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自是体谅先生的,院试在即,正是他操心的时候。
“先生,不若由我去延祚先生那儿取板子来,想来做秋千的活儿我也是会的,我教阿溟一道也就不必您忧心了。”
先生心想,这哪儿的话,这样来只会更忧心的,正要回绝时就听他家闺女附和——
“对呀爹爹,有景深和阿溟哥哥在就不用你操劳了呀,况且景深一直想见见崔伯伯呢。”说完搁下饭碗儿,一脸期待地看他。
如此来他再说不出回绝的话,须臾平复下来,冷静时些忽觉得近日自己对景深太过忌讳了些,或许是他多想了才是,景深毕竟也只是个傻小子。
更何况,小意尚未及笄,那等心思定也不会懂的……
先生沉思时,夏意也忘了起初一直捉摸着的事,安心吃起饭来。
景深猜她忘了,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将芦菔吃出山珍海味来——他若是晓得往后会被她拉着一道做千层馒头给易寔的话,给他十座金山他也定不会笑的。
这时且由他开心,午间小眠后二人就往传说中的延祚先生家里去,先生不放心他二人,又叮嘱句若见着大橘切莫带了去的话。
两人自然是舂粮似的点头应下,兴致勃勃走上小路,景深踢着块儿石子走路,问她:“你说我待会儿能请他给我看看他的画儿么?”
自从他因“迫于生计”走上卖画的不归路后,他对作画是愈发热忱了。
夏意当然是连连点头:“我与你一道央他便是,”顿了顿又问他,“你不和爹爹学学问,那你会和崔伯伯学画画儿么?”
“这哪儿成?我是有师傅的人。”
“你师傅很厉害吗?”
他点头,心说岂止厉害。
“可你说‘延祚先生’也厉害啊,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与他学学又如何?”
“你如今倒是很有学问,张口便是孔圣人。”
“你也该多学些学问。”她摆出小先生谆谆教诲的语气。
他低低咕哝声,笑话她:“我瞧你是忘了这些日子是谁督促你念书、背诗的了。”
夏意堵住耳朵,小步往前跑,景深信步跟上,二人直到了崔祜门前时才停下说笑。
小院落在村子尽头,挨着土地庙,再往前不远便是阿溟曾说过的那片湖,惊蛰时节远看去已是一片浅绿了。
过些日子或可以来瞧瞧。
眼前院子门户紧闭,木门上留有岁月的痕迹,数道深黑旧痕留在上头召示着主人家的清贫。
说到底夏意也没独自来过这儿,正迟疑时景深就越过她敲门去,打量间门便从里头开了。
比起冬日里见他时的枯瘦,如今他面色红润得多,看起来年轻几岁。
崔祜先是惑然看了景深许久,待瞧见少年身后抿着笑冲他招手的小姑娘才明白些什么似的,大方一笑将门大敞开教两人进来。
堂屋里整洁朴素,不似一个独居男人的屋子——至少不似李叔家乱,景深道明来意后便跟他去柴房角落取板子来,竟是磨过的光亮板子。
“延祚先生已打磨过了?”
崔祜似是惊讶了瞬,不过仍是先答了他:“那日若钦提及过些日子要给小意做秋千,我闲来无事便先替他打磨过,省得再费力。”
话音还未落地就听门外小姑娘的道谢声:“有劳崔伯伯了。”
崔祜看去扶着门框的夏意,点头笑笑,待景深将木板搬去院里时他才问起方才的话:“小少年如何得知‘延祚先生’的?”
正中下怀,景深顺势将他在观文堂内见到那幅画的事说来,末了婉转提了句想再瞧瞧他画的事。
崔祜便领着两个小孩到采光最好的一间屋子里去,比先生书房置放还要简单,铺开几幅画给二人瞧瞧,夏意一个劲儿地夸赞,景深笑她时还问崔祜几句笔性墨情。
显然崔祜也因二人的举止欢欣不已,笑着说话时气色更好,谈至兴头感慨来:“可惜我只一介寒士,藏书是不成的,”他依旧一派喜气,继续说,“不过今人书画里,我这儿倒有幅妙笔。”
说完他去架上取了个长筒下来,虽是搁在柜上的,却未蒙尘,甚至还锃亮锃亮的,看得出主人家的珍视。
揭开竹筒摊开画轴,是一卷素绢长画,一入景深眼帘他便觉着眼熟,待慢慢从画首看去卷尾,见到跋尾时心中波澜更深。
当真是若极师父的画。
“哇——”夏意惊叹时恨不得凑去画上看,下一刻便教人戳着眉心往后推,边还听罪魁祸首道:“当心口水滴在画上。”
夏意气鼓着瞋他眼,面颊却臊红一片,不知是羞是气。景深忙又拍了拍自己脑门儿凑上前去:“你若不开心,便教你也戳戳。”
戳戳便戳戳……夏意这次再没留情,在景深眉心戳戳点点几下才算饶了他,却见崔祜盯着他二人笑,有些难为情地走开。
这事过了景深才试探着问几句崔祜与若极师父是否有过交情,未得出究竟他才作罢。
临走前,崔祜叫住景深,今日他着实是欢欣的,尚且笑着:“还不知小少年名唤什么?”
如今他最怕的便是有人问他名姓的,于是他只说:“崔先生叫我阿深便是。”
这才抬着厚木板子往回去……此后一日,景深遵守诺言将阿溟从房顶上叫下来做秋千,两人齐心,夏意鼓劲,到傍晚就做好来。
次日夏意就在上头待了整日。
坐在秋千上晃悠晃悠腿,蹬不高便只好央求景深来推她,景深便任劳任怨地去她身后。
秋千架在梧桐树上,荡得高了便能看见井亭上的茅檐,夏意便想着再高点许还能看出院去看见河岸与山,于是央后边的人再推高些。
哪知景深推着推着就闪过身,叉着腰微喘气:“你在上头玩了一整日了。”
早间玩不够,从悬杪堂回来后还要玩儿,他的胳膊估摸着都瘦了一圈了。
夏意虽不尽兴,却也没再好意思让他推,双手握着一边秋千绳索,脸贴在手背上看景深,他已蹲下去按一旁傻站了许久的小福宝了,然后对福宝笑……
这下她又悄然委屈起来,他对着福宝笑嘻嘻,对着她就凶巴巴的,于是又可怜兮兮地自己蹬地荡起秋千来。
“要我帮你么?”
一道轻缓平稳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夏意手扶着粗绳仰头,阿溟正埋头用一双鹿眼盯着她,她怔愣会儿,面颊上的小梨涡又显现出来……
一个“好”字才吐了一半出来,她便又飞了起来,虽不高却也吓得她心跳至嗓子眼儿惊叫一声。
尖叫声落下,便听景深略为僵硬的声音:“我歇好了。”
第43章 秋千罢
“你怎么吓人啊?”经他一吓, 夏意心怦怦跳个不停,又气又怕之下索性赌气,“我不要玩儿了!”
景深绷着脸,冷声道:“今儿不玩往后再不给你推了。”
人在夏意身后,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听得出他语气不妙, 登时觉得莫名其妙。
一会儿怪她玩得久, 一会儿又凶她不准她停下,哪儿有他这样的人?
想着又被他推得高些, 不免生气, 抬高嗓子:“那我就不要你推了!反正阿溟哥哥会帮我。”
话音落地,秋千也从高处落了下来,只是身后人的手再没挨上来,只听衣裾发出的碎碎声远去, 直至秋千缓缓停下来身后也没别的声音。
夏意脚尖堪堪触地,福宝小脑袋就来蹭她绣花鞋背, 缘着胸腔里一阵委屈,忍不住鼻尖一酸。不知呆坐了多久,身后脚步声才又过来, 不过却是直直往院外去的……
看着少年背影消失,啪嗒两颗泪掉在了膝上。
好端端的, 怎么就惹着他了?
福宝像是觉察了她的不对,前爪搭着她腿要她抱,她只有将它抱来膝上给它揉肚皮, 听到的只有一连串软甜的叫声,以及梧桐树叶的轻微晃动阿溟离去的声音……
一院静谧,久违的无趣教夏意如何都不适应,树下待不住、回屋做针线活也做不好,最后还是给福宝做吃食才消磨些时光去。
景深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临近散学时总算忍不住出了院去,还在心底宽慰自己:我不过是去接爹爹的,才不是想找那个凶巴巴的坏人。
然而走在路上时眼神不住往河岸瞟,始终未见踪影。从百顺叔家到老段叔家门前一截因有屋舍挡着,不见河岸,一直走到吴阿婆家门前才又有一条道从河边开来,也是在这条道口上夏意看见了景深。
他只手圈着个洗衣盆儿朝这边来,旁边含羞走着的是吴阿婆的孙女儿阿梦……
呼吸微微屏住,她突然没出息地往后退上几步,藏在一户人家墙角看那两人过来,心下像是有根粗粗的狗尾巴草挠着。
他几时认识阿梦的?她怎不知?
他不耐烦她,也是为了来陪阿梦洗衣裳么?想着她抠了抠墙上的干草,看着愈走愈近的两人,心头的狗尾草也愈发挠得心痒痒,干脆一昂首要踏出去。
这时却听阿梦的声音问:“你今日怎的没和夏意一道?”
夏意收回步子,扒着墙竖着耳朵听。
好久也没等到景深答话,她又探一截脑袋出去,二人业已停在吴阿婆家院前,只见景深将木盆还给她:“方才在河边是我莽撞了,还望姑娘原谅则个。”
“知、知你是无心的。”阿梦脸颊绯红一片,低下头答他。
见这场景,夏意鼻端微微有些酸,分明她才是与他最要好的,他却对别人比对她要好。
景深看这姑娘脸红成这样,藉口要走时便觉得身后有人盯着他,于是在阿梦说话时回头看了眼。
相距不远的两人四目相对,夏意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乍了起来,脑袋一空,转身便往家跑。
身后景深愣了愣,想起什么似的也不顾阿梦拔腿离开,朝夏意背影道:“你别跑。”
哼,作何他叫不跑就不跑?夏意鼓着气继续跑。
又听景深在身后道:“老段叔家的狗——”
话未说完,老段叔家门前卧着的小黄耳朵就是一竖,像是见着了熟人一骨碌起身吼着追起人来。
夏意听着犬吠,又添了急,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红着眼圈哼哧朝家院跑。
好在景深手长腿长,跑得比……比小黄快些,将小黄打发走了才又追上夏意。
整个午后受的委屈在小黄追上来时就触到了顶,这时候停下来,夏意竟抱膝坐在院前哭了起来,一边累得喘气一边还得抽噎,瞧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景深几时见人这样嚎啕哭过,吓得不轻,安慰她:“那狗已经教我赶回去了。”
回应他的仍是一串哭。
他揉了揉脸:“你哭什么?”
这样一问,竟又像是不耐烦了,夏意倏地就打住了嚎啕,只哑声往外冒眼泪。
“喵。”小福宝闻声跑来院前,前脚搭在门槛上,脑袋将蹭了蹭夏意屁股,下一刻便被景深揪着后颈提起来,在半空挥了挥爪又喵几声才被放下。
“方才你跑什么?”
夏意憋着想哭的劲儿,红着眼垂头抠指甲。
景深教她哭得有些气短,这时候竟生了些心虚:“我……我怎么你了?”
她依旧一语不发,只手圈着膝枕着下巴,另只手揉着脚边福宝。
“是你自己不教我推的。”为这事,他还怄着呢,甚么有阿溟帮她的话,听着就教人不爽。
听他说推秋千的事,夏意憋着泪花儿抬眼,声音细若蚊呐:“是你先凶我的……”
景深吞声踯躅,心下一团乱麻,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是我不好。”
他几时说过这样的话,夏意鼻息微微一滞,一松懈掌下的福宝就哒哒朝归家的先生跑去。
先生远见他二人时就不对劲,走近见坐在阶前的夏意红着眼圈就着了急:“这是怎么了?”
她半真半假答道:“教小黄追了。”
夏先生似是松了口气,尔后便提着她往院里拖:“春日地潮,也不怕坐出病来。”
被拖着的夏意扭头看景深,见他愣得够了跟进院才收回视线……
可他并没跟进堂屋,只停坐在石凳上头逗福宝,这让屋里的夏意又瘪了瘪嘴。
“你二人吵架了?”夏先生冷不丁问一句。
夏意闷着脑袋想上会儿,一时竟捋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吵架,只摇摇头,先生无奈轻点了点她脑门儿:“既没吵架,何苦苦着脸,我去备饭,若出来时还苦兮兮的,明日便多练十页字。”
“噢。”她闷声应下。
先生这才撩开那牡丹帘子到厨屋里去,取了几瓣蒜倚去门框上。
石榴树下坐着的景深不知在想什么,便连福宝从他膝上一跃下来他也不曾留意,而是死死地盯着石桌。
先生一边剥蒜一边思索着满怀心事,等福宝过来他脚边时,罕见地露出些孩子气,用脚托着福宝肚子将它转上半圈儿,福宝力有未逮只有四条腿垂着由他转。
***
天光大暗,若榴山头飘来几朵黑云,春雨绵绵。
往常这时候还在堂屋里呆着的人,今日也全回了屋去。夏意抱着被衾时候仍闷闷不乐,尤其想到景深帮阿梦拿木盆儿的事……
就像他说的那样,是他不好。
后来还是将头蒙进被衾里头才睡去,此后几日绵绵春雨,她依旧每日学诗文、练字,景深或会教上两句,但更多的时候都在一旁做小玩意儿,或回屋调色作画儿。
自那日别扭事后,两人相处时始终这般不咸不淡,连先生都不太习惯,好在阴雨天气,秋千是玩不得的,不然面上又该添几分难堪。
二月十二为花朝,夜雨收晴,乃劝农之日。晨起时河畔萦绕着层薄纱似的雾气,沿着河岸飘拂至村头。
夏家小院前罕有的热闹,皆因今日还是若榴几个学子上松然首府预备院试的日子,除了亲戚友人,邻里也来相送,几乎大半个若榴的人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