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明年才是老人家古稀大寿,到那时再尽心备份大礼就是。
景煦拿着画看上几眼, 嗤上一声:“也就你拿得出这东西送人。”他收好画与信问,“怎不见给若极先生的信?”
“若极师父上回回信里说他在山中小居, 若无大事就不必给他写信,书信拜年许不是什么大事罢?”
“……”景煦敲了下他脑袋,逼着人坐下给若极先生写信, 边训其没良心,末了说,“头回不在京中过年,也不见你有半分失落。”
“失落甚么,又非回不去了,正好也想瞧瞧新鲜。”还是头回要在乡下过年,当然……也是最后一回,权当瞧新鲜好了。
……
午间往悬杪堂去时,夏意身后便带着两根长长儿的尾巴,又引来了好些人注目,她一路解释下来到学堂后先倒了杯热水喝。
景煦忍着寒意强行拽着景深围着学堂看上圈儿才回小舍里坐下,品评一二:“学舍挺大,只是我瞧没几个念书的。”
只见几个跟景深一般大的,再几个约莫学过五六年的少年,剩下的多是才开蒙不久的小孩儿。
正踮脚取门后挂着的掸子的夏意回他:“只若榴的人家会将孩儿送来学堂里念书,别的地方要念书都去县里的大书院呢。”
“原是如此……”景煦不顾及形象地撑个懒腰,看景深长手已伸去帮人取鸡毛掸子,欲使坏揭穿其面目。
是以做作地抬高眉毛,道:“许久不见,你当真跟变了个人似的,搁在以往是如何也想不到你还会帮人做事的。”
正递掸子的给夏意的景深忽古怪地看去景煦,夏意听了这话也转转眼,真诚地问景煦:“难道你家里没丫鬟么?”
有了丫鬟,就有人帮他做事了呀,他何苦再帮人做?
景煦缩了缩脑袋,多出层俊美下巴……他没有,难道那个全京城都晓得没丫鬟伺候的景深有吗?
“唔……外头好似散学了。”景深想起往日信口胡诌过的话,箭步挡住夏意面前,拦住了景煦的眼神与夏意说道。
她遂才点头,拿掸子扫几下饭桌,而景煦也被他侄儿瞪了眼。
腊八粥是预备在晚间吃,午间学堂还是一如往日的清淡菜肴,景煦在桌上说了许多见闻趣事,末了提起冬月里去南方待了许久的话,结识了一位住在竹坞间会造纸的冷美人,说到冷美人,不免又引出了曾在北边儿一个官员家见过的两个姿色不凡的西域舞姬。
夏意听及此处,抱着木碗儿颇有兴味问他:“西域舞姬跳舞很好看么?”她还记得景深说过家里也有两个西域来的舞姬。
“自然是好看的……”不过不止舞好看,模样也是绝色,景煦正喜滋滋回想时对上了夏先生淡淡的目光,立马收敛笑意,端正神色问夏意在念些什么书的话。
景深见他七叔在先生面前与在父王面前都是一个样,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待傍晚用过八宝粥饭后景深忽拉住景煦要拇战,景煦一头雾水:“一没美酒,二少美人,拇战作何?”
“以糖替酒,权当替你送别了。”至于美人,他瞧了瞧夏意,似是在说小姑娘姑且算个小美人的。
“无趣,不来。”
景深招手唤夏意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声。
夏意眼睛忽闪忽闪点头,之后一番巧语后便是两人便轮番上阵与景煦拇战,她在前头时景深就在身侧出主意,先生摆了摆手由他们玩去,自回书屋阅文章去,听到堂屋不住传去笑声与哀嚎时干脆提笔留一小记。
及至月出时,小屋方桌上点上两盏桐油灯,景煦面前摆着的是许多芝麻糖膏,夏意与景深面前却是银票跟碎银。
“可‘送别’够了?”景煦拉着脸,眼皮半阖问景深,心想他是多糊涂才答应他们用糖充银钱的?
景深指节无声点着桌面,走去圈景煦脖颈:“我觉着天色亦不早了,七叔明儿走得早,还是早些时候歇息罢。”
景煦甩开他胳膊,起身垂眼看他:“不是说过别总想着低头看人么?”
被俯视的景深推他往外去,一边说:“您别惦记着我低头不低头的事儿了,等明年中秋时再见我,定比你高。”
“少说不切实的。”
夏意看着叔侄二人走开的背影笑了笑,而后将面前的银钱分成两份,景深说拇战赢后一人分一半的,可她是听景深的话才赢了许多的……她思忖片刻,又挪了些到景深那堆。
油灯底下,碎银还泛着暖光,有钱可真好呀。
“这样可就不一样多了。”
少年带着打趣的声音在堂屋里响起,夏意一惊,抬头时景深已坐好在她对面了看着她笑,灯光衬得他张扬的眉眼隽秀起来,她呆呆儿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方才是送我七叔回去,总要回来跟你收拾的。”
两个微涡又出来梨颊上,她将多的那堆推去景深面前。
“你真笨,说好的平分。”这哪儿像是平分出来的?
“我不笨,你想秋日里分石榴时也是一人一半,可谁也不知是你的石榴粒多,还是我的一半多,分钱财时也一样。”
真是谬论,景深低眉笑她。
***
腊八景煦造访后,便近年关,大寒时学堂也停了课,便也到了去襄云买年货的时候。今岁夏、李、易、林几户人家是一道前去,还带上芝婆婆,襄云街巷人头攒动,卖猪肉、梨橙、爆竹、灯笼、剪纸、香各色铺子都热闹无比,一派喜庆。
京里来的景深却像是没见过这场景似的,跟在夏意身后左右指点,这举动将易小满、林二月两个姑娘惹得发笑,悄声议论着。
一些小子也追着景深笑,他非但没恼,还将他晓得的京中习俗说来吸引人。
既到了襄云,观文堂自是没放过的,忙中偷闲的两个离了大伙儿去观文堂时小伙计果真将景深的画收做二等,又得了些银两后便悄悄溜去书铺里头买话本子去,书再往包剪纸的纸袋里一塞便掩人耳目了……
夏意便一边转圈圈一边允诺给他绣个新钱袋儿的话,景深觉得这买卖比给他买糖或是烤梨吃要好。
满载归去的路上,景深见田野上一群穿着衙役衣裳的人在劳碌,伸着脖子看了半晌没看出究竟时听先生问:“可钻研出甚么来?”
“先生,这些人在做什么?”
先生也看了眼道边的田地:“采冰,冬日里放的水这时结了冰,切割送去冰窨待明年夏日用。”
听了采冰二字的夏意想到冬日里与景深一道攒的冰雪,头钻至二人中间道:“爹爹,我好想吃冻奶啊。”
“先生,我也好想吃冻奶啊。”挨着芝婆婆坐的阿宝也凑过来。
夏先生便一人戳了下脑门儿:“冬日里吃冻奶,可是想冻掉牙去?”
见夏意被戳了脑门儿,景深笑着别过头去,前头李叔转头与阿宝说:“你回去多榨些豆油我做给你。”
阿宝回绝:“我回去要背书的……年后先生要查背论语的。”
“你今儿背了,过完年准又忘了。”
“可爹爹做的冻奶没先生做的好吃。”
父子俩一人一句,直至说回若榴去也未消停,日暮前榨的豆油给芝婆婆装一大罐后先生竟大发慈悲做了碗儿冻奶出来,不过只一份,几人分了吃,皆冻得牙关不住地抖,偏还笑嘻嘻的。
阿溟虽只吃了一口,夜里却在信里洋洋洒洒许多,生把监察督促的信写成冬日食冻奶小记。
大寒之后,年味愈浓,不时来几个捧着红纸的小孩儿请先生给他们写对联,景深看了后蠢蠢欲动,写了几联在先生跟前显摆几下,夏意则不是在绣香囊纳鞋底,就是在炉边剪窗花。
后景深便看似忙碌,实则无趣得劲,见着夏意时还好,夏意一回屋他就闲得慌,干脆跟更无趣的阿溟磨豆子做起了豆腐,结果自是浪费了许多豆子。
夏意瞧见后,教他们弄得气鼓鼓,干脆拉着二人一起剪窗花来……
景深试着剪了几张,捧着残缺的薄红纸张儿苦着俊颜:“我真剪不来,教我做这个还不如让我做灯笼去。”
“只要你不浪费豆子去,就不管你。”
他乖乖将东西推还给她,拣起这些日子她剪好的看了几看,蝴蝶、蜻蜓、胖鱼儿的应有尽有,越觉着她手巧了——除了给自己涂抹大花脸时不太巧。
他轻放下剪纸,问:“家里拢共才几扇窗,你剪这般多,不成要贴得密密的才罢休?”
“还有给芝婆婆和李叔的呀,芝婆婆最近总说眼睛疼,李叔家里没人会剪纸的,过年了总要贴的。”她解释时忽而耳垂有些痒,又像是疼,遂轻轻碰了下。
景深便顺着她手看去耳垂上,问:“还是不能戴坠儿么?”
“能是能的,不过我要等过年再戴。”红彤彤的,跟年多登对啊,思索间手上又剪好一个雁阵给他显摆显摆。
家家户户忙碌至除夕时,整个若榴便成了红通通的、喜庆的若榴了,像秋日时漫山的石榴那样红。
夏意起了个早,将存在小匣子里的两粒耳坠儿取出来,总算挂上耳,软白耳垂教着小粒透红衬的莹白。冬日做的新衣也是枣红颜色,穿上后便是通身的红,她笑着转了两圈后又拿胭脂做口脂在唇上抹了些,不敢再折腾脸,抹点口脂却是成的。
出去时正张桃符的景深一见她便大笑起来,惊得她捂住嘴,生怕是又涂厚了。
“你怎么这般红,再圆一些就像林檎了。”
听是这话,夏意松开手转上一圈:“红通通的不好看么?”
景深三两下涂好浆糊,张好对联后来她边上:“还行,不过还是耳坠儿最好看。”
还行的夏意凶凶地看他眼,而后忙碌着贴窗花,剪了几日的窗花在今日贴满了好几户人家的窗,为图热闹,李叔、阿宝跟芝婆婆近夜里时都来夏家小院里来,共做吃食守岁,比起平日,是要热闹得多。
待听到闾里噼啪的炮仗声响时景深头一个冲出屋去,阿宝和阿溟是并列第二,跟在景深后头点燃两串爆竹,夏意则落在最后头替芝婆婆捂耳朵。
院前、院中都燃了一回,火红火红的灯笼底下是融融笑意,放完炮仗继续守岁时嗑瓜子与一些甜糕,开了坛屠苏,酒量还不及阿宝一个小孩儿夏先生两杯进腹后只能强打着精神说话了。
阿宝当场笑:“爹爹,你瞧,我喝酒比先生厉害的。”
李叔今日也没敲他,只假装凶巴巴儿地瞪他:“你真当先生会记不得你这话?”
夏意在芝婆婆的管束下没能多喝,这时抱着最后能饮的一盏酒慢慢啜着,心说爹爹虽记不得,她能啊,就算她不能,景深也一定能。
可看去景深时他和阿溟哥哥正一心喝酒,真是个酒鬼,吃很多饭的酒鬼。
是日长夜里添了两畚箕的炭墼才算守晚了岁,天快亮时众人才各回屋小眠会儿,还未沉睡时又闻爆竹声响醒来。
日往月来、灰移火变,轰天爆竹声中寒意也随除夜去。
立春日的小院里,夏意正啃着芦菔咬春时,就见小满蹬蹬跑来院里,易寔随后也进来。
抱着根大萝卜咬的夏意笑:“你们怎么来了?我去给你们拿萝卜。”
“还吃什么萝卜呀,大橘的猫崽儿出窝了!”
她脚步一顿,眉梢尽是欢喜地问:“出来了?好看么?有几只?”
“能好看到哪儿去?有三只呢,不过富贵叔正逮猫儿要卖呢——”
夏意一愣,紧忙掉头叫了声屋里正和先生洗芦菔的景深。
第40章 昆仑奴
小石桥一岸, 村夫们拿柳条鞭着泥牛打春,一旁或有童稚小孩玩闹。
夏意跟小满坐在石桥阑杆上,怀里抱着的是只白橘交加的小奶猫儿,才一月大点的猫儿站起来时腿脚还是颤颤巍巍的。
她又微弯了弯腰揉揉蹭着她腿的另一只小猫儿, 仰头商量:“十枚铜板太多了些, 八个罢……”
小桥头的富贵叔痛苦摇头:“少一个也不卖。”
“可若我们不买, 这儿再没别人要猫了。”这话是景深说的, 他才不信若榴会有人肯花十个铜板儿买只猫回去,这话说出来分明就是教他们赶着买的。
“没人要我就抱去白头卖, 白头没人要我就去含玉, 总有人家里跟田里有耗子的。”富贵叔越说越气怄,赌气道,“要是没人要我就把它们丢在外头村子里。”
语毕夏意膝上的小猫儿就跌倒来,肚皮白净一片, 她挠挠小猫肚皮,软乎乎的, 哪儿舍得让人丢了这般可爱的猫儿——虽她也不信富贵叔会舍得,但末了还是妥协在十个铜板底下与他买了膝上这只毛茸茸的小橘猫。
不过出门时急匆匆的,才没想到要带着钱袋儿来, 富贵叔又拒不赊账,要回家取时就教易寔拦住:“不若先去我家, 借你们几枚铜板,也不用急着还。”
“是呀,我回去问奶奶要不要猫儿, 也要只来。”小满膝上同样也躺着一只猫儿,这些日子她时常去看望大橘猫,对它们自然也有了感情。
自是应了,往易家去的路上小满挑眉说:“今儿富贵叔脾气不好是因为过年时还是将他家的牛给人做嫁妆了,难过到打牛都不去。”
这对富贵叔来说是件比什么都伤心的事了,夏意努力体谅他时还是免不了哼哼几声:“没有牛就拿猫儿撒气么?”
“他哪儿是拿猫儿撒气了,分明是拿你撒气。”易寔轻笑声打趣她,“他晓得你们稀罕猫儿,这才一早到我家院前阴阳怪气地说要卖猫儿,可不就是招你们来买。”
夏意瘪嘴,落在易寔眼里微微一笑。
抱头走在后头景深听易寔笑夏意,觉得自己也连带着被嘲笑了,出言道:“只十个铜板就能买只猫儿来,你不是稀罕得很么?”
夏意想了想方才的猫儿,再度妥协,换了别的话问易寔:“可是二月里就要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