去吧。”说完慢吞吞的挪着步子离开,还是不是回头看一眼,可怜巴巴得紧。
李承乾看着好笑,看他还在左顾右盼,索性大声吓他,“还不下去?想挨板子不是?”阿喜便一溜烟的跑了。
随着阿喜出去,大殿内伺候的侍婢也被挥退,室内几乎是寂静一片,唯有墨锭在砚台上研磨时偶尔发出的磕碰声。
李承乾坐直腰,左手拿纸,将其卷成一束,右手执笔,凌空书写,笔锋短硬,方正而又细小的文字渐渐浮现,只见开头写着:季小娘子亲启……
年关将近,长安小雪簌簌,街上行人渐少,东市却新开了一间书坊。与寻常书坊不一样的是这里的书种类繁多,而且价钱至少便宜了一半,质量却比起同行要好了不少。
书坊的门前种着两丛青竹,竹子的枝桠上挂着几盏拳头大小的红色灯笼,木质牌匾上书着三个黑色大字‘墨香阁’,台阶棱棱,映着周围厚白雪色,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季婵撑着一把油纸伞踏雪而来,身上披着一件天青色绣着几朵杏花的棉斗篷,帽子边缀了一圈白色的羔兔毛,蹭得脸颊两侧有些发痒,却带着细微的热度,既抵御着冷冽的寒风,也衬得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愈发黑亮,嘴唇也红嘟嘟了几分。浅粉色的裙摆下面是一双兔皮靴,上面只有一团雪白的小毛球,同样也是用羔兔毛团成的,看起来简洁可爱,就是容易脏。
雪并不大,却一直在下,地上铺了一层层雪花,季婵一脚踩下就要费些力气提出来,一串串轻重不一的小小鞋印自街角蔓延到墨香阁,渐渐被行人纷乱的脚印掩盖。
“呵。”
季婵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自唇边溢出的一团又湿又暖的热气在空中散开后,甚至还融化了一片刚落下来的雪花,她搓了搓手,抬脚踏入了门槛。
阁内的人并不多,既有天气原因也有书价尽管降下快一半也不是普通人能消费得起的原因,大部分都是打算读书考科举将来去做官的学子,见到身为女性的季婵都极为有礼教的退开避让,就算有几个年轻气盛的想偷窥也被一同来的稍微年长些的同窗拎着耳朵拖走。
季婵收了伞,放下了帽子,却又另外带上了一顶改良版的幂篱,也就是一种宽檐带有长及脚踝罩纱的帽子,用来遮住容貌和身材,不过这些都是贵族妇女的规矩,她是普通的劳动阶级,意思意思的罩到颈部就行了。
墨香阁的管事,是个姓贺的老头子,见到季婵的时候,双眉蹙起,神色倨傲,季婵朝对方拱手行礼时他也漫不经心的受了,手抚着颌下的三缕长髯并不搭理人。
也是,人家本来是墨香阁名正言顺的总经理,现在季婵一来,就要由一把手降级成为季婵这个小姑娘手底下的人,这落差之大,贺老头子没吐血就不错了。
不过,贺老头适不适应、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如今墨香阁换了新主人,还如此不识时务、看不清形势,给她这个新东家摆脸色,那么留不留他就是她的事了。
季婵从袖袋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面带微笑的递到老人家面前“贺公安好,这是奴与李郎君之间的契约,奴方才可能没说明白,要不您拿过去一观?”
未等到人家回话,季婵陡然冷了脸,笑意尽敛,接着道,“您管理了墨香阁有些日子了,想来觉得自己出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吧?我季婵不过是一名小小女子,若是觉得蒲柳之下难栖身,容不下您这位尊神,还请另谋高就!”
“贺某虽只是一名书坊管事,却也是殿……郎君亲任的,论学识论资历无论如何都更胜一筹,哪任由你一个黄毛丫头爬到头上来!也绝不会让一个别有用心的农家女夺取书坊这一产业!”
贺管事对季婵没有半分客气,语气冷硬有如夹枪带棍,带着一股子敌意和轻视。
季婵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环视众人,发现上到书坊里的其他管事,下到跑堂的活计和围观的路人,竟然一个帮腔的都没有,看她视线扫过皆是转头避开,显然是打的两头不得罪的算盘。
真当她是真正的十几岁的小孩子好拿捏吗?说她别有用心?简直笑话。前日里李高明修书一封给她,言说要将墨香阁换给她,用来支付买明年芋头和西红柿种子的钱,随着书信而来的是墨香阁的地契和店里奴仆的卖身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墨香阁乃至上上下下的人在律法上都是她的,她要是愿意的话可以随便发卖!
这贺老头脑子里是长了个浏阳河还是怎么了?竟然说她别有用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更……更新了(哆哆嗦嗦)
☆、第 22 章
“贺管事,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我并非做什么谋夺墨香阁的打算,而是我现在就是墨香阁的新主人。”季婵嗤笑一声,‘唰’的一声展开手里头的契约,“盖了官衙印章的双方约定,墨香阁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了,贺管事,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来跟我说这些话,难道你忘了,你也是这契约中的一员?”
“你?!”
“我什么?贺管事若是想冲我发脾气,那么。”面纱随风浮动,季婵却是波澜不惊,她侧过身抬手示意道:“门在那边。”
贺老头抖着手半响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就要厥过去了,季婵将契约一卷,也不打算再刺激他了,这古代没有什么120急救什么的,万一给气死了她就得吃牢饭了,“当然若是识时务愿意继续为墨香阁工作奉献的人,小娘子我也不会一竿子扫出去,薪水也就是工钱制度重新制定,只多不少,又另外其他福利,暂且不说,总之奖惩分明,绝对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功劳的人。”
她转头去看贺老头,他是墨香阁的大管事,若是新东家刚来就赶走容易给其他人造成一种掌柜心狠,苛刻的印象,是以季婵并不打算真的让他走,下马威给够了,看样子效果也有了,不如给他个台阶下,这样对大伙都好,“贺公,小娘子知道您不是故意为难我的,想来应该是陡然换了个新东家不适应才会如此,这样吧,贺公我给您放个假,在家休息三天,三天后继续回来当我墨香阁的大管事,您认为如何?”
然而季婵很快发现自己的好心全白费了,她想给老人家留个脸给点缓冲时间好好谈,可人家完全不领情,反倒一脸正直的指责她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墨香阁是集古今一切圣贤思流大成之地,岂容你女流之辈染指?某跟随郎君数年,可不是你这居心不良的人可以随意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季婵目光直视贺老头,语气平静,和厉声大喝的他截然相反,“贺管事,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既然您还是这个态度的话,那么很抱歉,鉴于您的所作所为,我觉得您不能在担任这个职务了。”
她也不管会给人留下什么坏印象了,反正就是她的店她做主,人家都一个大嘴巴子呼到她脸上了,她要是再把另一边脸凑上去那她就是个大傻子。
“怎么?没听清?那小娘子我再说一遍,贺管事你被开除了,从此以后,你和墨香阁再无半点关系,如果再闹我们就官衙上辩个分明吧。”季婵倏然一顿,一字一句的说道:“送客!”
“你没有这个资格!贺某是郎君亲任的管事,你不能赶走我!”
季婵笑了“不,我有。贺管事,现在不能叫贺管事,而是该叫您贺公了吧?毕竟您和这个地方再没有半分瓜葛了。我说贺公您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你不嫌说得累我都怕耳朵听得疼,总归是一句话,有什么事情咱们官衙说道说道,反正小娘子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被告。今日是我接手墨香阁的第一天,不想让这个美好的开始被莫名其妙的事情给毁了,麻烦您明日再来,到时候我仍在此恭候大驾,现在?来人,送贺公出去!”
季婵看着脸色铁青的贺老头,也看着墨香阁的其他人,见他们心似有畏惧低头站着不动,道:
“怎么?唤不动你们了?莫非诸位也想和小娘子我上官衙说个明白?”
贺老头见状,反倒是得意的笑了,他看着孑然一身清清冷冷立在中间的季婵,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贺某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的,岂是你随意能赶走的?”话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吱呀——’的一声,原本就推开半扇的门又被推开了,身后跟着两个看似不起眼的老奴童仆的少年出现在门口,原本还在笑着的贺老头顿时僵了脸,两股战战,抖着膝盖像是要跪倒的样子,书坊内除了背对着少年的季婵之外,其他人神色都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