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孝对着金城,神色是客气又疏离的模样,违心撒谎,“臣跟公主并不熟,只是偶尔见过几面。”
*
御花园西北角有一座赏景用的二层小楼,李勤一边搀着正元帝往那边走,一边汇报自己治理黄河的事情。
十月初李勤刚接了黄河差事,第二日就去了黄河畔,风餐露宿,不辞辛苦盯着下头的人干活,日夜都不敢合眼,好歹如今勉强稳住了黄河灾情。
为了赶上正元帝的寿辰,他昨夜才从黄河畔赶回长安城,奔波过后,他今日的气色显得很疲惫,但反而更有种历经大事后的沉稳。
李勤道,“父皇,黄河水患已基本控制住了。这一个月以来,儿臣命工部和兵部日夜加固河堤,没有让黄河彻底泛滥。但即便如此,也有三处堤坝没撑住决堤了,儿臣只能将沿岸百姓疏散开来,幸好没出人命大事。”
这也是难免的,只有三处决堤已经算是治水及时了,若是放任不管,怕是整个河南道都能叫水给淹了。
正元帝点了点头,刚说了一句“做得不错”,迎面就吹来了一阵十月底的凉风,皇上当时就咳嗽了几声。
到底年纪不轻了,身体大不如前。
李勤见状,连忙搀着正元帝进了赏景小楼避风,“天气越来越凉了,父皇别太熬了,您要当心身体。”
正元帝叹了一声,“家事国事,哪个事不得操心。”
怎么可能不熬?
政事还好,有朝臣分担,老七如今也显露出能力,能分忧了。
可家事呢?把太子关了禁闭,正元帝心中正是难过时候,那毕竟是他最看重的儿子。
上了二楼,李勤扶着正元帝坐下,捧了一盏热茶,正元帝喝了几口,缓了缓咳意。
李勤站在正元帝侧面,躬身站着,正好替皇上挡着风,“儿臣接下来准备让工部征发劳工,在黄河沿岸修造缕堤和遥堤,用双堤来治水:遥堤能预防洪水泛滥,缕堤能确保水流迅疾,冲刷泥沙。这样等明年入夏,就算再下暴雨,也不会有今年这样的灾情了。”
正元帝刚从咳嗽里缓过来,此时声音没什么中气,“这次朕原本害怕河南道整个都要被淹了,幸好有你提的这个治水的法子。”
李勤谦虚地笑了笑,“这都是儿臣应当做的。”
正元帝问,“黄河沿岸不少郡守都撤了官,新换上的人可有好好做事?”
李勤:“父皇放心,新换上的都勤勉能干,儿臣治理灾情时多亏了他们相帮。”
正元帝就点了点头,“让沈孝去查那帮人,果然一查一个准。多亏沈孝将黄河沿岸的官儿都捋了一遍,把其中的蠹虫都挑出去了。”
正元帝近来对沈孝愈发倚重了。
沈孝不仅有智谋,做事也非常干脆利落。他将黄河沿岸的贪官污吏挨个审查了一遍,才不管那些官背后有什么世家姻亲关系网,该搜集的罪名一个都不落。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得罪多少人,他每一封弹劾奏章上去,黄河沿岸就有一个郡守锒铛入狱。
他就像一柄刀,将满朝密密麻麻的关系网斩了个干净利落,但同时,也得罪了越来越多的朝中官员。
正元帝越来越倚重沈孝,就是因为沈孝得罪的人越来越多,他变得越来越孤直。
正元帝喜欢这样孤直的臣子,因为这样的臣子没有任何退路,所以只能效忠于皇上一人,不会有任何旁支的心思。
如今在朝中,沈孝几乎就是正元帝的代名词。从前世家厌他嫌他,如今世家畏他惧他。
李勤见正元帝主动提起沈孝,自然也顺着夸赞,“儿臣治水顺当,都要感谢沈大人将沿岸贪官清理罢了。”
正元帝点头,“沈孝是个能臣。”
说谁就看见谁,正元帝目光向下随意一扫,恰好就看见了沈孝的身影。
不远处的池子上,沈孝正站在那儿,身边站着……金城?
远远看去,一个高瘦挺拔,一个小巧玲珑,竟然十分般配。
池子上,李述走后,沈孝就不欲和金城公主多待,况且他跟金城又不熟,没什么好说的。
他行礼告退,“臣还有事,先退下了。”
转身就走,留下金城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正元帝膝下的公主有二十多个,除了少数几个受宠的,其他的他根本记不过来。
这会儿看着金城,正元帝也不知那是他排行第几的闺女,但不知不觉间她也长成大姑娘了。
……可以拉出去联姻了。
正元帝心念一动,忽然就问,“沈孝好像没有家室?”
世家子弟有联姻的功能,因此成婚都非常早。朝堂里像沈孝这种二十五了都光棍一条的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
自从沈孝成了御前红人后,有一些不跟世家混的官员都打上了沈孝的主意,想跟他联姻。
李勤敏感地察觉到正元帝的话中深意——父皇想让沈孝当女婿?
沈孝是孤臣,又十分能干,父皇越来越倚重他了,自然也要好好将他拉拢在手心里。
更何况沈孝是父皇立起来的寒门典范,如果将公主下嫁给了寒门,这对天下寒门子弟是多大的激励?
虽说沈孝没有家世,但他自己有能力,官升的快,金城那样在后宫里一抓一大把的公主,抛出去联姻一点都不心疼。
李勤回答道,“听说沈大人没有婚配,估计是从前用功读书,误了成亲年纪。”
顿了顿,李勤忽然漫不经心地说起一桩家常笑话来,“说到婚配,平阳皇姐和离也小半年了,今儿想给皇姐拉媒保纤的人可不少。皇姐嫌得跟什么似的,宫宴一散就不知道跑哪儿躲清静了。”
正元帝听了就笑,“平阳就这个脾气,不喜欢别人在她跟前绕,人一多就躲清静。”
沈孝毕竟是朝臣,没啥感情;可平阳是闺女,闺女的婚事才是最让正元帝头疼的地方。
李述受宠,谁娶了她,谁家就是娶了不小的助力,也难怪有那么多人都盯着李述的婚事。
但也正是因此,正元帝不可能再让一个世家子弟来尚李述,否则这不是给世家增添力量么!
可除了世家子弟,朝廷里剩下的就是些不入流的官,那些人也配不上李述。
李述年纪也不小了,虽说公主再老都是凤凰,不愁嫁,可姑娘家韶华岁月就这几年,也不好让李述蹉跎下去。
愁啊,怎么就没有一个官位高,但是跟朝中那些弯弯绕的势力都没关系的官儿?
方才刚提起的那个名字忽然就跃入脑海。
沈孝?
如果沈孝尚平阳呢?
这是个一石三鸟的好处。
一来解决了平阳的婚事难题,沈孝是个孤臣,没身家没背景,平阳受宠,对他而言也发展不了什么势力。
二来沈孝做驸马后,就成了纯粹的天子朝臣,同正元帝是翁婿关系,做事只会更加鞠躬尽瘁。
三来,皇上都把最宠爱的平阳公主下嫁给寒门出身的沈孝了,这意义不亚于千金买马骨,一定能吸引更多的寒门子弟入朝。
但也有难处。
要尚平阳,沈孝的官位就嫌低了。不过他有能力,做几年实事,升个三品不是问题。
就是不知道李述愿意不愿意,李述性子硬,万一因为跟崔进之那段感情,她一时半会儿不想成婚,正元帝也不想强按李述低头。
反正要跟寒门联姻,后宫适龄的公主很多,不缺李述一个。
抽空先问问平阳的心思。
正元帝心中转了一遭念头,这才顺着李勤的话说下去,“也怨不得旁人给平阳相看,平阳也是该说一门婚事了,她不能总那么单着。”
李勤忙称是。
哎呀,自己为了维持这条贼船稳定,真是又当皇子又当月老,操碎了心。
这时忽听传来砰砰上楼梯的声音,听小黄门连忙跟着就拦,“安乐公主,您慢些,奴先给您禀报去。”
小黄门话音没落,安乐就已经跑上来了。
她眼眶微微泛红,对正元帝叫了一声,“父皇。”
“儿臣求您了,今日是您寿辰,阖宫都欢庆,可只有东宫冷冷清清的,多可怜。您就今日暂时把太子哥哥放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结婚。
第71章
正元帝见安乐冲到面前来, 第一句话就是向太子求情, 当时就拉下了脸,斥道, “安乐,不通传你就硬闯,还有没有点做公主的样子!”
安乐刚被李述训了一通, 这会儿软下声色想来求正元帝, 结果又被正元帝冷厉呵斥。
她满心的怨气就这么全都被激出来了,赌气就喊,“我当然没有做公主的样子!你关了太子哥哥禁闭, 你心里早都不把太子哥哥当成儿子了,既然如此,我还做什么公主!”
正元帝听得就心口一噎,觉得一口气登时就堵在心口, 他气得怒斥:“你是怎么跟朕说话的?谁把你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天子一怒,后果严重,旁边侍立的太监宫女扑簌簌跪了一地, 室内鸦雀无声。
李勤连忙扶住正元帝的胳膊,连声劝道, “父皇别气坏了身子。”
他好心劝安乐,“安乐妹妹是不是累了, 先坐下喝杯茶。”
把你的嘴赶紧堵住吧!
可安乐直接就忽略了李勤,她瞪眼看着正元帝,“您问我是谁把我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子不教父之过, 我是您的女儿,您说,还能是谁把我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还有太子哥哥,您关他禁闭,说是因为他没有德才,让他在宫里头反思。那您怎么不反思一下,又是谁把太子哥哥教成了没有德才的样子!”
“你——咳咳……咳咳咳……”
安乐这番话实在是太尖锐,正元帝被气得直接就站了起来,刚伸出手想指着鼻子斥骂安乐,可因为站的太急,脑子当时就嗡了一声,眼前一黑,没站稳就往后倒。
幸好李勤一直扶着他,这才没倒下去。李勤见皇上脸色如此之差,厉声吩咐道,“快!快去叫太医!”
然后冷眼就盯着安乐,难得高声呵斥道,“安乐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跟父皇说话!还不快道歉!”
谁知道安乐就像个炮仗,逮谁炸谁,被李勤一呵斥,她立刻就将满心怨气发泄到李勤头上。
“你少管我!你以为太子哥哥关禁闭了,你就能在父皇面前落好?你以为你能取代太子哥哥?”
“你!”李勤当时就气得噎住。他自问脾气涵养算是好的,没想到竟有被人一句话气得肝疼的时候。
安乐这话简直就是在诛心!
不管他有没有这个心思,朝堂里哪儿有人把这种话往明面上说的!
李勤脸色铁青,再不发一言。
“安乐!”
正元帝咳嗽刚止,闻言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安乐,“你……你怎么能这么跟你七哥说话!”
安乐几乎是尖叫着喊了一声,“我才没有什么七哥八哥!我只有一个哥哥,就是太子哥哥!”
正元帝被气得浑身颤抖,朝安乐走了一两步过去,“你的孝悌都白学了!你——”
“孝悌?”安乐顶嘴道,“什么是孝悌?父慈才能子孝,可您对我们慈吗?太子哥哥都被关在了东宫里,您算慈吗?你——”
安乐的话没说完,一记耳光立刻就扇了过来!
这耳光其实很轻,因为正元帝正被气得眼前晕眩,浑身颤抖,拿不出什么力气。
可安乐当时就懵了,她捂着脸后退了一步,“父皇,你……你打我?”
正元帝气得狠了,伸手拍桌,“你给我回府去……咳咳……回府去抄一百卷《孝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你才准出府!”
眼眶迅速涌出泪水,模糊了眼前景色。明明父皇离她不过几步路,可安乐却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却如此遥远。
泪水落下来,安乐捂着脸转身就跑。
李勤就算被安乐气得再狠,这会儿都没办法不管她,连忙又吩咐小黄门道,“快去跟着,别让公主一气之下做傻事!”
正元帝看着楼梯口,良久,颓然地坐了下去,叹了一口气。
安乐的话像是一记闷棍,径直就打在正元帝头上。
难道他真的是个失败的父亲?他费尽心思,对太子严厉苛刻,就是不想让太子走上弯路。
可这一切落在子女眼里,他却连父亲都不配做了……
中宫所出的一儿一女,那可是正元帝从小放在心尖上宠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子……
难道他把太子关禁闭,真的做错了吗?难道太子走到今日,就是他教导不好的缘故吗?
正元帝头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时李勤捧了一盏热茶递过来,低声道,“父皇对太子一片苦心,安乐妹妹如今是关心则乱,以后等太子走上正轨,安乐妹妹会知道您的苦心的。”
李勤是真这么想的。
好与坏需要对比才能看出来,父皇对太子,与对其他庶出皇子的态度差距非常大,太子从小受到的就是最好的教育,东宫里都是最好的太傅,就连黄河水灾这么大的事情,也只是关了太子禁闭,若是换了其他皇子犯同样的错,恐怕父皇都能把亲王帽子给摘下来。
正元帝听到李勤的话,心里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他是太子的父亲,他难道跟自己的儿子有仇,非要关儿子禁闭,故意坑害太子?所有人都怪他狠心,怎么就没人理解他的一番苦心呢。
幸好老七理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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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公主一路跑出了宫,冲到马车上,当时就痛哭了一场。
为什么父皇和太子哥哥,父皇和自己的关系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以前他们一家人从没有吵过嘴。
她真的很害怕,怕这种情况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亲情牵绊。
她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梦到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废太子故事。不同的故事,却都长了一张相同的面孔——都是太子哥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