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拇指与食指比划着,不及一寸。
垂眼看了看桂花糕,又接着说:“可你一臭脸,我又觉得我其实只是去厨里拿了块糕点出来。”
景深还是那个景深。
景深一怔,半阖眼帘看她咬了口桂花糕,也红着耳廓……
年来的思念、连日的愁苦全化作蜜罐里的蜜,他伸手摘了她唇角的碎屑,将方才的拘谨和手足无措都退了去,问她:“你今日是从蜜罐里钻出来的么?”
“嗯!”她笑吟吟点头,将最后一口糕点吞掉才去捡脚边的绣花针。
景深挡住她的手帮她捡,奈何他从未捏过绣花针,并不得法,好几下才捡起来,在指尖搓转几下,颇为委屈地叹了声:“我从未想过见面会是这般难的事。”
她这才问他:“你为何是翻墙进来?”
不是说和她两个表哥是最要好的友人么?
景深想到那缘故,不敢说与她,反正过些时日便再没那档子事。
没等到他的答案,反听洞门处传来宁以南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叫了声“景深”,景深闻声忙躲去她身后:“我和他们起了争执,他们不许我见你,我只有翻墙进来。”
一听这话,夏意先是不信,后才不解,二表哥分明答应了她要带她见景深的,怎如今不让景深见自己?想着她也微炸了炸毛。
宁以南走到亭外就见二人蹲在地上,见景深蹲在夏意后头,当即嗤笑声:“好生厚颜,偷跑进来便罢,这会子竟还躲去姑娘家身后。”
说完就见他可人表妹起身来,面上气鼓鼓地质问他:“你为何要骗我?”
听明白她的质问,宁二公子的气焰瞬时弱来,再看后头景深投来威胁的眼神,也知这缘由是说不出口的,胡编乱造地解释起来:“我没骗你……我不过是想教他歇息歇息再来,你不知他为了见你在路上吃了多少苦头。”
夏意听是自己凶错人,面色红了红,与他道歉后才转过脸埋怨景深,心底却是暖融融的。
亭外的宁以南看着他二人兀自撇撇嘴角,难怪他大哥不同他一道进来,分明就是猜到了结果,人家郎有情妾有意,他区区一个表哥又算得了甚么,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堪得很。
“爹爹?”
“先生?”
亭里突然传来两声,揪回宁以南的思绪,转过头看果然见他姑父挑着眉过来,再之后亭中二人就跑去他姑父面前。
活似……活似一对小鸳鸯。
宁以南别过脸去不去看那端,生怕见着棒打鸳鸯的一幕,可仔细一想,今儿打鸳鸯的其实是他自己。
真是罪过。
想着罪过之人又去亭子里拣他妹妹没吃完的桂花糕吃。
先生来本是有事要说,却不料见着个不速之客,将景深上下打量过。
一岁未见,这小子已同他一样高,似笑非笑问他道:“几时来的?”
景深掐着小拇指答他:“今早才赶回京,不过将进来一小会儿罢了。”
说完便想起另一事,睨眼身旁的夏意。
那日他收到的信上并非只说了来京探望外祖母这一件事,还说了另外一事。
因父女二人走的那几日正值乡试,她信中遂教他问问易寔考得如何,就是不知是先生教她问的还是她自己想问……若是她自个儿想问,那倒有些气人。
不甚自在地把这事说与先生,先生淡然点点头道:“自不必问他,他岂会连举人也考不中?”
一句话犹如一盆凉水泼在他头上,心道果真是她自个儿想问,还是教他去问,真是好得很。
这会儿她听了还笑嘻嘻的,亏他方才还觉得她是蜜罐里出来的,此时一点也不甜。
先生这才说及来院里的缘故,是要出去拜访恩师,早些日子日日守在院里,是因担忧老夫人的病,而今老夫人已有好转迹象,便趁机去拜访拜访老孟先生……
景深便顺着杆子往上爬,与先生道他也要领夏意去外头玩儿的话,在府上闷了这么些日子可不是无趣么?她本是喜动的姑娘,这样下去哪儿成。
铺眉苫眼、拿班作势,夏意听着都觉着话假,先生更不必说。
喜的是,先生倒没把自家姑娘看做是高门大户的闺秀,没觉得她不能同外男相见,反正在若榴时这二人还同院而居,同桌而食,更甚还胆大到当着他面搂抱过,此时他再计较也没用。
加之他亦觉得久闷在府上不好,小丫头又不肯同她两个表哥出去,念叨景深念叨了这许久,不让二人出去倒是心狠了
便没顾及地应下,只教二人不许做过分逾矩之事,譬如牵小手甚么的,决计不行。
第69章 一执手
这是来京后夏意第一次踏出宁府院门, 巷子又深又静,她只在来时的马车上看过两眼。
先生与二人反向相左,出了府门后就左拐,夏意则跟着景深往右去, 门前立着的是被遗忘的弱小又无助的宁二公子。
唉, 多个妹妹又如何, 还不是别人家的?再想到那个厚着脸皮要来不久转眼又被人抢走的荷包, 又是重重一叹。
在宁二公子长吁短叹之际,景深已领着夏意走出长巷, 未急着带她去街市上, 而是先绕去适才爬墙的地方找着十七,从他那儿得了叠银票才教他先回府去。
十七正盼得如此,笑嘻嘻朝世子身边的姑娘看了两眼,觉得当真如世子念叨的那样可人, 决计多看几眼回去与椿娘说道说道。
夏意觉察到十七的谛视,与他眨巴眨巴两下眼后还笑了笑, 随即就教人蒙住了眼,景深将她转了圈儿才说:“你别看他,他一见姑娘笑就脸热的。”
“那为何捂我眼睛却不捂他的?”
他发笑:“他也见不得姑娘眨眼。”
所以为何不捂他的呢?既甚么都见不得, 于是她才不信这话。
冷清秋风吹得夏意面颊微凉,少年温热的手覆在少女眼上, 像是一块暖玉撞上一块寒玉,各自清晰地感知到彼此。
他们是真真儿见面了。
透过少年的指缝,夏意只能见到狭长不完整的天地, 原以为走远后他快便松手,却不料他捂得更紧些,连指缝也不留给她,压着她鼻梁,眨眼时眼睫都能扫到他手心与手指。
她爹爹才说过不许逾矩的话,他就这样,夏意脸颊悄悄攀上浅粉,不知他想做甚么,干脆闭上眼。
等不到手心酥痒触感的景深忽然央她:“再眨眨眼罢。”
“嗯?”她听话眨了两下,又重新闭上。
景深这才依依不舍地撤下手,将手覆上自己的眼眨两下。
夏意睁眼后就见他这奇怪举动:“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你的睫毛与我的有何差别。”
她愣愣磕磕一会子,问:“那有何差别?”
景深忽然一步挡去她面前,她顿步仰头,教他一双黝黑的桃花眼定定看了好久。
“你的眼睫卷翘,比我的软,而我的硬上许多,微微下垂。”是以触碰到手心时不及她的舒服。
他认真不已地说着这话,连夏意听过都挑了挑眉,像看小孩儿那样看他,景深气哼哼点了三下她眉心才退回她身旁。
“每年重阳时京里都很热闹,近来重阳将近,街头会有许多果饵糕点卖。”
一听果饵糕点,夏意突然惋惜:“方才觅雪给我拿的桂花糕我只吃了一块。”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与先生说话之际,那桂花糕就教她二表哥吃了个净。
景深反笑说:“没吃正好,我带你吃别的去。”
她摸了摸肚子,像是逮着了说话人,小声道:“今日午间我是同外祖父一道吃的饭,他总教觅风、觅雪给我布菜,我一点也不自在。”
“傻乎乎的,你要不愿与他老人家说便是,他定会依你。”
“我以为那是规矩。”她又委屈巴巴说另一回事,“外祖父他还爱吃一道鳝鱼炒鲎,还让觅雪给我添菜,我一见那鳝鱼便害怕,甚么也不想吃、甚么也吃不下了。”
景深似能想得出她那时的小表情,不禁有些心疼,她终归是才来京城,才知有这么些个亲人,在人前定是乖顺不已,便是委屈也藏得好好儿的。
“哪儿有那许多规矩,你不愿吃便说给他,否则他怎知晓,指不定日日给你做鳝鱼。”
经鳝鱼威胁,她忙点点头。
二人没坐马车,走了好会儿才到街市上,夏意听见熟悉的叫卖声时欢喜踩上一座石桥,站在最高处看。
沿河两岸皆是河房,鳞次栉比,张挂着一排红灯笼,不过眼下才未时没点亮罢了,灯笼虽不亮,少女眸子却亮藿藿的,指着泊在河岸边的画舫问景深:“那船能坐么?”
“自然能的,不过白日游舫所见万不及夜里所见好看,况且我们要先往上游去,不若夜里再坐这画舫?”
“夜里?”
“你不愿瞧瞧京中夜市?”
“可爹爹……”
唔,爹爹好像没说需早归的话,虽二表哥有叮嘱,可她好似无需听他的话罢?
就此爽朗拿定主意,跟景深走去主街上,买了一包炒银杏果抱在怀中往菊园去,时近重九,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才靠近菊园就嗅到股微涩味道。
夏意这才知景深说的是“菊园”而非“橘园”,她还以为能吃到橘枨。
这失落倒没存多久,进了菊园后,她就教一片黄.菊牵绊住目光,没注意到一旁景深与个上前来的小花匠说了些话,收回眼后仍只有景深一人。
他担起小花匠的担子,亲自与她说道这菊园:“入园这处种的皆是黄.菊,蜜西施、绣芙蓉、报君知一类。”
“那别的颜色呢?”
“往前就是……”他说着仰头抬眼看天,一边将手伸去她面前,“咳,你愿意牵着我么?”
“不——”
才听了一字,他就打断她:“什么?”
他仍抬头看着天,留给夏意的眉梢看上去并不开心,她试着把适才的话说全:“不是答应了爹爹说不牵手么?”
“若是不应,他不许你出来怎好?”
爹爹巴不得她肯出来瞧瞧呢,若是不许,兴许只能是不教她同他出来罢?她正想着这事,景深竟一把将她手捞去。
走在她前边肃肃道:“终归是许久不见,不能为此生分了。”
“我也不想同景深生分呀,可你能走慢点么我跟不上了。”
“……”
“再说了,我与你不生分时也未曾牵过手啊。”书上说姑娘家最是矜持的,所以就算她想牵住他也不应当。
“谁说没牵过,那时我牵你上过马的。”
不过那时他不甚在意,今日这次才真真儿知晓了甚么叫做少女柔荑,软绵绵的,牵上后再不愿松开。
走过黄.菊地,便是大片白菊,种着水晶毬、玉蝴蝶、白剪绒这些类菊花;再绕下去又见着红菊、粉菊、紫菊……直教人眼花缭乱。
景深指了指紫菊旁小矮山上的亭子,道:“从这儿上去有京城里最好吃的菊糕。”
“就是你说过的有石榴点缀的菊糕么?”
“嗯,”往小亭去的石阶微陡峭,他将她手握得更紧些才接着说,“以往我只听旁人说过好吃,去岁重阳时我才自己吃过,若不是不能久搁,我早就送去若榴给你了。”
说话间到了矮陂平阔之处,才见后头还有两排屋舍,门口那个戴着帽儿的人正是两人一入园时就见着的小花匠,见来人后折回屋里,不会儿就出来两个青裳姑娘,手上各托着盘糕点朝小亭里去。
夏意正扶着凭栏惊叹,菊园由上往下看比穿梭花间还要好看,若榴的花全都生得零落,除了夏日里榴花是密密一片,其余时候再难寻到大片花地,如今见着诸色菊花倒是饱了眼福。
景深从身后叫她,迟迟吾行才回去亭桌上,托盘里才将做好的菊糕还冒着热气,上头果真缀着透红榴颗,捻了块吃了两口,发现菊糕面上所覆乃是极细肉丝,凭着仅有的厨艺尝出糕点是由肉与秫面杂揉做出,对它赞不绝口。
另一盘是印着花的重阳糕,糜栗粉与糯米粉拌蜂蜜做好的,两样皆只有两三枚,她不过吃了几块其余都教景深吃进腹中,还辞严义正道他是为了待会儿她能吃更多东西。
夏意可怜巴巴地应下,出了菊园才笑盈盈说:“忽然觉得那鳝鱼挺好,替我省下了肚子。”
景深这才笑,又带她去近处山水堂看预备在重阳时卖的菊灯,今日这处尚且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在。
玳瑁灯、五色珠串的流苏珠子灯、细眼罗帛灯……
夏意再一次眼花缭乱,见着一个做工精巧的灯便要甩一甩景深的手,景深总觉得手要被她甩脱位来,但还是欢喜牵着她,仿佛世间再没什么能把他二人分开。
然下一刻,一道黑影径直蹿了过来,抱紧了景深身旁的夏意,而夏意,被他吓得一松手……
景深看着那人,懵了一瞬,顿时怒不可遏,欲要伸手拽开那人时自己也被人拦抱住。
“世子爷息怒,那是阿去,阿去——”
阿溟的声音落下,那端穿着男子衣裳的阿去才松开夏意,一脸欢喜问:“小意可还记得我?”
她懵着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点点脑袋,问她:“你为何会在京城?”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阿去骄傲地拍了拍束紧的胸脯。
景深也呆愣愣的,带着怒意的拳头缓慢松开,这时阿去已转过来看他,啧啧道:“早就觉得景兄弟气度不凡,竟没想过有这么个显赫身世。”
夏意转去看景深,忽然发现她压根不知他是何身世,从未听他提起过,更未想过,只知他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遂问阿去:“什么身世?”
“嗯?”阿去缩了缩脖子,不解挠挠耳朵。
景深则有些慌,怕她会为此怄气,斟酌着说:“我待会儿自己说与你,不许问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