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倒没忘了回屋找两支蜡烛给他的事。
得了蜡烛的景深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浴桶,只得委屈用个大木盆洗。白日里那几个小孩儿倒没往他身上打,除了打人的腕子有些疼外身上并无皮肉伤,沐浴后便借着微弱的烛光胡乱往脸上抹药。
对镜仔细看伤时回想起了白日的事,不禁露出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过只是去散散心,却沿着河畔乱窜去了田地里,本就教油污了的鞋后又陷进湿泥里头,如此一来就教来得诡异的挫败感蒙上头。
不巧又听见几人在嘀咕,绕去看时是四五个树桩并坐的小孩儿说着话,隐约听见了“世子”、“夏先生家”一等词。登时一惊,只当自己的身份教人晓得了,不待多想便出去问几个小子,又与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些话,哪知一群莽撞的就动手打起人来……
夜里风又起来,吹得门又阵阵响,景深总觉得是有人推门,回神套好衣裳将水倒去茅屋。
天已大黑,夜幕上星星围着月亮一闪一闪。
他驻足院中仰头看夜空,连日来的郁结烦闷忽地散了些去,便颇有兴致地回屋搬了把交椅到院里坐下,将湿漉漉的发搭在椅背上静静儿看着星星。
明儿廿八,过几日就九月了,也不知那位拗王爷什么时候才许他回去?近些日子,恐只有度日如年四字才能解……
“赏月呢?”
身后冷不丁传来男人温润声音,景深头皮麻了麻,起身来叫人:“先生。”
月下的夏先生好像笑了下,嘱他道:“夜里风凉,去找张帕子擦擦头。”
“嗯。”他应声去屋里,出来时头上顶着一张干帕子,手上又抬了把交椅。两人并坐在月下庭院中低低叙谈许久才各回屋歇息。
因将傍晚时想辩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景深总算得了个好觉,翌日一早到堂屋时夏意将剥好小半簸箕的花生。
互相看对方一眼,谁也没说话。他坐下抱着饭碗用粥,觉得这比昨日吃的要甜得多。
他不哪般爱甜的。
“这粥是你做的?”
剥花生的人停了动作,歪头看他时点了点头,没忍住问上句:“好吃么?”
少年正色,不吝夸赞:“嗯,好吃。”
头回有外人夸她厨艺,小姑娘眉梢悄悄弯了弯。
二人间的氛围渐缓,后由她看着景深洗过粥碗儿才又回堂屋,方桌围坐一道剥花生。
花生壳在指尖裂开时发出清脆的“咔——”的声儿,粗砺外壳弹开时候指头有些疼,嵌在壳上未洗净的泥尘蒙上旧漆木桌。
“昨夜里你和爹爹说了什么?”
昨夜院里说话声低低钻进屋里吵得她都睡不好来,更要紧的是还惹得她好奇。
景深专注的剥花生,头也不抬:“与先生说那事我是被冤枉的。”
她停下动作:“嗯?你没打他们?”
“……”景深噎了噎,“打是打了,可那是他们几个欺人太甚。”
“他们三人先打的你?”
他忍不住吃了几粒花生米,放委屈了声调:“岂止三人,有五个的。”
“五个?他们作何要打你?”
景深皱眉,不为人知地难堪一会儿才与她解释,不过用的是避重就轻的说法,还稍改了改细枝末节。
“昨儿出去走时无意间听那几个小子合谋要来偷你家屋后的柿子。”是以……是以他们说的是柿子,而非世子。
因着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交谈打了起来,景深忍住不气闷。
“然后你就教训了他们,他们一恼就打了你?”
景深不再言语,夏意便认定是这般了。原来错才不在景深那儿……
她昨儿却偏听了那几位婶婶的一面之词跟景深怄气。他分明的好心却落得五人拳脚相加,若非功夫好些早教人打得缺胳膊少腿了。
愈想愈止不住后悔。
他才十五岁便没了家,如今连摔个盘子都愧疚难安,今日若没将话说明白,自己还要拿他当讨厌的人看……岂不是更可怜了?
“对不起。”她头像是要埋进装花生的碗里,低声和他道歉。
景深看着眼底脑袋,忽觉罪过:“又非你打的我,哪儿需你赔不是。”
夏意仍垂着小脑袋,将昨日旧话重提:“往后不会教人欺负你了。”
真不知姑娘家脑袋里想着什么,都见识过他打过的人了,怎还觉得是他被欺负了?他装模作样不过是想教她别跟自己置气啊……
无奈并着难堪,他唤她声:“夏意?”
“嗯?”总算有反应抬了头。
“我从未教人欺负过,往后更不会教人欺负,如今不过倒楣些,等我归家时早便没事了。”
夏意一愣,脱口问:“归家?你不是……”说到一半,后头几个字就被她生吞了回去。
景深接上:“无家可归么?”
“……我没这般想。”她小心看他眼,指尖的花生却要教她磨得平了。
“先生那时只说是‘暂且无家可归’的……”看她一脸费解,他解释来,“我来若榴是因我做错了件事儿,我父——父亲气怒之下就将我撵了出来,所以待他消了气就会派人来接我回去的。”
夏意听过后,耳尖比花生红衣还要红,难怪他瞧着不难过,原是她一直会错了意,咕哝着认错:“是我太笨了,胡思乱想许多……你莫生气。”
小心翼翼的模样景深都笑了笑:“我为何要气,我现在确实是无家可归的。”
她呆呆点头,好久才问:“那你家住何处,为何会到我家来?”
“家住京城,至于何故来了你家,我也不知。”不过看先生……许是父王认得的人。
夏意则在听了“京城”二字喔圆了嘴巴,尔后装作不经意地挠眉心觑景深,景深觉察回看她眼,她忙怯怯缩回视线苦剥花生。
景深:“……”
作者有话要说: QAQ前期的视角会常切换,想对比心境制造些微妙的误会。后期制造火花时就会统一些~这里我猜这本应该能写到30w字吧。
☆昨天有小天使问我是不是很喜欢石榴,其实这次的石榴是个意外啊。因为我一直很喜欢《夏意》这首诗并且越看越喜欢,然后有天突然就想——如果是在一个“石榴开遍”的小院子里怦然心动,一定会很甜吧。这也是改书名叫“甜院”的原因呐。后来发现石榴又名若榴,谐音若留,就觉得更有梗了……
第5章 悬杪堂
“这帘子是你绣的?”景深穿去厨屋时牵着蓝底青白花的帘子问她。
她点点头,听他夸赞几句才笑着钻去厨房。这回一进来就想起一事来,朝抱着小簸箕的景深道:“方才忘了问你,你昨个儿用了灶可是没灭火?”
也不知他胡塞了多少柴禾,早间过来时还有热气儿呢。
景深将簸箕搁好:“我省得了,往后用了就灭。”
夏意探他一眼道:“你若是不会,待会儿我教你。”
他这几日从未穿过重样的衣裳,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想来才不会进厨房的。
去墙根寻了几根柴禾后,她便坐去小杌子上生火,琢磨一会儿问景深:“景深啊,你家中可是有许多丫鬟?”
景深挑眉,垂眸审视她:“你问这个作甚?”
灶火前的小姑娘眸中倒映着橘光,思忖会儿却没说出究竟来,只说:“我从书上看来的,听说京城人最是爱找丫鬟的。”
“哪儿是京城人爱找丫鬟,世上但凡是富裕的家中多少都有一二丫鬟。”
“那你有吗?”
这话却难为了景深,王府自是有诸多丫鬟与小厮,不过……
不过他那执拗父王不懂教导真谛,偏把他当作是那纵情声色的纨绔,生怕他——是以院里人手从来不由他做主,长到十五了身边都只有几个粗鄙小厮,为此还惹来了许多嘲笑。
这时想了想,为顾及颜面掩去了这实话,反说道:“自是有许多的。”说完不够,还特意补上句,“还有两个貌若天仙从西域来的舞姬。”
一句话牵扯去了西域舞姬身上,说假却又不假,那日秋狝他总算见着许久不见人影的七叔,七叔说他去北方时在一个官员家见着两个绝色舞姬,便带回京来,还说改日送去他那儿让他这个可怜小子见识见识……
他确实想见识见识,不过大半不是想看那舞姬,而是想看将舞姬送来府上后他父王会怎么训七叔。
只还未来得及欣赏七叔“落难”,他便先受了“贬谪”。
夏意自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背后是怎么个弯绕事,听后只露出副了然神色来。
转去泡花生时听景深问:“要煮花生么?”
“嗯,一份煮,余下一份炒来。”她说着匀出两份来,“不过得等它泡上会儿。”
他负手立在案边,好学地看着她,待她备好了小茴香和油盐,便拉着他坐下谈起天来,多是问他些京城里的事……
景深随意拣了两样有意思的说,她比听说书还要有味儿些,景深见状也越发有兴致,心想早些时候在京城怎不觉得有意思,甚至还闹它无趣。
“还有呢?”她一双眸子清亮极了,像是装着几颗星星,眼周衬着浅浅的粉。
被人打得眼圈乌青的景深忽发现这个小姑娘原长着双跟他一样的桃花眼。
可真好看。
他久不作答,夏意又委婉问了声,语气巴巴儿的有些可怜。
“有是还有的,不过你案上的东西泡了许久了。”他冲案板努努下巴,“你若愿听,改日再与你讲。”
夏意应声跑去煮花生。
泡过的花生入锅,添了八角、小茴香与几匙盐搅和搅和,水沸后控成小火,约莫煮了一刻钟她便找热水泡另一份花生去。
那边锅里又焖了好一会儿,这边捞出的花生也晾干了,她转头央他:“景深,你能帮帮我么?”
“嗯。”
“将格子里那两只木碗儿洗洗给我。”
他照做,而后便有一碗带着淡淡咸香的花生到了他手上,瞧上去比才剥出来时饱满得多。
夏意又嘱他:“你再寻只大碗儿扣上,我炒花生去。”
“嗯。”景深捧着小碗去案台上,找到只大碗准备扣上时却又嗅到那浅浅咸香味……遂回头看眼夏意,她已将炒锅支好踩在小杌子上要动工了,原她炒东西时也要踩着小杌子,可真矮。
景深感叹着回头,放心大胆地拣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才扣上碗。
煮过的花生一入口,皱皱的红衣皮在唇齿间溅出爽口汁水来,口感酥烂,比甜的粥好……不过带着伤吃咸疼了些。
不到半柱香时候花生便炒好来,香味比起煮花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景深的肚子忽地猥琐叫了起来,好在教别的声音盖了下去。
再之后,他趁夏意洗锅时又偷吃两粒炒花生,比之方才的咸香花生,他决计更喜欢炒花生一些。
拾掇毕了夏意还不忘教景深哪般灭火,景深再三点头后二人才收好提匣出门去。
往学堂去的路上见着好些人,凡见着夏意都会问问一旁景深是谁人。待路过吴阿婆院前,夏意想起阿婆那“大姑娘”的说辞,梨颊微涡生。
***
“这是哪儿?”景深打量着眼前破旧老院问夏意。
“是芝婆婆家,芝婆婆便是教我习刺绣的人。”她边说边推开柴扉。
芝婆婆是外来人,所住院落其实系李叔家的老院子,自是比后建的夏家小院破旧。
“原你是在学刺绣?”他只当她是绣着玩。
她堆堆鼻尖:“嗯,我娘想我学的。”
话音未落,屋里头声颇显老态的声音:“可是小意来了?”
“嗯!芝婆婆,今儿我煮了花生。”她进屋招景深,提匣在他手上提着。
芝婆婆见小丫头身后还跟着人,初时还未反应,后瞧定了才疑惑声:“咦……这不是阿寔?”再又和景深道,“倒记不清你是谁家孩儿了,只记得见过。”
“芝婆婆,您可是记错了?他是近日才从京城来的。”
“噢?京里来的……”芝婆婆喃喃,靠在垫着毯子的交椅上。
夏意取出花生放去她手边儿搁针线篮子的桌上:“还热乎着,我煮得可烂了,你尝尝看?”
“好……”老人笑逐颜开,才吃了几粒几夸了她不下十句。
放在往日倒还好,可今儿个景深在跟前,她便不好意思起来,抓抓耳朵转去说些别的话。
这时忽听芝婆婆“噫”一声,随即转头问安静坐在一旁的景深:“少年郎——”
蓦地被叫了声,景深学着夏意叫了她声芝婆婆。
芝婆婆又瞧他两眼,问他:“还不晓得你名字,老太婆可能问问?”
“晚辈叫景深,尚无字。”
老人眸子竟亮了亮,敛息问:“哪个景?那个深?”
景是一国之姓,是为罕见姓氏。之前夏意问他时,他能甚么也不想地告诉她,是他料定这么个小姑娘不会想多来。
可如今对着这个芝婆婆时他迟疑了下,总觉她并非村里普通老妪,不过没当着夏意面说假话,如实答道:“景致的景,深意的深……”
芝婆婆垂头低声喃喃一句,两个人俱没听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