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刘凑端来一盏茶,李述捧着喝了一口,将心中不安略略压了下去,就听身边正元帝貌似不经意道,“这才四十二岁生辰刚过,可朕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李述忙笑,“父皇这是什么话,您还英武着呢。”
  正元帝叹了一口气,“转眼间你们这些子女都长得这么大了,朕可不是老了么。就说金城吧,朕记得上回见她,她好像才这么一丁点儿高。”
  正元帝比划了一个小豆丁的高度,接着道,“可前几天宫宴上一看,朕才发现,她原来都及笄了。这么多公主里,她排行都算末的,你说,朕可不是老了么。”
  李述听得眉心一跳。
  后宫里公主那么多,父皇什么时候专门关心起金城来了?
  既然父皇都说起及笄,那显然就是想给金城赐婚了。想把金城嫁给谁呢?
  李述自然迎合正元帝的话,“是啊,金城妹妹都长成大姑娘了。想我当年那么大的时候,都马上要出宫开府了。也是该给金城妹妹相看个好驸马了。”
  李述笑着试探,“父皇可看上了谁当女婿?”
  正元帝想了想,直白开口,“朕觉得沈孝还不错。”
  他靠着靠垫,意味不明的目光搭在李述身上,“雀奴觉得呢?”
  李述猛然捏紧了手中茶杯,细瘦的手指掐紧了,指尖泛起了白,仿佛都感觉不到烫。
  父皇在试探她。
  你们俩看似坦荡荡,可到底如何呢?
  正元帝原本想过,让沈孝去做李述的驸马。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二人此前毫无联系。一旦二人有了联系,正元帝反而就不想让他们在一起了,否则就觉得自己是顺了别人的意思。
  帝王心术,不过如此:同样一个东西,我可以赏,但你不能要。
  李述几乎是用全身的气力才压下了心里的情绪,才能保证自己面色如常。
  她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沈大人和金城妹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正元帝点头,“金城母亲位份低,皇后最近也不露面。你是她姐姐,又最是沉稳,她的婚事你多关照一下。这阵子你先去牵牵线,等合适了,朕就可以下旨了。”
  宽袖下掩着李述的手,她握紧了拳,指甲都嵌进了手心里。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又增加了一道疤。
  李述点头微笑,“儿臣知道。”
  父皇是真的想抛出金城去和寒门联姻,还是只是在用此事来试探沈孝和李述的孤直?
  李述这会儿是真的分不清。
  可不管皇上最终会不会赐婚,只要目前透了这个意思,李述也一定要欢天喜地地作媒,沈孝一定要感天动地地谢恩。
  不然……就是心里有鬼。
  小黄门开了含元殿门,李述跨过门槛往外走,迎面就是一道冷风,吹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透出衣衫下瘦削的一道脊骨。
  寒露将至,天冷风寒,往后就是漫漫冬日。那些属于春天的萌生,属于夏天的热烈,属于秋天的丰盛,都要消散了。
  *
  论理朝臣奏章都要经过门下省,也就是要经过沈孝的手上。可崔进之毕竟是东宫旧臣,又是世家典范,他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想上一封折子,就有官员替他绕过门下省,直接递到了正元帝的案头。
  管你什么谏议大夫,就算你成了门下省正三品的侍中,他们都可以径直绕过你去行事。
  沈孝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高,可崔进之这一封折子才将他打回现实——他其实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譬如,在这件事上,他无法拦下折子,无法保护李述。
  听说她今日入宫,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因此斥骂她?
  沈孝坐在轿子里,哑声吩咐了一句“仙客来。”
  明知这时候最是应该和她避嫌,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见她一面。
  轿子行到一半,在朱雀大街上被人拦住了。
  沈孝掀开帘子,对上了马上崔进之一双高高在上的眼睛,他盯了沈孝半晌,然后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沈孝落轿,崔进之下马,二人都朝对方走了几步。繁华喧嚣的朱雀大街上,二人之间酿出了一种静默而厮杀的力量。
  崔进之如今是白身,可见了沈孝根本不行礼。反而凤眼微瞟,眼尾带刀,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他每每笑起来,仿佛还是五陵年少的风流。
  “沈大人好气度,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心来朱雀大街上游乐?”
  沈孝比他肃冷的多,脸上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一字一句咬字清楚而果断,“沈某坦荡荡,又为何不能来游玩?”
  崔进之闻言,伸手鼓掌,“好一个坦荡荡。”他的笑都是讽刺意味。
  坦荡荡?皇上信你么。
  沈孝瞳色浓如墨,就看不出他的情绪。他只是盯着崔进之,说了一句话,“你如果想对付我,不应该伤及她。”
  崔进之不是想弹劾李述,他只是借力打力,把矛头指向沈孝。可他却将李述抛出来做饵,将她的私事揭露在满朝文武面前,让她从面子到里子都丢尽了人。昔日夫妻,就算再无情分,可他不应该这样残酷地对李述。
  有很多情绪,李述藏在心里不会说,可这不代表她没有痛觉。
  “她?”
  崔进之冷道,“沈大人叫的好亲密。”
  他走近了一步,平视着沈孝,脸上是嘲讽之意,“沈大人,你说错了一句话。”
  “这封折子,我不是想对付你。”
  “对付你的时候还没有到呢。”
  凭一封证据不足的弹劾奏章,就想把寒门典范沈孝给扳倒?崔进之没那么天真。
  李述和沈孝能自证清白,崔进之上折子之前都料到了。其实这封弹劾奏章,唯一的目的只是提醒正元帝一声,李述和沈孝“或许”有关系。
  是不是真的有关系,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或许”,就能让多疑谨慎的皇上打消赐婚的念头。
  一封奏章能有这个作用,就够了。
  李述和沈孝合作多次,互相信任,已成了一个良好的联盟。崔进之不能坐视他们继续发展。
  他要阻止这个联盟继续合作,甚至是……让他们内部产生分歧,自行分化瓦解。
  等他们联盟破裂,各自分开时,才是他真正动手的时候。
  崔进之勾唇,看着沈孝笑了一声,“沈大人,你好生保重。”
  日子还长着呢。
  沈孝看着崔进之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他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却说不出到底来此何方。
  有一些事情要发生。
  轿子到了仙客来,沈孝上楼进了金玉阁,他静坐在窗边,一直等到午后,窗外才传来稳健的车马声,沈孝目光向下,看到李述的车架缓缓停下。
  侍女扶着她出了车厢,她好似有所察觉,抬头往三楼看了一眼。
  隔得有些远,沈孝看不清李述的神色,但他还是对李述笑了一下,就像他从前很多次见她时那样。
  彼时沈孝还不知道,他将要从李述处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又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考卷上可以直接看到考生的名字:唐朝最初的科举试卷是不糊名的,直到宋朝,科举卷子才开始糊名和誊录,降低考官徇私舞弊的风险。
 
 
第73章 
  #73
  一路上李述想了很多, 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她素来觉得自己身上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这个脑子, 冷静,冷漠, 冷淡,很少因为情绪而干扰思维。
  可此时她站在金玉阁门外,却半晌不知道要做什么。
  怎么把这件事告诉沈孝。
  沈孝会是什么反应。
  他又将是什么选择?
  她自己的选择又会是什么?
  不, 哪儿有什么选择?
  李述苦笑了一声, 父皇根本就没有给她选择。
  她除了撮合这门婚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否则她将彻底在父皇处失宠, 七弟还没有完全立起来,离登基还远着呢,如果此时她在父皇处失宠,沈孝在父皇处失信, 他们两个人这辈子就都完了。
  不可以啊,她多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沈孝又是多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因为得来艰辛, 所以才不允许失去。如果失去了,那么为之奋斗的日日夜夜又如何自处?
  所以, 他们俩本来都只有一个选择。
  李述攥紧了手掌,伸出手想要去敲门, 那一瞬间她恍惚间想起她好几年前去千福寺求的姻缘签。
  下下签。
  她以为那签说的是和崔进之,其实隐喻的是她自己的命运:感情是奢侈的,如果去渴求感情, 就不会有好下场。母亲会早逝,崔进之会冷漠相待,沈孝会另娶他人。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从前那些晦暗的暧昧,那些萌生的情愫,那些尚未说出口的话语。
  就在今天结束吧,为时不晚。
  李述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去,要去推金玉阁的门,就在这时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沈孝估量着李述上楼的时间,等了半晌却都没有等到,他还当李述出了事,等不及自己从里开了门,就见李述怔怔地在门外站着。
  她脸色与唇色皆泛着白,透出一股被冻狠了的凄惶。
  沈孝心里一紧,看她衣衫如此单薄,下意识地就伸手抓住了李述的手,将她带进了金玉阁里。
  李述没有反抗。
  沈孝皱眉就问,“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他将李述按在罗汉榻上,扬臂将窗户关上,又倒了一盏热茶。
  红螺想要帮忙,可沈孝对她扬了扬手,一副不容插手的样子。红螺低头站到门口去,心想沈大人这个情意,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出门时将门带上,给他们留一个独处的空间。
  沈孝坐在李述对面,浓郁眉眼微微皱起,明明是凌厉肃冷的长相,但他那样凝望着她的时候,那双漆黑瞳孔里就只盛着她一个人。太过专注,以至于无法承受。
  “你怎么了?”
  李述不对劲,沈孝看得出来。
  她脸色还是如常冷静,可却太平静了,总仿佛酝酿着某些东西。今日她进宫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述闻言,慢慢摇了摇头,于是沈孝便知道,她目下还不想告诉他,又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所以沈孝也不逼她,他软了声色,将茶盏往李述面前再推了一下,“喝杯茶先暖一暖。”
  他官话里的那分南方口音,在声低的时候格外明显,透出一种格外的缱绻之意。
  可李述没有接茶杯,她反而伸出手去将茶盏推远了,仿佛她抗拒那散发着热意与温暖的东西。
  热过之后会觉得冷,如果不想觉得冷,那么一开始就不要去感受温暖。
  “沈孝,”
  李述盯着茶盏看了片刻,终于抬起眼来,通透的瞳色里有一种极端的平静与隐痛,“你娶妻了么?”
  沈孝一愣。如果不是李述的神情与语调都太过奇怪,他这会儿大抵要将她的问话想歪了,以为她是想嫁他了。
  沈孝皱眉摇头,“并无。”
  “那你可跟谁有过婚约?”
  “也无。”
  “那我给你说一门亲事吧。”
  李述道,声音是极端的淡漠,表情是极端的平静。所有情绪全都沉淀下来,她终于将自己套上一层厚厚的盔甲。
  再也无人能透过这层盔甲,触到她最内里的柔软。
  沈孝僵住了,一瞬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李述继续自己平淡的声音,“你觉得金城公主怎么样?”
  “她今年十五岁,前不久刚过了及笄礼,排行第十五。相貌端庄,性格安静,女红精湛,女四书也读的很好。”
  “她母亲位份低,是宫女升上来做的采女。母家没有任何力量,你是孤臣,与这样的公主联姻,不会在朝中发展出任何旁的势力,只会让父皇更加信任你。”
  李述终于说完了自己的话,总结道,“所以……你觉得金城公主这门亲事怎么样?”
  李述盯着沈孝,目不错珠,还是那双通透的眼,可沈孝分明觉得她眼里空落落的。她仿佛在看着他,可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收进眼里去。
  她此时此刻就像是一个傀儡,被人雕刻上了一双栩栩如生的眼,与如假包换的五官,可却连一丝表情都做不出来。
  沈孝那双漆黑的眼回望李述,他不回答李述的问题,反问道,“李述,今天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述却很执着,“你觉得金城怎么样?”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城——”
  “我问你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孝忽然就拔高了声音,猛然打断了李述的话。
  他右手紧紧握着小桌一角,青紫色的筋脉从他筋骨分明的手上透了出来。
  给他说一门亲事?他需要个屁亲事!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孝的语气变得非常沉,带有潜藏的威胁。
  官场里的人都说沈孝是沈阎王,处理起正事来毫不留情,该罚就罚,一丝好话都听不进去。
  可李述从来没有见过他阎王的一面,李述一向以为他只是空长了一张肃冷的脸。此时此刻,他压低了声音,面容带冷,才真真切切让李述觉出毫不留情的压迫感。
  他一双漆黑瞳孔仿佛深夜海面,浓稠之下藏着滔天的风浪。
  “李述,任何事情你都不要瞒着我。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愤怒,沈孝深呼吸,将自己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不该这么生气的,可谁都可以给他说媒,就是李述不可以。
  “如果你有什么难题,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沈孝终于将自己的言语软下来,以一种几乎是循循善诱的态度对她道,“为什么忽然要给我说亲?是不是陛下的命令?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全都告诉我。有我在,事情不到那么差的地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