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逼杀太子,太子造反皇帝……那些史书中的事情,仿佛不久就会发生在她面前。所以她才拼命去求父皇放太子出来,以此证明自己是过度担忧了。
父皇和太子哥哥,会为了龙椅走上自相残杀的一天吗?
安乐不敢去想,她第一次从花团锦簇的高墙里探出头去,一个新的世界——残酷的,但是真实的——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她到了成长的时候。
人生二字最是残酷,它将天真变做老成,将烂漫变做世故,将无忧无虑变得勾心斗角。
安乐公主漫长的童年,在这一天猝然结束了。
安乐终于止住了哭,下定了自己的决心。这时马车外侍女道,“公主,驸马爷来找您了。”
安乐掀开帘子,看到杨方正急匆匆从丹凤门里走出来,一路疾跑过来,他脸上神情十分焦急。
安乐知道,杨家不想和太子哥哥扯上关系,自从太子哥哥被关禁闭后,杨家就没有替太子求过情。
她冷眼看着杨方,然后转过头去,冷声吩咐道,“去崔家。”
能帮,也愿意帮太子哥哥的,是崔进之。
安乐公主的车马骤然启动,匆匆赶来的杨方被扑了满头满脸的灰,只能怔怔地看着马车决然离开。
*
崔国公府位于怀宁坊,占了整整一条文德巷。黑色大门紧闭,透出一股热闹过后的荒芜。偌大文德巷,路上一丝声音都听不到,安乐的车马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可昔年,崔国公府外头明明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络绎不绝来拜访的官员,门庭若市,车马阵阵,日夜不停。
门口那一片驻马停车地,如今寂寂地生起了荒草,泼泼洒洒地长成一片。
安乐公主被迎进了崔国公府,经过方正但没有人气的院子,进了黑瓦红柱的正堂里。
暮气沉沉——这是安乐对这府邸的第一印象。
整个崔国公府就就像是一头将死的猛兽,身躯宽大,依稀可以想见当年是多么微风凛凛;可皮肉慢慢萎缩,身躯渐渐佝偻,猛兽也有动不了等死的一天。
安乐等了片刻,崔进之才匆匆赶来。他方才正在习武场练剑,一身黑色劲装,进了正堂,行礼后直接就问:“公主来此有事?”
黑衣趁得他肤色愈发地白,可他目光却比从前更幽深,透出一种冷厉的气质。
他好像已经跟这座寂寞宅邸融为了一体,身上是一种不甘死去而拼命挣扎的狰狞。
在安乐的印象里,崔进之一直都是玉树般皎然的模样,因此她一时都愣住了,崔进之皱了皱眉,安乐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她急慌慌道,“太子哥哥关禁闭了,你快点想办法让他早点出来啊!今日父皇寿辰,好多人都向父皇求情,可父皇一听见别人说太子哥哥,就开始发脾气。就连我……就连我都被他斥责了!”
崔进之闻言,看了一眼安乐公主,见她眼眶泛红,想来今天被皇上骂了一通。
“公主,您现在不要想着替太子说话。皇上正在气头上,越提太子,反而越会让皇上生气。”
安乐就急了,没想到崔进之是这种态度,“可如果我都不帮太子哥哥了,他还要怎么办?”
崔进之摆手止住了安乐的话头,“皇上在政事上态度一向强硬,说是要关三个月禁闭,那一天都不会少。我们静等太子出来就是了。”
稳住目前手上有的势力,然后尽量沉寂蛰伏下来,不要再让皇上生气。等太子出来后,再重整旗鼓。
崔进之又道,“至于公主您,您不用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多去孝顺皇上就是了。您跟太子一母同胞,您多在皇上面前晃,就算一句话都不提太子,也会时常让皇上记起太子的好。”
不然还能指望安乐做什么?她在政治上根本给不了任何助力。
谁知安乐闻言,却低下头来叹了口气,“我……我今天刚跟父皇吵过架,父皇狠狠骂了我一通,罚我回府抄经书。”
崔进之就叹了一口气。
得了,安乐公主反而开始帮倒忙了。
崔进之想了想,忽然道,“公主近来和平阳似乎关系不错?”
平阳跟他和离后,反而跟安乐相处不错起来。也真是奇。
安乐闻言哼了一声,想起今天李述为了那个沈什么孝的,也把她斥责了一通。她气着呢,以后不想理李述了!
崔进之掐了掐手心,目光冷下来,“公主,如果您真的想帮太子,可以多去跟平阳接触。她有什么动向,你及时告诉我,就是帮了太子的大忙了。”
安乐听得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像平阳和太子哥哥是对立面。
可崔进之说罢话,已经垂下了目光,看着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他眼中神色晦暗难明,好似是冷酷的算计,又好似带有几分昔日难舍的旧情,酿成一股复杂的情绪。
安乐想了想,“平阳最近没什么事,就是前阵子七皇子去治理黄河,她捐了不少钱粮。”
不过其他皇子公主也跟着捐了钱粮,只不过李述钱多,捐得格外多罢了。因此正元帝格外夸了她一顿。
安乐忽然又想起什么,忙道,“还有一件事,今天偶然听到的,父皇好像想给平阳指婚。”
安乐冲进小楼时,正巧李勤和正元帝说着李述的婚事,她听了一耳朵。
崔进之闻言一愣,脸色立刻就青了,“指婚?谁?”
安乐摇头,“我不知道。”
默了片刻,崔进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椅子扶手。
和离再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这么在意干什么。可心中隐隐有个声音说,他不想看到李述再嫁的情况出现。
不过李述几乎是不可能再嫁的,因为朝中能配得上她,但是同时又不会引起陛下猜忌的官儿基本不存在。李述再嫁的选择面非常窄,正元帝就算想指婚,都找不到人来指婚。
但这件事还是被崔进之狠狠在心间记了一笔。
可几日后的一个消息,却让崔进之立刻警醒了起来。
那日朝会,沈孝禀报完正事,听正元帝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沈爱卿年纪不小了,可跟哪家姑娘订了婚约啊?”
沈孝这条老光棍,杵在朝堂里就是朝中一景,有人想跟他联姻,也有人笑话他娶不起媳妇,反正他一把年纪还没成亲的事时不时就被人拿出来调侃几句,因此正元帝随口那么一说,也并不引起什么猜疑。
可崔进之前几日才听了李述要被指婚的消息,再听了正元帝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总觉得其中若有联系。
他蛰伏在暗处,嗅着空气中一丝一毫的敌人气息,将那些捕风捉影的,虚无缥缈的消息联系在一起,拼凑成了一个可能的事实——
陛下想把沈孝指给李述。
崔进之目光骤然就冷了下来。
如果李述一定要再嫁,一定不能是沈孝。他们俩没成亲前就合作坑东宫,成亲之后还了得了?
更何况,也是崔进之的私心:李述和沈孝关系匪浅,李述无论和任何人成婚,他都可以确定李述不会动情,可唯独对沈孝,崔进之不敢确定。
崔进之冷笑了一声。皇上既然有让沈孝尚公主的心思,就说明皇上对沈孝真是一万个信任。
为什么这么信任?无非因为沈孝是个孤臣直臣,跟谁都没有关系,只效忠皇上一人。
如果皇上骤然发现,自己倚重的孤臣直臣,原来私下里早都发展出了别样的心思,皇上又会怎么想呢?
前工部左侍郎,前平阳公主的驸马崔进之忽然上了一封弹劾奏章,将矛头直指自己昔日的妻子——
平阳公主包养面首,私德不检;参与科举阅卷,有碍科举公平。
无论是面首,还是科举,涉及到的都是同一个人:门下省谏议大夫沈孝。
第72章
#72
十月底, 含元殿外。
天气越来越凉, 雨就很少下了,空气里透出一股干冷的气息。再过几日就是寒露, 早晨的空气颇是冷冽,都到了换夹衣的季节了。
李述进宫急,故身上只穿了单衫, 这会儿在含元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 觉得凉意涔涔都渗到身上来——她往常要求见父皇的时候,几时干等过这么久?
终于殿门打开,太医署的医官提着医箱跨出了门槛, 刘凑送了太医几步,这才回转身看着李述,“太医给陛下请平安脉,公主等久了。”
李述跟着刘凑进了含元殿, 拐进东侧间里,靠窗罗汉榻上父皇正盘腿坐着,闭目靠在五蝠纹的靠垫上。
殿内有一股药的气息, 但李述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药。
今年政事太多,父皇太忙, 身体本来就不如从前好。前几日的寿宴上他又被安乐气得头晕目眩,这几日一直都在用药。
李述低头, 心里叹了一声:
她要是敢那么跟父皇顶嘴,下半辈子就别想踏进宫门一步了。
如今身上这“结交朝臣,结党营私”的罪名, 若是落在安乐头上,恐怕也只是撒娇痴缠就能过去的事儿。
命运如此,羡慕不得。
李述从刘凑手里接过一盏茶,搁在榻上小几上,然后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正元帝脚底。
刘凑见状,将殿中伺候的人都撤了下去,殿门紧闭,只剩下父女二人。
正元帝微微掀开眼皮,向下俯视,“平阳,你跪什么?”
好似浑然不知道崔进之那封弹劾奏章。
李述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父皇这是想听她能说出个什么自证清白的话来。
说得出来,圆得过去,这件事就过了;说不出来,圆不过去,自己在父皇这儿的恩宠也就到头了。更不必说沈孝会受什么牵连。
李述道,“崔进之说儿臣参与科举阅卷,有暗中襄助沈孝之嫌,这个罪名儿臣不认。”
她说话不疾不徐,确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经得起推敲,都没有缺陷。
“沈孝经由吴兴地方乡贡中举,然后来长安经过春闱入了三甲进士。三甲试卷送到您案头,最终进士排行是父皇亲手定的。”
“无论是吴兴乡贡,还是尚书省春闱,儿臣都没有插手过,父皇尽可以派人去查,儿臣的手干干净净。况且,儿臣就算真想插手,为什么要扶植一个沈孝?春闱过后,主审官萧大人给沈孝定的位次是三甲同进士最末,三百进士里他是吊尾的名次,这样的人就算得了官,最多只能去穷乡僻壤做县丞,儿臣费尽心思插手科举,难道就是为了结交一个县丞?”
“三甲试卷送到您案头,是由您最后来定进士名次的。那日儿臣来看望父皇,您桌上都是卷子,还让儿臣也瞧瞧这次科举选拔的人才。儿臣这才第一次接触卷子,草草翻了翻试卷名帖,发现三甲里都是些熟人,不是这家的嫡子,就是那家的旁系。三百份卷子里,唯有十个陌生名字儿臣不认识,想来是门第不高的出身,故儿臣将那些卷子都挑了出来,专程拿给您看,那里头就有沈孝的卷子。”1
“如果说儿臣做了什么插手科举的事情,无非就是挑了这十份卷子出来。崔进之若是以此为由,弹劾儿臣干预科举公正,那儿臣无话可说,只能认罪。”
崔进之弹劾的就是这件事。
李述那时确实是经手了沈孝的卷子,可她所做的,不过是将卷子递到了正元帝面前。最终如何排名,都是正元帝说了算的。
况且李述挑寒门出身的卷子,非常符合正元帝的心思——皇上广开科举,就是想招寒门子弟对抗世家,结果主审官死死压着寒门子弟的排名,这不是打父皇的脸么?
就算李述不挑那十份卷子,父皇自己也会挑出来专门阅一遍的,沈孝的经论本来就写得极好,最终也一定会被点成状元。
无论李述有没有插手这件事,最终的结果都不会变。
崔进之的弹劾根本就不成立。
李述接着道,“至于崔进之弹劾儿臣养面首……”
她不屑一笑,“儿臣这几年的入幕之宾多了去了,数都数不过来,至于里头有没有沈孝这个名字,儿臣是真记不起来了。崔进之说有那便有吧。”
李述说得随意,态度十分不在乎。
找面首这件事,当年她是让吴兴县令找的,父皇要是想查,一查一个准。她和沈孝有那种关系,这无法否认。
要想隐瞒,最好的做法是将一棵树藏到树林里,将一滴水藏在海洋里。
崔进之弹劾她私德不检?那她就更不检点一些,公主睡过的人那么多,谁去专程记名字?
正元帝目光闪了闪,看着跪在脚边的李述,想起了沈孝今早上的辩白折子。
沈孝坦白承认了做面首一事,直言自己当年是为了求官,奈何公主言而无信,他自此对平阳公主怀恨在心。后来做官后,初为御史就弹劾李述,甚至是后来纵兵抢李述的粮食,固然是为了公事,但也有发泄私怨的意思在。
他的折子不仅主动承认了和李述的关系,还将自己与李述的关系描绘地恶劣。
崔进之说他们结党?他们不结仇都算好的了。
至此,这二人的话算是对上了,并无隐瞒。
正元帝面色稍缓。
正元帝看重李述,不仅仅是因为李述聪慧,更是因为李述生性冷淡,跟长安城权贵圈都不怎么交往。同理这也是沈孝能快速平步青云的原因。
世家盘根错节,正元帝登基了一辈子都被掣肘,因此更厌恶自己手下的人结党。
正元帝心中怀疑稍减,面上冷意收了,道,“天气凉了地上冷,跪久了膝盖疼,坐下吧。”
收了君王威严,他又恢复了慈父模样。
李述微微松了一口气,起身道:“谢父皇。”
她坐在罗汉榻上,宽袖掩盖下,她将手落在膝盖上,暖了暖膝盖的冷意。
崔进之出了个昏招,李述想。
他这封弹劾折子根本就经不起推敲,李述想要自证清白,并不是难事。
可问题是,为什么崔进之会出这么个昏招?他被逼急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把李述拉下马来?不,崔进之不是这么蠢的人。
他这封折子背后,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越是不确定的事情,李述反而觉得越是可怕。她心中有一种不安的预兆在隐隐作动,可想不通那不安到底来自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