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夏意点点头,然后就见院里那个长着鹿眼的年轻人跟着景深出去。
两人走去河畔边上时,夏意还抱着老李家门框儿在看,连同阿宝也翘首望着河边儿。松柳底下,景深索性坐在岸上,被叫做“阿溟”的大个子则端端儿立在一旁……
除此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了。
她松开门框儿,干脆抓住身边这个小家伙问话:“阿宝,那人是谁?为何住在你家里?”
阿宝早在阿溟出来时就将手中皂荚尽数丢了,这时候挠挠后脑勺,讪笑一声儿问道:“今儿天真冷,对吗?”
夏意原本因日里的事就不高兴,这时候才由不得他再插科打诨,黛眉微挑又问一遍,阿宝这才肯说。
原那阿溟是晚景深一日来的若榴,听阿宝说,他晚一日是因先去襄云卖了马车换了银两才来,那日傍晚他与李叔一回院就见有人坐在院中,那人见了他们后取了一锭银子出来,就说要住在家中,不准告诉任何人。
起初父子二人看他装束不敢说,后又见他功夫了得更不敢开口,再后来则因阿溟帮李叔做了好些事还和阿宝讲了许多趣事,父子俩便成了真心替他隐瞒。
今日也不知是哪儿出了差池,居然教景深给发现了。
阿宝说话间两人已坐在门槛儿上,叙说完这番话后阿宝反问夏意:“小意姐,你总和阿深哥在一起,你说他怎知晓这事的?”
他和他爹爹向来瞒得好,定是一点马脚也没露的!
夏意抬眸看看河畔,景深不知什么时候又立将起来,看去时正巧在踢一块石子,那力度瞧着已是百般不快了。
他这般,是他回不得家了么?脑内思绪忽转了转,她回头问阿宝:“今早那个阿溟可是去襄云了?”
阿宝点头:“阿溟哥与我一道去的,他去递铺传信,我去书画铺子上替爹爹卖那怪人的画儿了。”
甚么怪人的画儿,她此时只听了头一句去,在心里头大略梳理下,猜测景深早间会说那话只是因为见着阿溟了,现下却发现阿溟压根不是来接他回去的,反是被派来暗地里看着守着他的人……
这样的话,换作她也得不高兴的。
景深他爹爹可真奇怪,作何还让人藏着掖着。
“他们回来了!”阿宝叫了声儿,小短腿一蹬站将起来。
晚一步见着人的夏意,只顾着打量景深表情,便没想着起身,还是景深与她说了句地上凉的话她才起的。
她轻抓了抓眉心,正想问景深话时他却转身回院前又坐到条凳上头,不过这回,是埋着脑袋的。
夏意觉得他又变成了那个才来家里时腼腆、弱小又无助的景深了,登时被激起护短的心思,瞪一眼阿溟:“你和他说了什么?”
阿溟拿那双颇为澄澈的鹿眼看着她,无辜挠挠额头,老老实实答:“没、没说什么,单转告了些老爷的话……”
老爷是说景深的爹爹罢?她撇撇嘴,怕景深听见似的小声问他:“老爷的话是些什么话?”
阿溟这回只摇头不提,径自抱着胳膊坐去李叔家门前,偏头看眼临院坐着的依旧垂头丧气的景深,伸手猛扫了扫发。
没有得他回应的夏意也怄了气,连同日里生的气,登时委屈地蹲在原地,眼眶里泪珠儿打着转。
阿宝见状吓得一愣,看独自闷坐的景深一眼,又看自家门前阿溟一眼,最后急得围着快哭的夏意转起来。
“你们都怎么了?”
阿宝听她瓮声瓮气说了句没事儿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急得转圈儿时总算让他见着了夏先生。
“先生,您可算回来了!”他们都魔怔了……
经他这么叫了声儿,三人都抬头看了去。
夏先生手上拿着一把紫茎菊花苗,是他回来后特地去村头镜湖边采来的,预备夜里做菊苗煎与他家小姑娘致歉,却没料到一回来屋前是这般热闹的场景,不禁挑了挑眉。
显然是那树上的小子教景深发觉了。
推测缘故时先生人便也走去夏意跟前了,看她眼眸湿漉漉心疼不已,放柔声问道:“还在与我怄气?”
小姑娘的委屈得以发泄,抱着夏先生胳膊抹了抹泪花儿,接过他手上的一茎紫茎菊嫩苗儿点点头,颇为记仇地嗯了一声儿。
夏先生看她这样,轻笑声推着她背回院去,不忘转头叫声阿宝。
阿宝左看看先生,右看看阿溟,两难之下还是选了跟先生去——免得先生将他上课打盹儿的事说给他爹,免不了一顿打。
坐在屋前的少年自知挡了道,起身将条凳转了个向,神色黯黯看眼夏家父女俩又垂下眸子去,细密的眼睫掩去些可怜。
“守在外头当石狮子吗?有什么话进去说。”先生说着跟哄小孩儿似的摇了摇手上菊苗,夏意也学着朝他摇了摇。
“嗯。”景深越过众人看一眼阿溟,好巧阿溟也看着他,他决计眼不见心不烦,转过眼搬起条凳儿随夏先生进院里去。
夏意退几步来他跟前:“我帮你。”
“不必了。”
夏意愣住些,听得出他语调有些冲,不似往日那样轻声细语……不单夏意愣住,景深也愣了会儿的,唇瓣微翕似有话说,末了却还是打住进院去。
夏先生走在前头未觉察两人间怪异,倒是阿宝看不透地摸了几下头。
庖厨不大,这时候只夏先生一人在里头辛劳,屋前坐了三个人,屋上还坐着个。
他将菊苗分成两份,一份切的碎了丢进锅里和米熬成粥,一份在热水涮过一遍,用甘草水调和山药粉裹在菊苗上丢进锅里油煎。
这之间不忘问景深傍晚的事,对着别人的爹爹,景深心下的委屈又蔓上来,一五一十说与他。
原是家中的老父亲当真下了狠心,非但不会这时候接他回京,还定要教他在若榴待上一年之久,如此便罢,可怖的是他竟还派人将他举动作为记下来传去京中……
夏意听完都替他委屈,心道他爹爹太凶一些,竟为了小侄子将亲儿子撵出家门一年时日。
在她认得的人里,不管是李叔还是易伯伯,都对家里孩儿好得很……可景深的爹爹怎么对他这般差?
厨里传来瓷碟与灶台碰撞的清脆声,看进去时先生已在往碟里装菊苗煎,听过了少年这番话,饶是他是夏先生这回也绷不住地笑了笑,没想到那位王爷会舍得他儿子在他这儿待一年,这不是与他添麻烦么?
腹诽着端上一碟菊苗煎出去,口中问:“怎么,听你的话是瞧不起我们若榴么?”
人在阶前坐,锅从屋里来。
景深教他这么一问给问得急了,忙仰头辩解。虽然他心里不愿在若榴待这么长时日,可他保证他绝无半分的瞧不起。
先生笑了声,将碟子伸去三人眼前,道:“不过是玩笑一句,切莫当真。”
“……”景深沉默,心说您可一点也不适合说玩笑话。
“都看着作甚,拿着吃就是。”
有了他这话,阿宝当即将候了半晌的手伸去盘里,夏意则接过夏先生另只手上递去的竹筷儿,慢悠悠夹着吃。
景深看着那双筷子,自己却只能学阿宝以手拿,愈发觉得别人的爹爹好。
好在有菊苗煎安抚少年,吃起来爽然有楚畹之风,胸腔里乱窜的委屈与恼意轻易被它压制……
这般安静地呆到天全黑,夜风又吹的院里树叶作响,景深裹着白日里成衣坊挑来的厚衣裳对着窗台上摇晃的烛苗沉眸思索。
夜愈深,烛苗也愈发长,火苗变本加厉地跳着,晃得人眼睛疼。景深回神将烛苗剪了一截去,借着余下的一截蜡烛微光,操起笔墨写了两排小字才推门出去。
白日里心情不佳,与小姑娘说话凶了些,再有……他承诺过要给她买的书,定是要买的。
哪怕眼下他身无分文。
庭院冷月清辉转着横斜枝影,凉意颇深。他掩好衣裳跑去夏意屋外,对月折好了信纸张塞进她门缝里。
更深露重,少年蹲在少女闺房前许久许久,后才挠了挠微热的耳垂回屋去……
而坐在墙头的阿溟,直到等景深屋里烛灯灭了以后才回屋去,在信纸上记下几笔——
“晏平二年九月十九,属下教世子爷……”
信纸写了整整一面阿溟才顿笔,笔杆戳着下巴思索着余下那句未能写下的话——
是夜,世子在夏姑娘门前久蹲不起,原因不明。
这一句……好似不必说与王爷罢?
作者有话要说: 《四时甜院》by阿溟
樱桃煎:(流出七彩的泪)现在你们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了吗?
阿溟:(递手帕)没关系,我署你的名。
菊苗煎:我的名字好听!署我的!
阿溟:不成,你只能当章节名。
——↑以上日常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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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北窗眠
穷秋时节天亮得晚,夏意在鸿雁叫声中醒来时外头天色尚且暗暗,瞢瞢抱着棉被发了许久呆才神思清明些,慢吞吞坐起来。
脚丫踩在踏床上时揉了揉眼角,不经意间瞥到不远地方的纸张,呆着脸“咦”上一声,正要趿鞋去捡时纸张就呲着地朝踏床边过来。
原是风从门缝底下灌进来,纸张虽对折过,却终究只是张薄纸,一有风便往进来些……亏得没到床底下去。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再一弓腰伸长手就将信纸拾了起来,展开信纸时脚丫子还在踏床上轻点着。
信纸上头赫然写着两排小字,些微潦草却飘逸得体,余下的她也说不出究竟来。
景深的字,原来跟他人一样好看。
她将那两排字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弯着眉眼将信纸收好在妆镜台上拾掇去,而后揣着满怀欢喜到了屋外。
院中正扫着落叶的少年一眼看来她这里,不过又只一眼就又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你扫它们做甚?不会儿还得落的。”
最是梧树爱落叶的时候,还有临院吹来的皂荚树叶,引得石榴树也争风落叶,哪里扫得干净?
景深绷着唇:“院里全是,瞧着太萧条些。”
话才说完笤帚就被人夺了去,手上乍一空,他直看去那只“罪魁祸手”。
因近来留了心,一眼就见着了她袖摆上绣着的小石榴,默默感叹句好看的话才看去她人,此时左手撑着与她一般高的竹帚,右手叉在腰间,仰头与他说了声谢。
眼睛亮得不像话,眼下卧蚕锁着眼波,像星星。
景深自然知道她是在谢那字条上的话,而今对着这么双眼,觉得别说买两册话本子给她,便是替她写一册都成。
“还未做的事哪儿担得起谢字?何况我是诚心不愿看你哭的,将你当作我妹妹,可不图你的谢。”
夏意听过这话,抱着竹帚好奇问他:“你妹妹叫什么呀,如今多大?”
“我有好些堂妹的,头回与你说爱板着脸的那个叫景蕖,芙蕖的蕖,与你一般大小。”
小山眉微微蹙起,她又问他:“她为何爱板着脸?”
景深眼神转了个来回:“她爹娘对她期许高,约莫是觉得板着脸才有气度。”
“有气度……”夏意口里喃喃念叨着,一边将扫帚拿去井亭底下,余光瞥见树上黑影时愣了愣。
抬眼看去时梧桐枝桠上竟端坐着个人,此时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正拿那双黑亮亮的鹿眼看着她。
她教他吓得往回缩了步,梗着脖子问:“你坐在上头做什么?”
树上阿溟抱着臂,面无表情答话:“做我当做之事。”
他所在的枝桠横亘在树干与院墙间,因有粗壮树干与枝叶挡着,从院里是见不着。往日未被觉察时一有人来他就轻巧越过墙头回李叔院里的皂荚树上,如今教人晓得后,无心躲藏,遂才教夏意见着的。
夏意还要说话时景深就来了跟前,一只手将她往井亭外推,边面色不虞地道:“不必睬他,他既爱坐就让他坐着罢。”说完眼中聚起锋芒,扫一眼树上的人。
看这反应,想来是一早就见过了,夏意忍不住又往上看了看,此时阿溟已挪到近院一侧的枝桠上来,垂着头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下一刻便让景深摁住了她脑袋,不悦的声音在头顶上盘旋:“你别看他。”
“喔。”
“他满肚子坏水。”
“喔。”
树上兀自委屈的阿溟看着两人背影,须臾摸了摸下巴。
***
若非特殊日子,夏意都会去学堂吃晌饭的,景深也适应了来回走动的日子,只今日比往日有了些出入……便是饭桌上多了个人。
夏意替先生盛好饭后又给易寔舀了碗,一边问他:“小满也去了么?你不去行么?”
问这话的缘由是易家奶奶唯一的侄孙娶媳妇,早间已拖家带口去几里地外的梦云乡吃酒去,独独易寔没去。
易寔双手接过瓷碗,摇头笑笑:“前两日便跟爹娘、奶奶说过的,都不许我告假,说念书重要。”
“是有道理,念书重要,对吗爹爹?”她边说着又给景深盛了饭,最后才坐好问夏先生。
夏先生替她夹了块豆腐到碗里,笑道:“豆腐堪谐世味,志趣于人也各不相同,阿寔如今定是自有定夺的,我说了却不算。”
“嗯?”夏意听不懂,撇撇嘴角,忽没个预兆地去问景深,“你觉得念书重要么?”
景深险些教她这问呛着。若他觉得念书重要,京里那些教他念书的老臣也不会这般快地白了头。
可眼下一大一小师生俩都盯着他看,一口豆腐直顺着喉头下去,微哽后坚定答她:“自是重要的。”
“那你为何不念书?”问过后夏意才觉得这话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