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清早从屋里出来时气乎乎的,先生非但没安慰她,还说:“阿宝都知晓用功念书了,你却还娇懒蒙头睡。”
“岂是我一人蒙头睡了?景深不也是么?”
“景深早起来用过两碗粥了,觉得天热回屋换衣裳去。”
两碗粥,这话好笑。她噱噱去厨里端了最后一碗饭来,坐在石榴树下听临院阿宝扯着嗓子背书。
春秋两个时节的衣裳本是能通穿的,可换在景深身上就不同了。
深秋隆冬过去,少年个子不知觉间拔高不少,旧时华服上身后短了好一截……
“可是太奇怪了些?”景深如是问院里二人。
夏意笑不可支,连泪花都笑出来,景深气翳,回屋换回厚且不华美的衣裳出来。
石凳上啜着茶的夏先生藏着笑,道:“待会儿去襄云裁几身薄衣裳就是。”
景深抱着福宝到梧桐树根下画小人去。
大致又候了一炷香,小院外就来了辆马车……唔,马儿拖着的板车。
林家儿郎驾着车,逢人笑呀:“教先生久等了,早间先去富贵叔家里借马儿用一用,这才来得晚些……”
他也想试试用马儿拉车到襄云须多久,若合算往后干脆借富贵叔的马车用,左右只三个铜板。
“三个铜板?”夏意一歪头问他。
“嗯,原本他想要五个铜板,我转身走时他就点了头。”
林大兴想起劝农那日他们同骑过这马的事,问:“你们给了他多少?”
“十个。”
“……”林大兴挠头干笑两声,才安心赶马来。
马车确比驴车快,快拢襄云时就远远见城郊外头许多人探春,旁观下进了襄云城门,经了一冬,襄云街头又热闹起来,货郎们走街串巷叫卖,时令花果等等。
先生先带着两个孩儿挑新衣去,夏意在一片粉色中挑了一身藕粉、一身杏粉,和她往日的衣裳比起来,景深着实看不出差别来,妄图和先生一起取笑她时却听先生好夸了番他家姑娘好眼光,到后来亲自给她挑了件水绿色的……
看来先生也只是闭着眼夸她的。
景深挑衣裳时,先选了他最爱雪青色,比黛紫浅的一种紫,后挑挑拣拣,撞见身蟹殼青的,这个颜色……与夏意那条水绿裙子相似。
于是他状若没多想地要了它。
单买成衣不够,先生还教店家娘子重新给夏意量了下身段,这才是给她五月里及笄备的新衣,在耳屋那端挑式样、颜色又花了好久去。
景深在外头腿都站僵直了,无趣看着人进人出,问一旁笑得霁朗的先生:“先生不累?”
“不累。”
景深闭嘴,却听先生主动说:“尝陪夫人买过衣裳首饰。”
是以站这么会儿不累的。
处于下风的景深:“我也曾被夫子罚站过大半日的。”
“……”
这时夏意才从偏屋出来,脸色有些恹恹,景深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犹豫下,还是说出来:“方才量身段时腰身粗了一圈儿。”
景深笑戏:“过年吃了那许多,能不粗么?”
“我吃的不成比你多?”
“可今儿你也见着了,我是往高长的。”他说着还比划一下。
两人相识越久,相处就越不和睦,此时左拌一句右逗一句跟在先生身后出成衣坊去,往市上买米面、艾粉,以及祭墓用的纸钱果食……
已败下阵来的夏意一副气包子模样,景深看她不睬自己忙又慌神来,小声道:“我去书铺给你买书可好?”
她摇摇头,近来可不想看那等闲书了,心思本就古古怪怪,恐越看越爱胡思乱想了……
“那——”景深张望,“那纸鸢如何?”
夏意朝他指的方向看,摊铺上头挂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纸鸢,旋即没出息地点头嗯一声。百花、燕子、蝴蝶、胖鲤鱼……看得人目不暇接,挑来挑去才选了两个不同花色的蝴蝶纸鸢。
结果回去先生边上时教他轻斥几句不许胡跑的话……
晌饭在小酒家里用些小菜,先生又领着夏意去首饰铺瞧。
姑娘家笄岁自是要有根好发簪的,先生不欲在这小店里选定簪子,而是同店家商量可否去府上选支新式样的巧饰来,这事只消多给银钱,便无不妥的理。
这端谈事时,那端夏意正磨磨蹭蹭挑着首饰,边问景深:“你觉得哪支好看?”
被问话的人心不在焉:“都成。”
“那你觉得哪对坠儿好看?”
景深瞧瞧她耳垂上的透红坠儿,又扫眼店里姑娘面前摆着的,道:“你耳朵上的好看。”
夏意笑,摸了摸耳垂上挂着的小粒坠儿继续挑新的来。
景深则在一旁暗暗不快。
他生平头一次给姑娘买首饰,不是在京中最大的宝珠阁,也不是在襄云最大的珠宝首饰铺里,竟是在襄云路边的小摊上……
说出去定成人笑端。
“景深,你瞧这个!”
他挪去看,是对有留苏的耳坠儿,一旁还有些玉坠儿,想了想指着一副说:“这对搭你那件水绿色裙子好看。”
夏意便点名要他指的一对,卖耳坠儿的姑娘寻小盒装放时景深就凑近她边上,摸着鼻子说:“待我家去,给你挑最好的首饰来。”
她抬眼看看他,脑内一时间百转千回,想问他还会不会再来若榴,可一想来去路上要耗近一月之久便没再问。
这时先生事谈妥当,过来结了帐才又领着人往下个地方去。
一日几乎走遍了整个襄云街头,大小物什买来饶是有三人也难抱动。
夏意抱着她的衣裳首饰,看一左一右两人都热湿了鬓角,后悔些:“早知如此,该先放些去车上的。”
“你累么?”景深歪头,垂眼问她。
“自然累的。”
“我帮你啊。”
“嘁,你比我多出一只手么?”
“我头上还能顶的。”
夏意笑粲,夏先生斜窥二人一眼,不作声色地停下,整饬下手上东西才跟上,走至二人中间才罢休。
“先生,你挡着我们了。”景深说完就绕去另一边和她说话,先生皱皱眉,心道这小子话恁地如此多。
越若到了马车边上才这话多的小子才停歇下嘴皮子,在茶铺用了几钟冷茶才长吁短叹,夏意兀自埋头捶腿,直到上了马车才洞快。
马车抵暮而归,先生再三谢过了林家儿郎才抬着东西回院,用过单陋飨饭后就预备起明日去坟茔的东西。
景深大抵是触景生情,也帮着父女俩拾掇起东西来。
***
夏夫人的坟茔在村外一处杏花开得好的地方,粉色落英铺在路上便似无人之境。
从天色熹微时出发,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这处,杏花天的杏花林,沾着露的花瓣纷纷落下就成了场杏花雨,扫过人发顶肩膀才到地上。
今日夏意如愿换上了春衣,正是新买来的那身杏粉衣裙,纵使是在扫着墓地四周的尘网,也像极了杏花林里的小仙子。
景深在远处杏树底下看着,终归是外人,不敢打扰长眠之人。
只是对于这位像是蒙了几层纱的夏夫人,景深好奇不已,此前耳闻过几回,于他看,先生的夫人该是聪颖慧丽的女子,夏意也同他说过她娘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话,这定不是俗人会的东西。
到杏花花瓣上的露珠蒸干时候,夏意先从坟茔前过来,悄声道:“爹爹还有话要和娘亲说的,我们只等着他。”
“嗯。”
静默等着时候,夏意忽说:“过几日,我陪你去河畔。”
陪他在河畔烧纸钱给他娘亲。
知晓她是怕他难过,景深弯唇笑了笑:“我娘定会喜欢你的。”
“为何?”
“你是第一个给她做寒衣的人,她不稀罕你稀罕谁?”看她得意,他又补一句,“我娘亲素来喜欢傻乎乎的姑娘,那时家里添了个叫阿圆的堂妹,她恨不得日日去看她。”
“哼。”
景深安静坐在石上笑,看先生在坟前烧他写的书信诗词,视线又落回夏意身上,少女脸颊白皙,杏腮在杏花林的映衬下染了薄粉,与那日在月下时红得一致。
“有句话……”他忽然开口。
夏意转回眼。
“有句话近来一直想说,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
“你近来——”他定定瞧着她脸蛋儿,缓慢伸出根指头去戳她脸颊,停在左边梨涡上,徐徐道,“你近来梨涡也变浅了……”
“嗯?”她不解偏头。
“你昨儿不是说腰身胖了么,有没有想过,其实你脸蛋儿也变圆了?”
第47章 春气暖
寒食后一日乃是清明, 三月伊始。
皇家祭陵、百姓拜祖的日子,夏先生家里却无这事……
早失怙恃,从记事起就已住在省城慈幼局中,有妇人说他本姓夏, 生辰在上元佳节, 却说不出他父母亲人是谁, 时日久了, 他便也变得不在乎。
幸而聪慧好学,做工之余抄抄书, 或是蹲在书院墙角下听书也学得一二道理去……机缘巧合下, 他教一位姓孟的先生撞见,孟先生瞧他机敏,多盘问他几句,此后几日更是默默观察他, 愈发觉得他资禀过人,便在回京前问他可愿随自己回京念书的话。
那时尚不及十岁的孩儿呆呆邓邓, 念书这事是他从未奢想过的,他遂问那孟先生:“若我去京里读书,还会有睡觉的地方吗?”
慈幼局里与他同住一屋的小兄弟, 才来时浑身秽臭,听是没住的处所, 在庙里避雨时给人打了……他不愿那般脏兮兮的,哪怕给米店扛五六袋米他自己也不脏的。
孟先生听了他的话,朗声大笑:“学院里遍地皆是能住的地方, 你想一人住一间房都是成的。”
念书与干净的房子,是年幼时的夏先生最渴盼的东西,于是他十岁那年就随孟先生进了京城。
通都大邑,大千玩乐并未蒙了夏先生眼去,同宿生宝饰绮绣也未萌慕艳意,自始至终都记着孟先生的话,勤恳踏实,天子脚下矜贵子弟都知晓孟先生有这么个好学生,大都与他交好。
原本众人眼中将来堪当重任的大才却在秋闱前离了京,此后十余年再未听闻过这人消息……
若榴地小,先生将悬杪堂打点得比他曾呆过的学堂还要整洁,闲闲过着日子,昔日朋友甚少还有往来,更莫说去祭不知在何处的先祖了。
听了这席话,坐在柳树上的景深许久才回神,问:“那先生为何会突然离京?总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忽地就离开……”
树下少女拍拍袖子,轻飘飘哼上声:“今日的日额已用没了。”
实则是她也不知为何了,这些还是听她娘“说”的。
树上景深没再揪着这事不放,而是因她的话气笑来,问她:“如今已是三月了,如何还要定‘日额’?”
自那日杏花林下他说了句实诚话后,她便端出气包子的秉性,每日与他说几句话都定好来,称作“日额”,说等到三月清明再同他正常往来。
更惹人笑的是,有时分明是她忘记这事先开口来,也要扣在他头上,吃饭时都不忘鼓着腮帮子,就像他曾在深林里头见过的松鼠似的。
处在下风的夏意又哼一声,问:“你还没摘好么?”
景深笑,抱着树干上搁着的一捆嫩柳枝一跃下地来,分了一半去夏意手上。
今日她穿着那条水绿色的裙子,咳,他也穿着那身蟹殼青的……
折柳本就要穿应景颜色,他默默想着,目光又落去夏意脸颊上,脸蛋比别的地方都要有肉些,软白的让人想揉一揉。
可这是个逾矩的念头,景深有些遗憾地垂下眉宇,顾自弄起手上柳条来,一边往小院回去。
经了寒食日,小院门楣上已挂上了好几串柳条穿好的“子推燕”,雏燕便对着面粉和着枣泥捏成的燕子吟吟不停,福宝日日在阶下张望着脑袋,恨不得吃东西也能仰着头。
进院里时先生正在庭边浇灌冷饭瀋,等清明雨后就能生些青翠苔藓出来……因二人脚步轻,他也想着事就没听着人走近,直到发冠上被人丢了样东西,头略觉一沉他才搁下葫芦瓢转身。
一袭浅绿色衣裙的小姑娘头上正顶着个绿油油的柳叶帽,背着手认错:“爹爹这般高,只能用丢的了。”
说完又念一句俗语:“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夏先生想着理了理柳叶冠,摆端正了才摇摇头问她:“写清明的诗会背几首了?”
夏意:“……”
所幸先生只是这么一问,没再说别的,只重新拾起葫芦瓢沃饭瀋养青苔,夏意忙溜回石榴树下找景深,他比划着做了一半的柳叶帽请教她,两人便头抵着头窸窸窣窣忙碌起来,直到景深也戴好绿帽……柳叶帽才又去寻别的事做。
傍晚河畔,村人们陆续烧纸钱时夏先生也领着二人去祭已故之人。
翌日傍晚同样,为了景深娘亲又烧了许些,蹲在火堆旁的景深像个小孩儿似的,同他娘说了好些他爹的坏话,说着说着左耳就红烫烫的,于是乎一口咬定是他爹也在说他的坏话。
若非时机不对,夏意真想笑上两声,心下好奇想景深爹爹会是什么模样。
初时听说他是为了景深堂弟才送景深来若榴的,就觉他是个偏心爹爹;后又说要让景深在若榴呆上一年,又觉是个狠心爹爹;再后来听景深说许多同他爹爹斗嘴的事,偏心和狠心之上又添了个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