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忙躬身行礼却被扶疏一把扶住:“不必拘礼。”
李成忱身姿颀长,岁月似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一如既往的疏冷淡漠,反观琯夷,鬓间已有白发,灵动的双目有些无神,她心头涌起酸涩之感,长睫颤了颤哑声道:“青瓷,准备午膳。”
“是。”青瓷附在扶疏耳边低声道,“顾公子知你食欲不振,在厨房忙了大半晌了。”
“我知道了,把白公子也请来一道用午膳。”她不着痕迹的隔着衣袖取下手上的玉兰银镯严令道,“待苏公子回府即刻让他回暗香来,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琯夷笑语盈盈道:“小姐能忙里偷闲接见我们已是赏光,不必如此麻烦了。”
扶疏笑起来凤眸上扬弯成好看的弧度,整个人柔和不少:“有什么话待用过午膳再说也不迟。”
李成忱道:“多谢。”
扶疏亲陪两人前往木樨厅的路上,一路温声细语的聊些扬州风俗人情,让温文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前辈是不是被鬼魂附体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知书达理了?
窗明几净,木樨花开得正盛,琯夷同好看的人说话一向心情都会跟着好起来,把话痨属性发挥的淋漓尽致:“似小姐这般品貌的人是不是早就已经嫁人了?这家里有个九天仙女做梦都要笑醒了,扬州可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姑娘个个水灵,但与小姐相比真是蒹葭倚玉树。
我相公给我做得胭脂特别通透,小姐要不要试试?我家相公对我可好了,你看他是不是长得也很好看,当年我可是打败了很多姑娘才嫁给他的……”
菜式繁多,地地道道的淮扬菜,扶疏见李成忱夹到琯夷小碟中的都是素菜,用竹筷给她夹了一块狮子头:“夫人,这是清蒸蟹粉狮子头,肉圆肥而不腻,青菜酥烂清口,蟹粉鲜香,肥嫩异常。”
琯夷并未动筷,扶疏蹙了蹙眉,她记得琯夷姑姑最喜搜罗美食,尤喜肉食,难不成这么多年口味也跟着改变了?
李成忱道:“小姐,自七年前爱子故去之后夫人便一直吃斋念佛,还望见谅。”
厅内一时寂静无言,扶疏握着筷子的手骨节泛白,嘴角勉力勾出一丝笑容吩咐道:“让厨房做几道素菜。”
琯夷赶忙道:“这么多饭菜足够了,我已经吃饱了。”
温文对清炖蟹粉狮子头情有独钟已经闷头扒了三碗米饭,温清、温念也吃完了两碗,以前琯夷姑姑可是饭量最大的一个人,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如今面前的米饭堪堪动了一点点。
她喉头像被什么堵住心口钝钝的疼,微微偏转过头说不出来一句话。
顾誉、白云笙一道入内的时候琯夷整个人都看傻了,一个风流婉约处透着清雅,另一个眉清目秀处透着温柔,美得各有千秋,好看的不分伯仲。
接二连三的美色冲击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让她严重怀疑剑阁收徒是不是容貌也作为考量之一,细想之下也有些不太对,穿着打扮不像下人,那就是主人?
她在桌下扯了扯李成忱的衣袖低声问道:“哪位是小姐的相公?”
李成忱附耳轻声道:“你可知月华宫宫主?”
貌若无盐,心狠手辣,豢养男宠的月华宫宫主?听说最近强制性把名扬天下慈悲为怀的了尘大师收为男宠,这得是怎样的丧心病狂啊!琯夷恍然大悟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转不可置信道:“男……男宠?”
他捏了捏她的指腹以示应答微叹道:“此行不知是福是祸。”
“臣……臣之。”琯夷怔怔然望向门口的方向,木樨花下转出一位白衣公子,芝兰玉树,剑眉星目,风姿卓然,她以手掩唇哭得泪眼婆娑,笑道,“相公,是臣之。”
她跌跌撞撞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苏逍,他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往后倒退了几步,神色莫名:“臣之,你回来了?你终于记得回来看我了?”
琯夷伸手颤抖的想去抚摸他的脸颊,又像在惧怕什么哆哆嗦嗦又收了回来,她握着他的手抽泣道:“有温度,是温得,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从小就那么聪明怎么会死呢?臣之,你怎么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吃得不好?
没事了,没事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臣之,你怎么不说话呢?你给我说句话好不好?”
扶疏静静望着并没有出言解释的打算,心里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么,饶是李成忱淡定如斯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侧立在一旁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目光之中满是探究之色。
苏逍目光平静无波,合十一礼道:“夫人,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萧璟。”
琯夷满面泪痕,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茫然道:“不会认错的,我怎么会认错?”
第24章
苏逍微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手上并未套着他从不离身的琦玉佛珠:“夫人,你真的认错人了。”
眼见琯夷情绪有些不受控制扶疏上前道:“夫人,他确实不是萧璟。”
李成忱把她半揽入怀中,皱眉轻声道:“眼疾稍有好转,不可再哭了。”
她紧紧攥着苏逍的手就是不松开,眸中的希冀慢慢变成绝望,就好像在她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萧璟没有死时,一具躺在棺椁中冰冷冷的尸体浇灭了她的所有希望,他明明说让她等他回来用晚膳的,她怎么就没有阻止他以身涉险。
琯夷的手指滑过苏逍的手腕重重垂落在身侧,抱着李成忱嚎啕大哭,那种撕心裂肺的哭泣哭得人心头一抽一抽的疼。
李成忱轻拍着她的脊背帮她顺气面有悲戚之色,大手拂过她的昏睡穴,哭声止了:“说句不敬的话,我与琯琯视萧璟如亲子,自他故去之后琯琯吃斋念佛长跪佛堂,以至于腿脚不甚灵便眼睛也快哭瞎了。”
苏逍道:“在下自幼学医,不知可否帮夫人瞧瞧?”
扶疏红唇紧抿:“苏公子神医妙手,公子不妨让他帮夫人诊诊脉。”
李成忱把琯夷打横抱起:“有劳苏公子。”
白云笙环臂倚在乌漆柱子旁,宽袖长袍轻扬,望向苏逍的目光意味不明,顾誉担忧扶疏尾随其后入了内厢。
苏逍诊脉之后淡淡说了一句可医便回暗香来配药了,他无法面对琯夷就如他无法面对扶疏,他曾说待他们老了便由他护着他们,远离宫廷尔虞我诈过平淡如水的生活,可……
他抵唇咳嗽两声,咳出来的鲜血透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慢慢握紧手中的佛珠,虚弱一笑,临行之前他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至晚,一溜纱制宫灯次第亮起,李成忱掩上房门便看到扶疏孤零零的站在院中,红衣灼灼,分外落寞:“夫人还未醒吗?”
“让她多睡一会也好。”李成忱把披风披在她的身上问道,“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扶疏攥着素青披风的系带道:“好。”
凉月疏星,树影婆娑,空气中却泛着一股甜腻的花香,她神思有些恍惚,隐约听到有人唤她“漱墨”。
她蜷握了一下木麻的手指回身笑道:“公子也认错人了?”
李成忱亦笑:“我与琯琯何德何能得月华宫宫主礼遇有加?漱墨,你手上的玉兰银镯我是不会认错的,臣之亲手雕刻的玉兰,我亲手把它交到了你的手中。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与臣之容貌相似的了尘大师强留在身边,世上怎会有如此的巧合?”
扶疏垂下眼睫,伸手解下了覆面的红纱,那样绝色倾城的容貌艳到了极致,似乎要燃成灰烬方才作罢,再不复当年的温婉明净:“我……我不知该怎样面对你与琯夷姑姑。”
李成忱眼中含泪,声音有些低沉暗哑:“好孩子,你受苦了。”
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看到他哭,洁白的贝齿咬着红唇极力压抑着眼泪一股难以名状的委屈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用袖口拭了拭她眼角的泪水如长辈般慈爱:“不哭了,哭多了伤身子。”
扶疏拼命点了点头,良久情绪慢慢平复带着鼻音道:“雁月几任帝王奢侈享乐不问政事,帝星衰微有覆国之祸,剑阁顺应天命不宜插手。
先帝仁德力挽狂澜定社稷但国势星盘并未改变,此番涉及上古神器离火珠,剑阁不会置之不理,只是时机未到。”
雁月几任帝王昏庸无道,为一己之欲大肆修建行宫,广纳后宫,横征暴敛,穷奢极侈,视百姓如草芥,萧赭一生殚心竭虑都在试图挽回摇摇欲坠的王朝,从根至内心的腐朽往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至死都没有看到雁月太平。
漱墨对臣之执念至斯不会对当年旧案置之不理,她柔柔弱弱入剑阁暗影这些年该受了多少苦,李成忱心疼道:“这些本不是你该承受的。”
“大约这就是我的宿命。”扶疏低垂着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在青石板上,她颤声道,“我……我没有对不起臣之……没有对不起他……”
她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哭得泣不从声,李成忱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傻孩子,我只是不希望你委屈了自己。”
“不要告诉琯夷姑姑。”
“也好,漱毓还好吗?”
“嗯。”
青瓷走过来施了一礼道:“夫人醒了。”
扶疏用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你快回去看看琯夷姑姑吧。”
李成忱笑笑:“有什么委屈莫要憋在心里,枕霞云舟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嗯。”
那道颀长消瘦的背影无端让人心安,少时他抱着她摘桂花,帮她梳头发,给她做风筝、剥莲子、串没有胡的糖葫芦,他清冷淡漠,心思深沉,只会对琯夷姑姑一个人笑。
大多时候他们在琯夷姑姑的带领下闹得热火朝天,他都是静静的在一旁看着他们嬉笑,从不会训斥不成体统。
他看上去不近人情却是对他们最为纵容疼爱的人,他与琯夷姑姑把所有对子女的爱全部都加注在了他们身上,最终却被迫接受他们的一一离世,兢兢业业为雁月奔波操劳。
次日清晨琯夷兴高采烈的赶在苏逍诊脉之前包好了翡翠虾饺,百无聊赖的修剪着婢女送来的海棠花。
窗外鸟语唧唧,粉墙之上芭蕉深浅得宜的影子宛若一副意境深远的水墨画,苏逍白衣素袍背着一个药箱走了进来,琯夷丢下手中的剪刀忙拉他坐下:“苏公子,你尝尝我包的翡翠虾饺。”
他把药箱放在一旁,在她饱含期盼的目光中用竹筷夹了一个翡翠虾饺,琯夷托腮问道:“好吃吗?”
他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放下竹筷净手之后帮她诊脉,琯夷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苏逍无动于衷的诊完脉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白瓷瓶置放在桌案上道:“一日三次,每次两粒。”
她托腮指了指自己的脸皱眉道:“苏公子,你能不能让我变好看一点?我家相公美姿容,我却都成老太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娘亲呢,你看看我都有白头发了。”
他例行公事的察看了一下她脸上的雀斑皱纹,手指小心翼翼的碰触到她鬓间的白发指尖微不可查的颤了颤,平静的从药箱最底层拿出一个扁平的瓷瓶:“冰肌玉肤膏,每日早晚涂抹,忌多思多虑。”
“谢谢苏公子。”琯夷悄悄在茶壶中放了两朵梅花,侧头看了一眼淡如云烟的苏逍,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面前道,“我泡的茶可好喝啦,你快尝一尝?”
苏逍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谦和有礼,挑不出一点错处只是让人感觉不到丝毫亲近,她紧张兮兮的盯着他滑动的喉头手心一片湿潮:“昨日是我认错了人,苏公子喝了这杯茶便权当我赔礼谢罪了。”
“无妨。”苏逍起身收拾着药箱淡淡道,“在下便不打扰夫人歇息了。”
“不打扰,不打扰,你喜欢和你说话,你能不能陪我说会话?”
苏逍略一沉吟客气的婉拒,琯夷叽叽喳喳缠着他不放,此时李成忱端着一盘红艳艳的草莓走了进来:“琯儿,不得胡闹。”
她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手,苏逍略整了整衣袖对着李成忱颔首一礼:“告辞。”
“苏公子慢走。”
琯夷气呼呼的坐在一旁,一口一个草莓:“你知不知道你打乱了我的计划?”
李成忱端起桌上的半盏茶闻了闻,打开茶壶盖子里面漂浮着两朵白梅花:“你还是不信?”
“臣之喝了暗香疏影泡的茶会全身起红疹,我只是想试探一下让自己彻底死心。”琯夷摩挲着桌案上的瓷瓶,她是亲眼看着萧璟入殓封棺葬入皇陵,死而复生光想想都感觉十分可笑。
李成忱郑重其事道:“琯儿,即便他是臣之,他不与我们相认自有他的苦衷,你若苦苦相逼岂不是让他为难。
他若不是臣之,我们把自己对亡人的思念强加在他一个局外人身上岂不是对他很不公平。”
琯夷闷声道:“成忱,我知道他也是月华宫宫主的男宠,你知道我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心里有多难受吗?臣之矜贵清傲怎么能受此折辱,纵然他并非臣之,我还是心疼。
他若平安和乐的生活便如臣之在世,我也能稍作宽慰。”
……
暗香来,扶疏豁然推开门,圆桌上放着不少草药,摊开着几本医书,苏逍正在用石臼捣药,宽袖白袍,面容苍白,反而衬的整个人有种病态禁欲之美:“何事?”
她从身后环住他,芊芊玉手沿着他的脖颈滑入他的前襟轻轻一扯:“太热了,我想凉凉手。”
第25章
苏逍放下石臼,轻轻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你想做什么?”
扶疏柔软的手臂如藤蔓一般攀附在他的身上转到他面前顺势倒在了他的怀中,漫不经心的伸手在他胸前画圈圈,他无动于衷微微偏了偏头。
她手下动作未停,勾着他的脖颈起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扯下他束发的缎带,泼墨的长发散落了一榻,他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她为所欲为,还是有头发的时候比较顺眼,也不知道他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似如今这般长。