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兰说得越多,蒋秀儿就越不敢听,她把脸捂上,却还是不肯走,等着杨兰最后的判刑。
“可我不记得你,我不记得你为什么要卖掉我;也不记得你为什么害死阿父;不记得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都不记得了,也不想记得。我不会去恨你,但也不会原谅,大家就当做从未发生过吧,最好是两不相欠,再不往来。”杨兰脸上是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成熟,她真的不怨恨吗?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让大家都好过而已。
事已至此,蒋秀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她哑着声说了句抱歉,低着头匆匆逃离,面上满是泪水,杨兰只远远看了一眼,就猝不及防的红了眼眶。
“先回去吧。”
杨兰回头,季婵拍了拍她的肩,她没忍住,眼泪一下子都涌了出来。杨兰猛地抱住季婵,把头埋在她怀里,哽咽着道:“我是不是很过分?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她,我真的没办法……”
“唉,这事又如何能够怪你呢?不要自责了。”季婵叹气的搂住她,轻声安抚道。本来就是大人之间的恩怨,杨兰也是受害者,不该波及到她的,孩子何其无辜?
连着两日,爷孙两个都郁郁寡欢,季婵劝说了许久都没有用,也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多用心几分照顾他们,至少身体上不要出什么差错,至于心灵上的伤痕,只好等时间来抚平了。
只是她毕竟还要去给皇家当家教,不能每时每刻都盯着,这日季婵把阿锦留下来和阿雀一起照顾她们,图书阁交给林管事,自己匆匆赶去宫城,给兕子授课。
然而刚到宫内,就看见来往的宫女皆是满脸焦急,脚步不停,季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往日里相熟的问了,才知道长孙皇后又犯病了。
长孙皇后身患气疾,按照现在的医疗水平来说,几乎是无法医治的,属于‘疑难杂症’,而静云竟然有办法能够平复长孙皇后的气疾,甚至可以说是奇迹了。但是,这复发的频率也过高了罢?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真的对长孙皇后的身体没有影响吗?
季婵不敢轻易下定论,然而事实让她不得不多想。
而且静云和人合谋陷害宋夫人,这件事让她始终如鲠在喉,即便她真的有本事,但也是个德行有缺陷的人,季婵实在对她喜欢不上来。
因为长孙皇后痼疾突发,季婵不得不在宫殿外面等候,阿青知晓晋阳公主对她的重视,虽然不敢把人直接带进去,但也不能让她干候着,连忙派遣一个大宫女出来陪着她一起等,而自己守在长孙皇后旁边。
静云赶来的时候,季婵还在外面等着,她的腿都站麻了,不得不轻微的活动几下,在感觉到静云的目光之后,露出了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静云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腕上,“这是你自己编的?”
季婵抬手看了看,是自己编的红绳,上头有个特别小的中国结,“是啊……”怎么了么?难道这宫内不能带红绳?季婵抖了抖小臂,衣袖滑落下来,把手腕盖住。
一瞬的,在季婵给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静云的眼神陡然变得极为凌厉,像无形的刀一样狠狠刮着季婵的肉,这种不怀好意的目光季婵不明所以,同样的也很不自在,静云只盯着她看了几秒之后就走开了,阿青出来催人了。
“静云仙人,请这边请。”阿青把人领进去,静云走之前还瞥了季婵一眼。
“……”她们有仇吗?为什么每次见面,静云都不给她好脸色看?这次才第二次见面吧?然而对方的来历比她厉害,她能说什么?怼不起的。
静云踏进大殿,顺着女官的指引直接去了长孙皇后的寝房,她刚才之所以突然失态,是因为季婵手腕上系的那个特殊的绳结,她在太子殿下的书房中曾经见过。
说来可笑,那么大的一个书房,一进去,大面白墙的正中间就挂着一个红色的绳结,哪怕旁边的书画再珍贵,都要挪得远远的。她曾经问过,当时太子殿下怎么说的?记起来了,说是最重要的人亲手做的,那个时候她还天真的以为是长孙皇后或者是哪位公主,没想到竟然是那个农女,哪怕她是教导晋阳公主的教习先生,出身也是卑贱的!!
是的,静云爱慕着李承乾,足足有了一年的时间。
原本她以为自己只是妄想,不过既然殿下不在乎所谓的门当户对,那么她也不必顾忌,该出手争夺了。
“静云仙人?如何?本宫的病很严重吗?”长孙皇后见静云久久不言,不由得心中咯噔了一下,出声询问。
“皇后殿下不必担忧,只要坚持服用丹药,您的病就会有好转的,劳烦阿青夫人奉一盏茶汤来。”静云从袖袋中拿出一瓶丹药,样式竟然与她给赵音的一模一样。
静云打开塞子,把丹药倒入干净的碗盏,长孙皇后挺起身来,一边的宫女往榻上放置软枕供她倚靠。暗红色的丹药塞入口中,吞咽下去有些难言的苦涩酸辣在嘴里散开,长孙皇后眉头皱起,赶紧饮用茶汤漱口。
这红色的丹药其实就是给五儿吃的那种,不过里面少了一味致命的药物,这也是为什么长孙皇后吃了这么久了,还能维持性命,仅仅只是出现了一些副作用和依赖性。不过是药三分毒,当年静云之所以敢为长孙皇后治病,也是因为这副丹药对她的病有效。
只是已经医治了一年了,病情反而在恶化,一味的用药填补再也不起作用,如果她想活命的话,最好是提前为自己找好退路,免得被皇家追杀。
但她实在是不甘心,总是想要试一试,何况她真心爱慕李承乾,总想着如果自己能够医治好长孙皇后,继而引起他的注意。可现如今这病越来越严重,静云不得不警觉起来了,她手里攥紧了那个瓷瓶,跟着阿青往回走的时候,脑海里头还在思量着该怎么办。
直到看见殿门,静云才猛然察觉,她从阿青温和一笑,开口道:“阿青夫人,你先回去罢,剩下的我自己走就行,皇后殿下那里还需要你的照顾。”
阿青微微躬身福礼,“那奴先告辞了。”
静云点点头,目视着她离开之后,脸庞上的笑意皆数消失,冷若冰霜的踏出殿门,看见还在阶梯下等候的季婵之后,唇角扬起一抹恶意满满的微笑,“你还不知道吗?”居高临下的感觉让她很是快意。
“什么?”季婵皱着眉答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静云踏下阶梯,一言一行之间皆是流水般的畅意。她实在是太苍白了,以至于自己一眼就能把她看透,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喜欢这种女子的哪里?若是论姿色,宫内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要是论才识,哪家闺秀比不上?不过这样也正好,打败她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她已经想到该如何医治长孙皇后的病了,只需要求求师兄,让他把那个药方给了自己,那么她就有大半的把握能够治好长孙皇后,继而赢得太子殿下的青睐。季婵?一个小小的农家女,她还不放在眼里!!!
☆、第 75 章
静云并不居住在宫内,她在皇城外另有住处,而且地方又大又僻静,来往的人有那么三五个,也都是行色匆匆。
她刚从轿子里头下来,宅子里头的婢女脚步轻快的赶来,掩唇凑到静云身边说道:“恒明子道长前来拜访,如今在正堂里头坐着呢。”
她正想着过两天去找他呢,没想到师兄反倒过来找自己了,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呢?竟然让这个素来阴沉的师兄亲自找上门来?静云心中有疑,面上却不显,只是转头看向婢女问道:“他来了多久?看茶了没有?”
婢女退开,跟在静云后头,“等了一刻有余,茶汤已经换了两趟了。”
这么急?静云不再多言,径直往正堂走去。
转过屏风,恒明子跪坐在席上,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桌案上的茶汤也饮用了半盏,瓜果点心却是一点未碰,静云心下思量,开口唤了他一声:“师兄。”
恒明子转过头来,紧蹙的双眉缓了缓,应道:“师妹终于归来了。”
“宫中皇后殿下突发痼疾,棘手得很,这才较往常多耽搁了些时间。不知师兄所来是为何事?若是有需要师妹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师妹我必定竭尽所能。”静云也在席子上坐了,还唤来女婢重新置换一盏茶汤来。
“此番前来,的确是需要师妹相助。”恒明子开口道。
静云取下拂尘,闻言故作诧异的‘哦?’了一声。
“师妹也清楚,我在齐王门下做事,为他尽忠。如今我朝四海升平,周边藩夷小国纷纷朝见进贡,想来你也和我一样也为这盛世所幸。然!虽说陛下如今正值壮年,但这日后的事情还是早做打算得好,而太子性子太过温和,怕是难以守住这江山,齐王殿下心怀大唐山河与百姓,想着为这天下做一些什么……”
“师兄且慢。”静云越听越是心惊,急忙打量查探了一下四周,虽说仆人早已被她纷纷撤退,但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些才好,以防隔墙有耳。等确认无人可以听见他们二人的谈话,静云这才轻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却是有些勉强,她端起碗盏饮了一口茶汤润唇,哑声道:“静云不过是女流之辈,只懂一点医术,怕是于齐王殿下的……大事无用。”
“师妹过于自谦了。”恒明子笑了,然而笑容里却带带上了些许胁迫的意味,“谁人不知道你是如今皇后殿下面前的红人,且又负责她的医治,动手还不容易么?这后宫内母凭子贵、子凭母贵的,只要中宫那位出了一点事,太子哀恸之下必定不如之前。要知道以他如今的年纪,失去了母鹰的庇护如何还能飞得起来?与他一派的官员又不是傻子,与其依附在一株刚长成的断木上,不如改投在其他林子之间。更重要的是,若有心人煽动,太子一时犯浑也不可知……师妹你只需动一些小手段,却是帮了齐王殿下一个天大的忙了,对于你这么个恩人,齐王殿下定会给予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赐下府邸和封号,不用三五时入宫请安,过逍遥日子!”
静云苦笑着摆摆手道:“师兄你这计划虽说看起来周全,但却是再把师妹我往火坑里头推啊!皇后殿下的病陛下极为关心,若是在我手上出了差错,怕是我也不能活了,何来之后的荣华富贵?”
她心系李承乾,自然不愿意答应去害长孙皇后,然而恒明子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若是担心,你可以一点一点的加重药剂使她丧命,你我同出师门,你给皇后用的是什么药我还不知道吗?即便今日我没有说这些话,依照你这个医治的法子,皇后离衰竭也不远了,到时候你也逃不出这害人的名头!”
见静云沉默不言,恒明子接着道:“师妹若是有后顾之忧,何不假他人之手,把这祸端转移到他人身上?”
他人?静云一瞬间想起了晋阳公主的女先生——季婵,她眼睑微垂,遮去了眼底的晦暗不清,原本要拒绝的话出口之后也变了,“师兄你且让我想想,三日后我便给你答复。”
恒明子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有些不耐,但他明白此时急不得,也就按捺住了,临走时还劝了静云几句,“师妹你且好好想想,当日师傅在山中捡到你时是什么光景,而如今你又是什么样子,人只有爬得更高才能把别人踩在脚下,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恒明子走后,静云独自一人静坐了许久,直到女婢入室点灯方才惊醒,“什么时候了?”她伏倒在案上,疲惫不堪的闭了闭眼。
“已是戌时了。”女婢挽起袖子倒入烛油,又手脚麻利的为她盖上一件丝织金绣的白色披帛,“虽说如今天气渐热,可夜间还是凉了些,您怎么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女婢轻声埋怨道,又开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见静云端起了茶汤喝了一口,又大惊小怪的赶紧接了过来,“这茶汤都放置这么久了可不能喝了,奴立马为您换一盏热的来。”
“蜜水即可,吩咐厨房不必备膳了,我今日不想吃东西。”静云拢起披帛,起身踏入内室。
“不用膳……那肚腹如何受得住?这……”女婢捧着托盘劝道。
“无需多言,你下去罢。”静云皱眉道,女婢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也就不再开口,弯腰行礼后就退下了。
“殿下。”静云呢喃出声,身影显得十分落寞,眼神也有些挣扎难以抉择。
静云对于承乾的所有痴恋,无非始于承乾偶然伸出的援手,可若不是因为她有医治长孙皇后的本事,太子殿下可还会多看她一眼?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就连他如今的亲切温和,也都是假象,眼神深处的冷淡是骗不了人的,正因为如此,静云才这般怨恨季婵。
她想起自己年幼时就被丢在山沟里喂狼,浑身脏乱破烂不堪,即便后来被师傅救了,住在道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师兄、师姐们都欺她年纪小,有什么脏活累活都差使着让她干,高兴了给块糕点,不高兴背地里打她骂她。她用尽心机接近来祈福的官宦人家,有钱人家的夫人娘子,对她们百般巴结和讨好。她用尽气力,把自己的自尊踩在脚下,才一步步的,有了今天的地位。
在遭受了那样的对待之后的静云,即便是长大成人了也有些不自信和畏缩,她外表表现得有多应对自如,内心就有多不安。直到遇到李承乾之后,她才真正有了想要得到的东西,摆在季婵眼前的感情她不要,那么为什么自己不可以拿走呢?她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了,不是吗?
窗外清月如辉,静云卷着被子入眠,却仍是思绪难平,只觉这锦被软枕,竟比那月更冷。
农忙的时节已过,兕子那边的课业也刚好到了休息放假的时间,季老师一下子闲了下来,反倒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李承乾这段时间似乎很忙,季婵时常见不到他的身影,却也时常想起他,虽然她自己很不愿意承认,心动来得太突然太莫名其妙,反倒让人不自觉的躲避起这一时的感觉。
这日里,好不容易偷来几分闲暇时刻却也被杨家村突来的喧闹给打扰了,家家户户做主的男性被里正征集起来,似乎是要去见什么大人物,季婵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只道什么样的大人物她没见过?给公主讲过习、捏过皇子的小脸蛋,被太子表过白咳咳……还拒绝了他,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应该炫耀的事情,但是季婵还是会有些微妙的成就感。
这个不说,反正季婵对此并不像村民们这么感兴趣,并且她身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能参与,于是便满脸微笑的把杨老爷子送到里正家门口之后,季婵便迅速回到自己小窝,继续调制颜料。
待到日落了,澄清的天空被晚霞密布,远处的山峦灰暗下来,杨老爷子才和邻里相伴归家,杨兰懂事的从厨房里头倒了一碗水来,递给了杨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