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小姐,当然不需要这点钱啦。”朱砂话音才落,就有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响起。
朱砂一听到这句话,心里就暗道不好,邬渔要跳起来怼回去了。
果不其然,邬渔闻言立即就凉凉的回了句:“大小姐怎么啦,大小姐就不需要花钱了?你别是嫉妒人家会投胎罢。”
任秋月皱起眉头,“我没这个意思。”
邬渔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哼了声道:“知道你看不惯阿朱,可这世上本来就同人不同命,你眼红也没用。”
同样的话朱砂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心里既觉得没必要,又觉得无奈,忙站起身打圆场道:“我哪里是大小姐,我还有个比我大了一轮的大姐呢。”
她一面讲,一面悄悄扯了扯邬渔的白大褂袖子,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虽然大家都对这种偶尔出现的针锋相对见怪不怪,但毕竟当着众人的面吵起来,到底不太好看。
朱砂觉得很无奈,她本科读的是临床医学,研究生时却读了影像,导师正是科主任冯道衡,毕业后借着主任的东风顺利留院,所以在科里她算是走了后门进来的,自然会有人背地里议论。
尤其是任秋月这种历尽了千辛万苦才从下级医院考进来的医师,原本想去临床科室,却阴差阳错到了影像科,难免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对朱砂这种家境优渥人生顺风顺水又不大肯吃苦的就更看不惯了。
朱砂觉得任秋月真心冤枉自己,她哪里是不肯吃苦,只是特别针对某个人,特别不想跟苏礼铮那个“黑户”对班而已,当然啦,若是有得选,也是真的不想上夜班。
在省医,大家习惯将某些容易招来病人的医生戏称作“黑户”,他们总是能收到很多各种问题的病人,在他们的班上总会有病人出现各种状况,每个科都会有那么一两个“黑户”命烂名声在外。
苏礼铮倒还不算,他的班上住院部病人总的来讲还是平稳的,只是门诊容易遇到各种突发状况,否则他哪能交完班处理完医嘱就走人。
“老苏走这么早,去约会啊?”杜永明在办公室门口和他迎面碰上,笑着调侃了一句。
苏礼铮摇头笑笑,道:“有位长辈在省中医院住院,情况不是很乐观,我去探探他。”
杜永明哦了一声,挥手道:“那你快去罢,你的病人有事我再电话联系你。”
苏礼铮笑着道了声谢,掏出车钥匙来,出了自动门,顶着凛冽寒风往医院的露天停车场方向走去,天愈发冷了。
省中医院的肿瘤内科VIP病房里,医生正在查房,苏礼铮站在门口看见一群的白大褂,立刻就明了碰上主任大查房了,便又退回了门外。
没过多久,有人陆续退出到门外讲话,苏礼铮觑了个空,侧身挤过人群,将带来的水果放到了床头柜上。
苏礼铮放好东西后就留在了原地,此时才发觉这是在进行一次教学查房。
“患者朱昭平,男,89岁,因……”实习生抱着病历夹汇报病史,这是教学查房中最初的一环。
老人在十年前确诊了非霍奇金淋巴瘤,最初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很大的打击,觉得可能就要熬不过去了,未料老人很是看得开,直言家中子弟争气,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老来才有幸得的小孙女还没长大。
苏礼铮彼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医学院念了几年书,对这个病的所有认识都是来自于书本,内心忧虑,却又只能沉默以对。
那时祖父也还在世,去朱家的盛和堂探望这个相交了一辈子的同门师弟,信誓旦旦会替他照料小姑娘。
然而命运总是爱开玩笑,祖父突然有天就在睡梦中离开了人士,苏礼铮在很长时间里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还说照顾别人,到头来,还要人家时时替他照拂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他东想西想,回过神时教学查房已经到了主任总结的阶段,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下,他顺着动作望去,见半躺在床上的清瘦老人正笑着看他,关切的问道:“你吃早饭没有?”
苏礼铮点点头,隐瞒了自己还没吃早饭的事实,问他:“爷爷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朱昭平笑着点点头,“好,好,都好。”
他知道苏礼铮能在工作日这么早出现在自己这里,必定是刚下夜班,又道:“昨天容容也值班,不知道回去没有。”
苏礼铮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针恰好指向了十点,他笑了笑,应道:“应该回去了,她们科八点来人接班就能走。”
朱昭平闻言就笑着点点头,又低声问起他工作中有没有困难之类的问题,正说着,那厢主任给学生们讲完了课,回头对朱昭平道:“老先生您先休息,一会儿护士来给您打针。”
朱昭平笑着点点头,主任抬头看见苏礼铮,又笑着多问了句:“这是您孙子?”
“是啊,下了夜班来看我。”朱昭平不住的点头,枯瘦的手拍拍苏礼铮的手,露出了很自豪的样子,“他很孝顺的。”
“一表人才,老先生有福气。”主任笑着应和一句,然后告辞,转身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病房。
随着最后一个人离开,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VIP病房宽敞明亮,苏礼铮身后的窗户外是高远的天空,空气虽然冷,天却还是碧蓝的。
他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给老人削苹果,修长有力的手指白皙干净指节均匀,再往上,是他微抿的薄唇和低垂的眼睑,容貌清隽,眉目里像他的父亲。
也像他的祖父,朱昭平想起已逝的师兄,既欣慰他有这样出色的后辈,又感慨于他此生坎坷。
中年丧女,老年得子,原本生活渐渐平静,却又夫妻阴阳相隔,后父子失和,独自一人带大了唯一的孙子,纵然他在学术上拥有了非凡的成就,依旧无法掩饰他的失意。
“阿铮,爷爷有件事想拜托你。”他忽然开口,语气郑重而谨慎。
苏礼铮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装在一次性小碗里,放上牙签递过去,“您说,什么事?”
朱昭平的目光柔和而惆怅,“我的身体我知道,没多少时间了,我放心不下容容,也许有点强人所难,但我还是想请你帮我照顾一下她,可以吗?”
苏礼铮愣了愣,神色间有些许为难,“爷爷,我和容、容容……”
“她的父母早晚要走,兄姐各有老小,唯有你与她年龄相仿,可以给她一些提点,我自私的想请你多照顾照顾她,拜托你。”朱昭平望着他,目光炯炯。
苏礼铮无法拒绝这位像祖父一样关心自己的老人,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好。”
尽管答应了,可他知道,只是安抚老人罢了,因为正主未必需要他的照顾。
又多坐了约莫一个小时,时间已经临近中午,朱昭平同他讲完话,催他回去休息,“多睡多锻炼,不要仗着年轻就挥霍身体。”
苏礼铮笑着应声好,问明了家人很快就过来,便离开了病房。
一楼大厅还是人来人往,挂号处和药房还是人满为患,他挤出电梯,匆匆往外走。
朱砂拎着饭盒跟着人群往电梯里挤,饭点要到了,身边都是去送饭的家属。
她叹着气将头往旁边一别,看见另外一个电梯走出个熟悉的人影,心里一愣,还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被挤进了电梯里。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一脸正经):爷爷拜托我照顾你。
小师妹(一脸嫌弃):照顾到床上来?
苏师兄(假正经):这叫贴身照顾。
小师妹(假懵懂):那是贴身丫鬟,要发月钱给你么?
苏师兄(认真脸):讲真,没零用钱了,你看……
小师妹:……呵呵哒。
碎碎念:
二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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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叮”!
电梯停下,朱砂小心的挤出电梯,往走廊后面的VIP病房去。
在门口遇到已经熟悉了的护士,同对方打了声招呼,推开门喊了句:“爷爷,我来送饭啦,今天我妈炖了排骨,可好吃了。”
朱昭平刚打完针,坐在床沿准备起来走动走动,闻言抬眼望向了门口处,目光慈爱而温暖,“容容来啦?”
顿了顿,不等朱砂回答,又问:“阿铮刚走,你有没有见到他?”
朱砂微不可查的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一面走进来一面应道:“没有,可能是人太多没看见。”
她在家人面前还没学会掩饰情绪,朱昭平只需一眼就看出了她眼底的情绪,有诧异,还有恍然,嘴唇动了动,却又没说什么。
朱砂母亲霍女士炖的排骨香酥软烂,十分适合老人,朱昭平暂且忘了要同朱砂讲的话,一心一意的吃起饭来。
朱砂坐在沙发上,看着祖父有些颤抖的手,以及他已经没了头发的脑门,心里有酸楚不可抑制的蔓延。
十年前祖父确诊患癌,那时她也不过是个高中生,生活还是无忧无虑,不懂得分离,不识生老病死,祖父的病加上父母兄姐背过人的忧愁,是她第一次尝到爱别离的慌乱与难受。
后来日子好似平静了下来,祖父接受了放化疗,即便不能彻底好起来,却也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直到今年六月病情再次复发,全家人都知道这次恐怕难以闯过这道鬼门关了,连祖父自己都暗地里做着准备。
只是朱砂并不像十年前那样惶惶了,到底是长大了,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一直陪着她,父母不能,兄弟姐妹不能,祖父就更不能。
在朱家人看来,老人如今过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怜悯和慈悲,他们能做的,不过是让他吃好喝好,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
朱昭平慢悠悠的吃完饭,朱砂收拾了饭盒,坐在他床边陪他说话。
老人近来很爱回忆从前,望着朱砂秀美的脸孔,想起关于她的旧事,“我听说有女孩子脸上长了青春痘,耐不住用手抠的,你可不要学,小的时候你长水痘,你爸爸特地让阿铮捡了药,好让你快点出痘快点好,结果到了结痂你又手多,就留了疤,不高兴了许久,分明是你自己的错。”
朱砂听祖父提起自己的黑历史,面上讪讪的,“爷爷!你怎么又提这些老黄历……”
“什么老黄历,这是要吸取的教训,你什么时候要是有阿铮一半稳重,我就是走了也放心。”朱昭平叹口气,望着孙女儿不以为然的模样很是头疼。
“你就只会夸他,他就永远比我好,到底是他是你孙子还是我是你孙女儿嘛。”朱砂不满的嘟囔了一句。
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她忽然想起昨天半夜苏礼铮站在门外似笑非笑的问她是不是得罪过她的样子来。
走廊上的灯光明亮得晃人,却不及他面上隐约的无奈刺眼,她记起自己像想要极力摆脱什么似的让他不要叫自己小师妹。
语气忿忿,又欲盖弥彰。
第一次生出了对苏礼铮其人的些许好奇来,“哎,爷爷,苏礼铮是怎么到咱们家盛和堂来的?”
难得听到她主动问起苏礼铮,朱昭平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在看到她眼里的好奇时忍不住笑开,“这个啊,说来就话长了……”
苏礼铮的父亲苏照明是本市一所重点大学的文学院教授,那是个极富浪漫主义情怀的英俊男人,他疯狂的爱上了自己的女学生,为了和她厮守终生而坚决与身为乐团大提琴手的妻子江宁真离婚,并于父亲决裂。
苏礼铮的母亲江宁真是个顶要强的女人,她当然是花容月貌的美娇娥,然而她的脾气也与她的美貌成正比,在丈夫提出离婚时她曾经放下尊严闹了一次,发现自己的行为已经无法触动丈夫时,她果断的收回了歇斯底里,然后签字离婚,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
她走时没有带走苏照明送给她的任何一件首饰,也没有带走苏照明留给她的曾被她当做此生最完美的作品的儿子。
那一年苏礼铮还未过五岁生辰,他那年的生日过得极其冷清,此后的几年间,每年生日都只有祖父和几道由请来照顾祖孙俩起居的阿姨做的菜。
直到十岁时苏礼铮的祖父苏国维决定将他送到同门师弟朱昭平的盛和堂习医,他的生日才又恢复了两分父母俱在时的温暖,起码师父朱南和师母霍女士会特地给他放假,给他煮长寿面和鸡蛋。
“爷爷,苏礼铮的爷爷和你是同门?”朱砂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询问。
朱昭平微微笑了笑,仿佛想起了年轻时的时光,“我和你苏爷爷都师从中医名家邓望春老先生,后来我身为长子回家继承了家业,你苏爷爷则继承了先生衣钵。早年间日军侵华,他避难于港岛,和四个同学在文威东街南北药材行会址合办南国新中医学院,还在九龙芝兰堂药店坐堂应诊,后来港岛也沦陷了,他就辗转回到H市继续行医,解放后,他开始参与原H市中医学院的组建工作,才华才得以施展……”
“那个时候要编教材,懂的人少,他还特地跑来和我讨论,说起来,你爷爷我也算是幕后英雄咯。”老人得意洋洋的摸摸下巴,冲孙女儿炫耀。
朱砂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后来苏爷爷怎么样了?”
“后来十年动荡,他也是备受冲击,不过好在他没有放弃,不过他早年女儿夭亡,直到那时才有了阿铮爸爸,也因为这样,你苏家奶奶由于生活不好,身子落下了病,在阿铮出生前就走了。”朱昭平又叹了口气,“不过他在学术上倒是平顺起来,专家教授,硕导博导,委员主席一路做了上去。”
朱砂听了先是哇一声表示感叹,随即又疑惑的询问道:“那为什么苏礼铮要来咱们家习医,他爷爷那么厉害,完全可以继承家学嘛。”
说着她又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哦,他还是个西医,而且是B大的!”
“哎,我说容容啊……”朱昭平这时疑惑的望向了她,目光里露出了些许思索来,“你不是很不喜欢阿铮的吗,连师兄都不肯叫,怎么对人家读什么学校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