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甜院——樱桃煎
时间:2018-09-15 08:05:28

  有些不安,还有些不爽,于是先发制人问他所为何事。
  易寔仍旧是神色淡淡,轻笑声道:“我不知你是如何看她的。”
  这个她,除了是夏意还能是谁?
  他绷着唇,眉宇间夹着少有的凛冽:“有话直说。”
  易寔也就听了他的,直言道:“她从来都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除了被狗追以及阿双走时哭过,其余时候若想从她身上寻一星半点的不快都是难事。是以我不希望你惹她闷闷不乐,不论……不论你是何身份。”
  听过这话的人闷声不语,像是教这番话戳到了喉咙。
  他莫名其妙地与她生气惹得她难过这好些日子,原来是在她身上难寻的不快。至于易寔后一句不论他是何身份的话,他已无需再问。
  “我会与她道歉的。”纵是少年气性,他还是收敛着说了这话。
  易寔却没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在你来若榴前,我以为我会娶她的。”
  他心下蓦地一紧,不由捏紧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娶她?”
  易寔轻笑声:“自小就听人揶揄过,连同我娘都常说长大娶小意的话,那时年幼,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事实如此。
  “然而长大后才知结发为夫妻并非有了父母之约就能完满的,终归是要两情相悦的……更何况,先生也从未说过这话,就算他待我如同亲人也从未提过。
  “他是世上最爱小意的人,我自知比不过他,更知我对小丫头的这丝渴盼其实是来自他人的揶揄之中,或许我从来只待她如妹妹,亦或许等她长大我就会心悦于她,可我并未从她身上看出半点会心悦于我的蛛丝马迹。”
  至少,她从来没有为他伤心过,更不会为他绣那等彰显亲密的小石榴。
  好长的一席话,景深听到最后已不自觉地松懈了敌意。
  “你作何要同我说这些?”虽然他好像受用了些……
  易寔脸上总算露出了些微崩塌,后才微微提唇笑了笑:“景深,或许我还有机会娶她。”
  他第一次没叫他景兄弟。
  话语堪堪落地,里正就叫他走了。
  落在后头的景深心又是一沉,身上某处本已松了的一根弦又教最后这句话拧紧来,连带着脸色也紧了紧。
  最初的“不解其意”终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酿成了“半知半解”。
  这番话就像一团卵石,不锋利,砸着人却又钝钝的疼,也不知砸在哪处,摸不着看不见,只在偶尔对上夏意眸子时会砸他几下。
  桑林里的笑闹声渐缥缈,身侧夏意、小满与易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景深撑着下颌,透过树梢望着云想,这块卵石究竟身藏何处?
 
 
第49章 窗影畔
  谷雨后五日便是易寔几人往县学去的日子, 此去未有太多离愁别恨,这全归功于若榴离襄云较近,去也便宜,归也便宜, 于是人去后也都各自散去。
  此事毕, 蚕月亦只剩十日, 老天干脆连下十日雨, 正好迎了扦插石榴所需。
  雨天自然不能在石榴树下读书,两人将战场挪回先生的小书屋里, 可景深发现, 这小姑娘愈发不用功了,一首诗还没背好就抱起她的绣篮子绣小物件,还颐指气使地让他画豌豆荚和樱桃给她。
  “还未摘下来的豌豆荚?未曾见过,不会。”
  “那就樱桃。”她说着从盘里拈了颗樱桃送进口中, 继而埋头绣手上的香囊。
  景深丢下书,坐去她边上的交椅上, 伸长脖子问:“这是绣给你那小姐妹的?”
  “嗯,我也不知送什么好,只有绣些东西送人了。”
  “可是她生辰快到了?”他意有所指且意味深长地问她。
  “嗯, 四月十八,今岁小满后两日。”
  “噢?可是正巧大你一月?”
  “可不是巧么。”她说着手上动作一顿, 仰头看他,“但不及我二人巧啊。”
  同是夏至日生,虽不同年差了两天……
  景深教她这话取悦来, 脊背挺得更直,暗示道:“你这兰花香囊绣得挺好,适合姑娘家。”
  “那是自然。”
  “……”
  “对了!”夏意又抬起头来,眸子亮亮的。
  景深打起精神,心道她可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然下一刻就听夏意说:“豌豆荚和樱桃就别画了,你替福宝画一幅画儿罢。”
  “……”
  “还有噢,等立夏后我就去芝婆婆那儿呆十来日,只有早间能陪你玩,到那时你同福宝玩罢。”
  “……”
  景深终铩羽而归,在桌前逮着笔半晌也落不下去,愤愤时竟瞥见夏意在偷笑吃樱桃,撂了笔一迳回他屋里去。
  他都为她的生辰备了礼,她却不晓得送些东西给他,还差使他画福宝,想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呆子。
  等腹诽够了他才又出门把弄得脏兮兮的福宝找来,一朝春夏改,正是福宝掉毛时。
  为了画它,景深恨不得把它绑起来,实在闹腾,上窜下跳身上的绒毛都漫天飘,于是只好耐心等它睡了才慢吞吞画。
  画好时已近日暮,瞧着画,他忽然想起上次去延祚先生家取画时他说的话。
  那时延祚先生正收着几幅要拿去襄云卖的画儿,他一见就大肆称赞,延祚先生听他有意学画,便说若是想学画能去他那儿寻他,还谦虚道虽他画功不精,却也能教他一二。
  景深虽有若极师父教导,可夏意也说得在理,三人行必有我师,延祚先生与若极师父属同一画派,与他多学学定是良多好处的。
  更何况,离京这许久,没有若极师父的教导画功指不定不如从前,若是回去教他看了定又是一张冷脸,他可不愿见,所以那时便同延祚先生说愿学一二。
  只这许久一直没去罢了,既如今夏意有了忙活事儿,他也能每个午后去请教请教,也不算哪般无趣了。
  主意就此打定,此后几日雨天又是寻常过法。
  及至四月初雨停,初二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
  立夏日必备三样东西乃青梅、樱桃与鲥鱼。然鲥鱼出扬子江心,非寻常百姓能得,故只能用河里鱼虾替代,夏先生又在厨里大显身手做了条号称“假鲥鱼”的边鱼,颜色玉白,瞧着便诱人。
  再有正是夏初林笋盛时,做了道傍林鲜,更重要的是姑娘家当吃的豌豆,立夏日吃豌豆荚,便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姑娘们皆愿多吃,除豌豆荚还有豌豆糕……
  景深统统吃得欢快,比先生加夏意两人吃的都要多,哪里还有半分的矜贵在?
  午歇后夏意从屋里取了几根五色丝绳出来,自己腕上系着根,到堂屋时只夏先生在。
  “爹爹,你的绳子。”
  先生一笑,接去戴在腕上,如此来,他身上的光彩除了袖摆上的小红石榴,就是根五色丝绳了。
  “景深还没起么?”
  “想到是。”
  “那我先给李叔他们。”
  于是跑去临院给李叔、阿宝以及阿溟三人各一根彩绳才回院绣小花,先生稍坐了会儿就去不远地方与村人买樱桃了,唯有景深还在屋里大睡着。
  如今他吃得越发多,睡得也越发久了。
  这话有几分耳熟,像是从李叔那儿听过,好似是……好似是前几日他提起他养在含玉的猪时说的话。
  咳。
  景深才不是猪,他比猪俊郎千万倍的,是书里说的清隽佳公子。
  “这是什么?”睡醒的清隽佳公子忽然出现,指着她腕上的彩绳问。
  她抬头,猪头——景深的头就凑在眼前,她毫不拖泥带水,一掌推开,掌心挨着他脸时还发出声清脆声响。
  景深:“……”好疼哦。
  “我,” 她咕呶声,“我不是成心的。”
  若是成心的还了得,景深便自认倒霉坐下,夏意这才从篮子里拿出另外一根编好的五彩绳给他:“这是立夏绳啊,京城没有么?立夏戴上立夏绳,整个夏日都不疰夏的。”
  京城就算有,也是男儿家也不戴的,至少他没戴过。
  “且信了你。”他接过立夏绳,往左腕上戴却怎么也戴不好,遂长臂伸去她面前,“你帮我系。”
  “噢。”她乖巧上手。
  夏先生装着一篮樱桃回来时就见这场景,眼皮一耷拉,走近冷声问:“便是绳子也不会自己系吗?”
  景深有些慌,解释道:“只手系不上。”
  说完见先生手上也系着根一模一样的彩绳,心下失落几分,原不是他一人独有的。
  无怪,谁让他是小姑娘的爹爹。
  可待他吃够了樱桃,见着梧桐树上系着彩绳的阿溟后就彻底丧了气,原来不止他和先生有,其实连外人阿溟都有。
  她可真是心好得很,保不齐她还给远在襄云的易寔做了,想到这儿景深又添郁怅。
  哼,立夏快过罢,教她早些去芝婆婆那儿待着,免得气他。
  ***
  话虽如此,然到了立夏后见不着她的时候,他又不住去想她。
  看他久不动笔,崔祜唤他声,景深这才回过神来……谁能想到,延祚先生让他画幅夏景图他都能想到她呢?
  画什么不好,偏要画夏景图?
  他叹惋声,想不到什么夏日景致,便画起此前在若极师父山居住所所见之景,松偃龙蛇,却也瞧得出作画之人心生粗浮,此画一个午后自是画不好的,延祚先生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来,遂教他早些回去吃飨饭。
  得了这话的景深像脱缰野马那样跑了去,崔祜在他走后才绕去未画完的画前边儿,凝神细思,竟觉得有些眼熟,不论是景致还是神.韵,可久住若榴十余年,他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
  初夏槐风细,一路跑到芝婆婆家院外的景深全靠这微风解热,斟酌会儿才敲门。
  快便听屋里人的声音,然后夏意就来开了门,看见屋外人是景深后一脸惊奇:“你来做甚?不是去崔伯伯那儿学画儿了么?”
  “我等你一道家去啊。”
  “噢。”夏意应声时以星速砰地关上门,掉头跑回小屋里头。
  门外碰了一鼻子灰、吃了闭门羹的景深咬牙,这又是哪一出?半日不见就是这样气他的么?牙疼。
  幸而她还晓得来开门,脸上依旧是那副无辜的笑吟吟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与他道:“进来罢,芝婆婆说想你呢。”
  说着还同他吃味,道:“芝婆婆才认识你几月罢了,对你快赶上对我好了。”
  景深不满于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低声咕啜一句,她没听清,也没打算听清。进去屋里时桌上只摆着樱桃果食,竟一个绣花篮子也没有。
  芝婆婆看他,乐呵招去边上说话,又张罗了好些吃的给他,景深与宫中太后相处时候多,深知如何能讨老人欢欣,左一句有一句把芝婆婆哄得直乐,三人直说笑到日薄西山时。
  回去路上,景深如同往日那样放缓步子配合边上的矮个子姑娘,走到老楝树底下时忽道:“往后几日我早些画好,来陪你可好?”
  若是平日自然是好的,但他偏偏要这时候说。纵使有犹疑,她也万万不会拒绝景深的啊。
  “好啊。”
  她还是应了他,乖巧点头,心想反正也才四月初,而且,芝婆婆看了他也是开心的。
  “你要是再敢让我吃门灰,我就—— ”
  “你就怎样,你要打我么?”
  “哧,谁敢打你,碰一下你手指头都不敢的。”
  她微沉默会儿,出言叫他:“景深——”
  “哼?”
  她歪仰着头看他,笑着伸出根指头轻戳了戳他手背,离开时不经意地在他手背上划过一截。
  那一刹就像是教烛苗烫了下。
  须臾她笑出了梨涡,问:“你害怕吗?”
  他攥了攥拳,藏去另一边的胳膊底下,同时也转开目光,僵着脸道:“怕得要死。”
  “哦。”
  两人仍旧漫步走着,夹路风来,卷带着隐隐花香。
  少年屏息一瞬,没有预兆地开口:“日后不许这样戳别人的手。”
  路有蜻蜓蛱蝶飞……夏意就像那只蝴蝶,翩翩然不知所向。
  景深好似也顿了顿,而后盯着那只蝴蝶解释:“我是说,他们也会怕的。”
  “哦,不戳你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戳你?”
  “好。”他将手伸去她面前,一如立夏那日戴立夏绳那样,“戳罢。”
  余下的归家路上,景深任由夏意在他手上戳来戳去,不痛,反而酥酥麻麻的,直到夜里那感觉都未散去。
  戳她的人又何尝不是,夜里守在窗边,撑着脑袋看手,像是上头有万语千言怎么也看不尽。
  庭院中月光落下梧桐清荫,少年像初来若榴时那样搬了把交椅到院里坐着,不过此时已不是望月思帝京了,而是枕着椅背看还亮着昏黄烛光的屋子。
  他还记得好久以前因她在窗内喝了杯水,他也回屋喝了杯凉水,比深秋夜里的月光还凉。
  今日纸窗上小姑娘的影子竟像是呆住了,半晌也不动一下,不成是睡着了?
  虽天日渐暖和,夜里终归还是凉的,可他现在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并不敢贸然敲她窗。于是头脑一转、灵机一动,借着上弦月微弱的光在院里寻了块小石子,拿在手上轻掂了掂才往她窗槛上扔。
  好不清脆的一声,连虫子都噤声一瞬,更不提里头只是个小姑娘了,登时吹灭了灯跑去床上,放下床帐裹紧寝被,紧挨着眼像是听见了门的吱呀声……
  心砰砰跳到夜半才安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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