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驾着马回富贵叔家,一路回到小院时先生正坐在秋千上噙着笑候他们,吓得两人赶紧乖乖站好。
到午后念书时,好巧夏意在书上看到个“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典故,懊悔不已,只恨方才没凑去马蹄上闻闻。
景深撑着下颌,懒拖拖笑:“既闻不到马蹄想,不若闻闻自己脚丫,今人景深有一句‘踏花归来猪蹄香’……”
不巧的是这话落到夏先生耳朵里了,于是是日傍晚,景深又只有一碗儿面吃,而另外二人碗里除了面还有猪蹄。
第45章 巧言语
此后数日收花日、社日、春分相继而来, 百花有成的时节里,小院柴房外的房梁来了只燕子筑窝儿,日日架架格格叫。
春分这日多数农人们赶去村外半里地的池塘栽藕,妇人姑娘们便缘着阡陌小路采挖野菜, 有人更甚在河畔烧起野锅, 野炊春菜打牙祭, 小孩儿则忙不迭钓鱼、粘雀嘴。
除了在松然首府院试的少年郎们, 余下人大都是忙碌并自在着。
夏意跟小满、二月各采了半篮儿野菜后就坐在一处说起知心话,谈的便是及笄一事, 因林二月生在二月里, 再过几日就及笄,小满生辰在四月十八,夏意又只小她一月,故都在眼下……
抱着菜篮子的林二月忽脸颊彤红, 小声道:“其实还有件事没同你们说。”
“甚么?”
“前儿个陆伯伯来我家说亲事了……”
小满大惊:“你要成亲了?”
二月赧然递一个白眼给她以及堪堪合上嘴巴的夏意,道:“你才要成亲了, 不过才谈罢了,我爹娘说好歹让我呆到十六再嫁人的……”
“我不想嫁人,不想及笄!”小满这会儿忽然来了脾气, 扔了块石子进河里,当即听见小鼻涕大嚷声她把鱼给惊了的话。
没搭理那边, 夏意也附和小满道:“嗯!我也不想及笄,不想嫁人。”
这回轮到小满欲言又止地看她眼。
“哼,你们两个, 姑娘家大了总要嫁人的。”
二月咕哝,那端她弟弟忽跟一个小皮猴扭作一团打了起来,忙跑去扯人,不会儿小满也教她娘叫过去,夏意只有起身寻景深。
他和阿溟、阿宝正坐在人群下游钓着鱼,她蹑手蹑脚靠近,最后停在景深后头拍他肩膀。
前头垂钓人哧笑声:“别拍了,早见着你了。”
“好喔。”她答应得利落,然后从腕上挎着的篮子里寻出一朵又大又粉的野花儿,插在景深发冠上盈盈欲笑,叮嘱他,“不许摘下来。”
景深:“……”突然不想钓鱼了。
阿宝还在一旁闹啾啾:“阿深哥戴粉花儿真好看,比小意姐姐还要好看。”
于是阿宝的发髻上也多了两朵粉红花儿,一左一右,一点也不像男子汉。
唯有阿溟,聪明躲远,观望几只菜花蝶在他们头上打旋儿。
长日下来比扫了整个学堂还累,景深整日都顶着那粉花儿,连先生见着都会打趣几句,好在夜里饱餐一顿雕菰饭搭柳叶韭,将他受的委屈都冲去。
往后两日依旧晴明,百花争妍的时节夏意每日都想着采花儿回来,功课和刺绣却还是不能落下的,忙刼刼却也欣欣然。
到十八时,院试完的学子也从府上回来,村人们忙里偷闲也要去问候几句。
李叔带阿宝去里正家时适巧看见临院两个荡秋千的人,笑问:“先生可在家?”
“爹爹去杏子坞取酒了。”
“小意姐,我和爹爹去看阿寔哥,你们去吗?”
夏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道:“去的,怪到昨晚听见驴车声音了,原是夜里回来的。”
喃喃毕了回头问景深,他正打着哈欠,听她询问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
因易寔回来,里正一家这早竟都没下田去,个个儿都喜洋洋坐在院里或是堂屋里头跟来人谈天儿。
许是因那日河畔边的交谈,景深总不愿正眼瞧易寔,在人前敷衍几句后就缩去角落摸猫儿,易寔也乐得如此。
然而才和夏意说了几句话就教几个小孩儿围住,无奈之下让小满给她取东西去。
往偏堂去的路上她问小满:“易寔说的是什么东西?”
小满努努嘴,语气微酸:“我三哥对你可好了,听说府上有石榴味的糕点,回来时特地给你捎了大包呢。”
夏意听后一时不知滋味,寻思想拿什么还他人情。
小满看她沉思模样,忙说:“我就是瞎拈几下酸,三哥说这是谢你,之前你不也给他做了软锅饼和千层馒头么?”
“可那是景深帮着我做的……”说这话时小满已将一包沉甸甸的糕点交到她手上。
“你是不是——”小满再度欲言又止。
“我是不是什么?”夏意问小满,看她不高兴地瘪嘴慌张些,“你怎么了?”
“我三哥人很好的。”
“我知道啊,怎突然说这个?”
“我三哥快十八了。”
“……”
夏意先是一头雾水,尔后眼帘低垂,软声说:“我还知道你二哥快二十了。”
“小意——”小满拖长尾音叫她,无奈恼丧却又不敢挑明,毕竟这话只是她娘让她提及的,若是惹了三哥和小意不高兴又怎好。
“嗯,这个糕点好好吃啊。”夏意转了话锋,边取了一块往小满嘴边凑。
本不乐意的小满在唇瓣挨着那块糕点时就屈服下来,小口吃着,闷声说:“屋里潮,出去罢。”
出去了,这事儿也就翻了篇儿。
到了外头时,夏意已重新封好了纸袋儿,抱着去易寔面前道谢,易寔面上漾着清浅笑意,瞧上眼院里逗猫儿的景深,勾了唇角问:“跟他和好了?”
夏意眨巴眨巴眼:“你怎知我和他吵架了?”
“阿宝早就同我说了,整个学堂的人都知道你们吵架的事。”
“……”夏意撇撇嘴,心想还得再给阿宝戴几朵小花儿。
“头上是什么?”易寔忽然问,说着手伸将去她头上,摘了根绿油油的草下来,满脸好奇,“这是姑娘家新稀罕的么?”
夏意:“……”这不是,这是景深插在她头上的。
想着她转头看景深,哪想直直对上他眸光,此时的景深就像被逆着抚过毛的小兽那样炸了毛,凶巴巴瞪着她。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转回身又跟易寔说了几句院外才又来了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爹爹,原早间去杏子坞取的酒就是给他最得意的学生送的……
易寔一时哭笑不得,他人凑这热闹便罢,怎先生也来?他这只才考完,结果若何还不得知就如此,考上了又该如何?
先生一来,院里村正和易家二叔也都回屋来跟人说话了,夏意便退到院里。
她跑去景深边上质问:“那草又是什么时候插来我头上的?”
景深头也不抬,哼哼道:“反正有人给你摘下来了,还问作甚?”
“噢。”简单应上声她就坐在他身后的石凳上。
没多会儿景深就憋不住了,松开叶子站将起来坐在她对面,望着她面前的纸袋儿巴巴儿问:“这是什么?”
“这是易寔从府上带回来的石榴味儿的糕点,你要尝尝么?”
一听是易寔捎的,他当即拒绝:“不要。”
这会儿离了景深魔掌溜达几圈的叶子又跑回来,大抵是找不着人玩儿,想往夏意腿上去。
夏意稀罕抱起它,笑弯了眉眼:“叶子它比福宝轻呀。”
“你日日给人做好吃的,自然如此。”他话里有话,想到那时还帮着她给易寔做什么千层馒头就是满肚子的气。
夏意定定睨他一眼,敛了敛眼睫没再吭声,单抱着叶子候她爹爹。
近午时时先生才从堂屋里出来,满脸笑意带着两个呆豆子家去,走在路上又不听二人言笑,好不自在地问:“这又是寻了什么别扭?”
“没别扭呀,是么景深?”
“嗯。”一点也不是,他别扭着呢。
夏先生匿笑,想起一事说道:“早间去杏子坞时遇着延祚兄在外头画画儿,与我说有幅画才上好真是要给你们的。”
“给我们的?”
“噢?你们不知这事?”
夏意晃晃脑袋:“崔伯伯可说几时去取了?”
“倒没提及。”
景深脚步放缓,在父女二人身后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去罢。”
夏先生看他掉头去,不知想到什么微笑了笑。
四之月日头一高,天便也热起来。回去小院后,夏意已热得鼻尖冒汗,坚定拒绝了福宝送来脚边的腻歪。
可有先人们“春捂秋冻”的话在前头,先生才不许她这早就减衣裳,但希冀总是要有的,缓了缓热意,她就跑去厨里问:“爹爹,几时才能换春衣啊,今岁好似热得早些……”
先生自然也热,却只擦擦汗说:“去看你娘时再换。”
夏意听了这话,轻轻嗯上声就乖巧帮起忙来。
二月廿七便是夏夫人的忌日,在此之前先生需放几日假,去襄云买祭墓所需以及清明时物,还会在屋里写好多好多文章诗篇预备届时烧给夫人……
“今岁多挑几身漂亮衣裙,让她瞧瞧快及笄的小意。”先生舀米时笑道。
夏意听见及笄二字,似是想到了什么,忽提着菜刀问:“待我及笄了,爹爹会让我嫁人么?”
幸而菜刀在她手上,否则谁能拦得住先生想挥刀的冲动,听了她这话心下激起千层浪,锁着眉声音微凛冽地问:“谁同你说什么了?”
“没人说什么,只是听二月说如今有人去她家说亲事了……爹爹,我不想嫁人。”
有了后一句话,夏先生胸怀里的汹涌波涛总算平静些,尽力显得沉稳道:“不嫁人,我们小意还小。”
“嗯!”
得了这话,夏意安心切起小姜来,只有先生还皱着眉头想事做菜。
景深直到饭菜快做好时才回来,圈着一轴画,额上许多汗,同样也回绝了渴望亲昵的福宝。
夏意出庖房替他斟杯温水,笑问:“不成你是跑着回来的。”
分开这么会儿,景深也不别扭那事了,直言肚子饿了想回来用晌饭就跑起来。
她笑上声,去接他手上的画:“画的什么呀?”
景深叼着杯子,哰哰唔唔道:“你自己瞧。”
画卷不长,展平后不足她两臂长,画上所画乃是块花草地与一小片碧湖,少年少女并肩坐在杨柳树下,身后不远处系着一匹棕马,正是驾马同游那日的场面。
“景深……”她喃喃叫他。
“嗯?”他仍抱着空杯子,垂眼看桌面。
“你不会和我抢这幅画对么?”
景深眼皮子一掀起来,心道不对!
“对么对么?”她又问,语气竟像是在朝他撒娇。
他没骨气地垂眼:“嗯。”
“你人真好啊景深!”
哼,巧言令色鲜矣仁。
第46章 杏花天
林二月生辰那日, 夏意送了一张桃花方帕给她,二月素来稀罕她的针线活,倒比从她这儿收到别的东西欢喜。
同天夜里阿溟给了景深一封信,说是睿王写的, 夏意晓得这事后心里又打了半晌鼓, 终在皎皎月光下蹿去了景深窗外。
笃笃敲两下窗, 好一会儿才从里打开。
他低头, 借着月光及屋内烛光看她,白净的小脸上浮着些红晕。
“你怎么不套衣裳呀?”
她问话时好似有些羞涩, 景深不由衔哂:“那你还看?”
“我就看。”
“你来作甚……”
“阿溟哥哥说你爹爹给你写信了, 他说什么了啊?”
景深古怪看她眼:“怎还管来了我头上?”
“我单问问罢了,你不说也罢。”说着作势要走,却教景深牵住了胳膊。
“我想说给你听。”少年嗓音低切,像是从岫壑里飘出来的。
夏意退一步回去, 抵着窗问他。
“清明后便是我娘的忌日,那位拗相公没说教我回京的话……”
初听这话时她顿了顿, 原来他同自己这般像,欢喜的日子紧邻着,难过的日子也如此近。
少年低低絮絮地诉着苦, 好久垂着头斜敧在窗框上,夏意仰着头, 踮脚摸摸他头,柔和道:“这般说来,你爹爹拿定的主意也无错, 你娘亲定不会怪你的,顶多在天上笑话你和你爹爹。”
景深望着她收回去的手,呆定良晌才摁住她脑袋:“竟敢摸我头。”
夏意屈着脖子躲过他魔掌,往旁边吹了吹落下的一捋发:“景深。”
“嗯?”
穿过庭院微风轻撩了撩她碎发,有些痒……
“我回屋了。”
“……”
少年支着脑袋望她,等门关上他才收回半个身子,却不知那间屋子里又有人推了窗探出头。
土膏欲动的仲春月夜,心下某处也像是破土冒出了小芽,痒剌剌的……
***
廿五日起就是悬杪堂学生们的休沐日了,这一次直歇去三月初的清明后,是过年和农忙时才有的欢喜,可功课少不得的,阿宝从头一天开始就坐在树下写字背书了,声音大到能把临院的夏意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