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下叫了几样小菜店内就又进来两人,身影魁梧,一眼就扫来窗边景深这处,景深只抬眼看看二人,他们便往另一端坐下。
这二人是昨日傍晚在茶肆时追上他的,却没靠近,只远远跟着,想来也不是抓他回去,许是担忧他安危才来。
景深没管二人,饱餐一顿后就拿着新衣回屋沐浴,天尚未大黑就早早睡了,朦朦胧胧间好似听见了夏意与先生的声音,然而醒来时他仍然躺在这个连名字也不知晓的客栈里。
失落会子便提气劲儿起来,近来他总是天没亮就醒,下了阁楼后在店里装了袋水,又拿了两块饼就牵马去。
客栈马厩外停着个马车车厢,较为破旧,昨日他来时还不在这处,是以多看上眼,此时一个裹着灰色头巾的汉子也进来柴院,看样子那马车车厢就是他的。
景深没再多看,牵马出去时正巧撞见跟着他的那二人进来,两人见他后当即顿首,景深单睨视眼就去。
马匹是那日临时寻来,脚力非那甚好的,他本想着六日就赶去,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第七日午间才拢若榴。
阔别年余,景深在远远见着李叔家屋子时喉头就微微哽咽,心里又存着少年委屈心事,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忍不得,又卯力骑快些,下马时险些没站稳。
正是八月廿三,与两年前他初来若榴时差不多时候,按捺着胸腔里的翻涌走去门边,却发现院门是掩着的,不过并未上锁。
他推门进去,入眼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小庭院,门旁种着晚崧的菜地、石磨、缀着许多石榴的榴树、梧桐树、秋千、井亭……全部没变。
不同的是,今次没有领他进院的先生,亦没有那个踩在条凳上摘石榴的姑娘。
手失落地从门环上松开,就听身后有人试探叫他:“阿深哥?”
他转过身,阿宝正仰头看着他,一脸重逢欣喜,奈何景深还不太想笑,问他:“夏意与先生人呢?”
阿宝挠挠耳垂:“小意姐与先生去京城了,走前交给我爹爹一封信,是要转交给你的。”
景深眉心跳了几跳,像是听不懂阿宝的话,问他:“京城?为何会去京城?”
阿宝也不明缘由,只将他领去家里拿了那信出来,信里夏意说她外祖母病危,舅舅传信到家里来,希望她和爹爹能带着娘亲的骨灰回去送送老人家,也想着能让老太太在临终前看看她的外孙女儿。
景深揉揉额角又看一回,若非信上字迹千真万确是夏意的,他定要觉得这是他人胡诌的信,几时她又有个在京城的外祖母了?
不单他头疼,便夏意初听这话时都有难消化。
那日一早收到信先生匆匆叫她醒来,未做解释便让她收拾衣裳行囊,她一肚子疑惑,到先生收好时才同她道这是要上京城去。
夏意登时红成兔子眼:“为何要去京城?我不要去,我要在家等景深来。”
先生不忍摸摸她脑袋:“我们带娘亲家去看她的娘亲,这是她的遗愿啊。”
小姑娘微滞,酸着鼻头给景深留了封信,这一次,差池出在她这处。
在马车上的这几日先生将尘封十余年的往事说与她听,那时候她娘还是太傅家的千金,而她爹爹最多最多也只是个世人看重的穷苦儒生。
她偷偷看过好些话本,话本子里的故事无非就是帝王将相、魑魅魍魉与书生小姐,她如何也没想过她娘与她爹爹便是“书生小姐私定终身后花园”那类。
彼时夏先生的先生孟先生与宁太傅交好,先生也与宁家公子同窗,往来密切,一次在府上多吃了一杯酒就醉来,迷迷糊糊撞进个园子里,见亭子里坐着个垂泪的少女。
那是他们初次见面,二人皆算失了礼,尤其先生,在见着人后急忙转身离开,不料下一刻昏睡倒地,将身后垂泪的宁小姐吓得再没敢哭,上来晃他。
便是那一晃,先生在恍倘间见着了落入凡尘的仙子,从此心就满来。
后来他才得知这位宁小姐已有了婚约在身,指腹为婚的那种,因着这个,连对她有心思的太子也未能插手甚么。
先生本就不敢妄想,这下就更退缩来,若是在外遇见宁家小姐,从来只敢垂着头偷瞧她或是远远儿看她。
本想着这样看到她嫁人就好,却不料他竟撞见了那梁家公子从青楼出来的场景,面上一派慊足,明眼人皆知那是做了甚么,也不知是从哪儿涌出股劲儿,他竟把那梁公子拖进巷子里打了一顿,虽他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直不起腰。
少年意气的事却教巷口的宁公子与一个小厮看得一清二楚,二人皆没出面,而是回了宁府与宁小姐说这事,原来宁公子与那小厮都是她派去的,为的就是让兄长瞧瞧那梁家公子是何品行,好借此毁了那碍眼婚约,不料倒生出这枝节。
那时宁公子问妹妹,可是认得他那友人,宁小姐笼袖笑了笑,没说曾在花园里见过他的事,只说那人见着她连头也不敢抬,却偏偏爱偷看她,还以为她不知晓,个头高高的,却总爱红脸,好生不搭。
后来,世人编的话本子就套去他二人头上,一来二往情愫互生,只差将婚约退了来,可偏偏那婚事就是退不得,梁家人仗着曾救过宁太傅与夫人两条命如何也不认。
没辙之际还是太子出面名正言顺地将两家婚约退掉,却有一个要求,便是想纳宁小姐为太子侧妃。
宁小姐是个连未来夫君出入烟柳之地都容忍不得的人,像太子那样将来会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人她更是不愿嫁的,推了梁家这座小山反来了座大山挡在前头,然这事就连太子太傅也开不了口回绝了。
往年太子不开口,是因她婚约在身,如今他亲自出面退了这婚事,便也有了开口之理,事况反成了宁家无法谢绝。
好在太子并未直接请旨赐婚,而是答应宁家让他们考虑几日,毕竟他也只能给她个侧妃位置,太傅是他的老师,若是逼得太紧必定为旁人所诟病。
便是那时,宁小姐在见着先生后问他:“呆子我问你,你愿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带我离开吗?”
先生一愣,正神游不知如何回话时对面佳人便哭了来:“好得很,素日里待我好全不是真心,你走罢,从今往后再不相见就是。”
“这是甚么胡话,我心里千个、万个地想带你走,可你父母兄长皆在,如何远去?我愿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你呢,当真要弃家人于不顾?”
瞧着弱不禁风的女子却比谁都要强,当即牵着先生手到堂上,老爷与夫人看了大骇,气问二人几时牵连在一处的。
便是那日,在父女二人的对峙中,夏意娘亲说出断绝关系几字,一下便点着了宁太傅的怒火,摔了手中茶盏不够,连茶壶也拂至地上:“好得很,我养的好女儿要同她父亲断绝关系,那从今日起,我宁修远便只有宁辙一个儿子,再无女儿。”
这件事后,先生便带着她去了若榴,夏日里他曾送一个名唤崔祜的友人来过这个村子,那时漫山的榴花就烙在他心上,只因她喜欢榴花,从此便在若榴安家落户。
而宁太傅,也因此事同孟先生断绝了往来,实属迁怒。
马车微微颠簸,先生眼帘低垂,低低道:“也因这事,你娘亲始终都怀着愧疚……”到底不是一句年少无知不懂事就能推脱的事。
听完这番话,夏意的兔子眼睛早就簌簌哭个不停,先生替她拭泪:“也不知你娘亲有没有说与你,那把陪你长到十二岁的长命锁,便是你外祖母命人打好偷偷送来的,还有……你及笄时的那身红裙与好多珠宝首饰,其实是你外祖父借景深爹爹之手送来的。”
那时睿王在信里说,他本是在京城里求好的珠宝首饰,下朝时宁辙好奇遂问了他句,他迟疑会子还是说了这事,宁泽神色复杂,家去后还是与二老说来,后才有了那许多珠宝首饰与姑娘家的石榴裙……
睿王说,当初太傅无疑是气,可生过气也回味过这事来,若是他家姑娘没有个心仪之人,那时定也能寻出别的办法,依她那性子,更甚会出别的事端。于是,这许多年来,宁老太傅愈渐伤感这事,奈何他的女儿早便病逝,他的愧疚也只能是愧疚,连外孙女也不敢认回来。
嘴硬得像鸭子,备起礼来却不含糊,全是极佳珠宝,许多人家嫁妆都比不得的好,老夫人还命人制了身石榴裙去,她的女儿喜欢榴花喜欢榴红,或许她的外孙女也随她。
夏意听了这话,又难解些,却什么也没问。
这一行走了十日,中秋也没过成,只在城里买了几块小饼应付了,待进了京城听见喧闹声后才慢吞吞揭开帘子看,车马嗔咽,行人如织,比襄云不知热闹出多少。
原来她爹爹娘亲还有景深都在这富庶地方长大么?
想到景深,她又担心起他,也不知他到了若榴会有多气?
马车驶进一条宽巷,随后就见两扇高高的门,比襄云县令家要气派百倍,踏跺下守着几人,其中一个还蓄着美髯,夏意见他看向自己,忙丢开帘子,而这时马车也停下来。
先生先下的车,夏意后钻出帘子时手上还抱着景深送的那盆五色凤仙,其余东西皆能托付给李叔,唯独这难养的花儿得她亲自带着。
那蓄着美髯的人见父女俩后,声音浑厚嘱一旁的小厮:“愣着作甚,替表小姐搬车凳去。”
“是。”那抬着车凳的小厮还未走近,就见表小姐她抱着盆花跳下马车来,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夏意抱着花呆答颏,心下有些慌神,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她爹爹,见爹爹冲她点点头知是无事,这才松懈下来。
是时宁辙上前来,看了看夏先生,未吐出只言片语,只又垂眼看他这个外甥女,与她提了提唇角也没能说出什么,终于道:“进去罢,老太太这时正巧醒着。”
将人领进府院,去里院时宁辙将老夫人病情说与先生听,又将寻着那名神医的事说与他们。
夏意懵懵懂懂听着,神思不受控地教府上景致吸引去,一会儿路过芭蕉穿过水榭,一会儿又钻过一道洞门,怎会有人家里装着山水?
才踏进后院时就有个小丫鬟往外跑,见宁辙便急急道:“老爷,方才老夫人又吐血晕了过去。”
宁辙脚步匆匆往内赶,先生也没落下,不过抱着夫人的骨灰瓮不如宁辙快,还要嘱夏意跟上。
夏意在听了吐血那话后才收回其余心思,紧跟着进了屋子,一股药味,床边正坐着个大夫在把脉,隔着床幔模模糊糊见有人躺着,不禁将怀里的凤仙抱得更紧些。
后知后觉地发现屋里好多人都看着她,架子床尾坐着个瘦癯的老人家,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她有些害怕地撇开眼,又发现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俊美少年在看她,她转回眼看花,余光瞥见她爹爹朝她这边过来些。
静默良久进来个小丫头,给老夫人喂了药听大夫说已安稳众人才到外堂来。
老人家坐在高位,神情没有方才紧绷,召夏意坐去他边上,欲言又止半晌才问她:“怀里抱的是什么花?”
“凤仙。”
小丫头白白净净,生得与她娘亲有几分像,老人家心下叹惋声:“可知我是谁人?”
夏意抿抿唇,小声道:“外祖父。”
老人眼眶里染上丝润色:“外祖父问你,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还是规规矩矩地答话:“夏意。”
话落,她就见坐在右手边的孪生兄弟齐齐朝她看来。
宁太老爷也留心到这儿,与夏意指了指那二人:“那二人皆是你表哥,脸白的是大表哥,叫宁以北,面容较黑的那个是你二表哥,叫宁以南。”
这两个名字,夏意从景深口中听过好些回的,她时常玩的木头人偶就是宁以北做的,这时猛然听见,惊得微微张圆嘴巴,再看他二人也呆呆呆就知景深也与他们说过自己。
原来,世上真有这等凑巧事?
第67章 过墙去
碎瓦片砌成的小径上生有苔藓, 古雅自然,夏意轻踩在上头,跟着前面两个一旦间冒出来的表哥穿过花间岸侧,小脸绷得紧紧儿的, 教另外二人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方才在外堂候了会子老夫人转醒来, 头一句问的便是父女二人回来没, 这才进屋见过, 比起老太傅硬邦邦的模样,老夫人着实难过, 泪涟涟将夏意叫去床边坐下, 生了皱纹的手轻抚着骨灰瓮呜咽半日。
虽是头回见她,到底连着血脉,见如此,夏意也忍不住落了泪, 还是老太傅看不下去才说去别的,本就在病中, 又哭这许久,老夫人没多久就累来,众人退出屋教她好生歇息。
余下的……便是三个男人间的话, 宁以北与宁以南不待他们开口就主动出言,道领妹妹去姑母院里瞧瞧的话。
夏意听是她娘亲往时住的院子, 自然万般心动,转头目光询问先生,得了肯定后才跟二人出去, 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
宁以北见她始终抱着那盆花,体贴问她:“花盆不重么,不若交给表哥拿?”
她摇摇头:“我自己抱着就是。”
静默走至洞门前的碎瓦路上,宁以南才开口说头一句话:“妹妹觉得此处景致如何?”
“有山有水,好看得很。”
宁以南心下默算,发现这个表妹答他时话比答他大哥话时多了一字,莫名开心起来,又再接再厉道:“我瞧也好看得很,无需金钱作埒,自成盛景。”
夏意听不懂话中典故,不知如何接话,单单从鼻间蹦了个“嗯”字出来,又甜又细,听得宁二公子忽然心尖颤了颤。
难怪景深会日日同他们夸这个小姑娘,眼下看她抱着花乖巧文静的模样试问又有谁不稀罕?
“这院子虽多年未住过人,却是月月扫尘、年年修葺的,我们只陪你在园里走,待会儿觅风、觅雪陪你进姑母屋里。”宁以北指着不远处道。
“噢。”夏意默默打量着这园子,路过湖亭,渡过一道小飞桥身后二人才止步。
宁以北笑了笑:“妹妹若放心得下,便把这凤仙留在外头,我与以南替你看好它。”
进她娘亲旧居,抱着花也不便走动,况且这两个表哥生得实在好看,笑起来她连花也抱不稳,便蹲身搁在地上,心想难道景深的友人也要同他一样好看么?
觅风、觅雪两人虽是小丫鬟,却是伺候在老夫人院里的,私底下听几个年长的姑姑提起过这院的事,也曾教老夫人派来扫过屋子,这时领夏意进来后就退至门边:“请表姑娘随意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